今天诸事大吉，是个绝佳的好日子。
神女视若珍宝的骨兰之中隐魂安养的元神终于化了形，换言之，神女等了五百年的那人，终于回来了。
我原不该这么快便知道这个消息，毕竟当时我正在息兰圣境的花海之中聚精会神地读上次去云梦泽顺手带回的凡间话本，还正看到众人齐心合力敲响登闻鼓决心洗清冤屈这样精彩的场面。只是我正为这情节而热血沸腾，直欲站起身来大呼一声“好”时，却忽然感受到神女当日注入我体内的一缕息兰神力出现了异动。
这抹神力是她当年救我时为我注入的，息兰一族神女的神力有起死回生的奇效，我当时奄奄一息，眼见着就要活不成，有这股灵力在身，至少可保我安然无虞，而它一般也只会在我身受重创，步入险境时才会出现，以此护我无事。除此之外若再生异动，只能是因为神女本人出了什么意外，或情绪大起大落，或处于性命攸关的危局之中。
我忧心不已，顿时合上话本，驾了朵云便往司命殿中行去。其实三界之中，除了水云天中那座司命殿之外，息山与苍盐海之中有两座同等建制，近乎于一模一样的“司命殿”——都是那人为她所建。有时我看着神女，总会在想，或许她去往这三座司命殿时，时时都会想起那些独属于过去的前尘往事，也会想起当初与那人一同经历的悲欢离合。
正因为心牵挂念，所以才不舍离开，所以才将自己长长久久地留在这三座“司命殿”之内。
神女这五百年来虽说总留在息山，但若离开，除了偶尔去一次云梦泽之外，也就只会去仙月两界的司命殿待上一段日子，非但如此，她更是将自己在息山的住处直接搬到了息山的司命殿中。
我慌慌忙忙，紧赶慢赶地冲到息山司命殿中，却见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殿内陈设没有丝毫损坏，亦无血迹或交手的痕迹。我微微松了口气，却也不敢放松警惕，抬手结印，绷紧精神，蹑手蹑脚向花房走去。
然后还没走几步，我就看到不远处的紫藤架下，神女与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紧紧相拥，两人都用了极大的力道，好像一世都不会再分开。她靠在他的肩上，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却发出了细碎的哽咽声，与和煦的春风一起传入我耳中。
虽然那个男子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我却忽然明白了体内息兰神力波动的原因。
尽管神女后来一直在与我强调，说她那日其实并不想哭，失而复得本是喜事，起初她也的确没有哭，可后来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再后来，掩藏于心数百年的万般情绪终于随着滑落脸颊的泪水与哽咽一起决堤，便再忍不住，抱着眼前人哭了个稀里哗啦。
我象征性应了个“是”，但看着她依旧有些发红的眼角，心底却是不太相信的。
毕竟神女这五百年来的等待与坚持，以及对那骨兰，或者说骨兰中所温养元神之主的执念，我一早便看在眼里，亦记在心上。
哦，忘了和你们介绍，我叫银星，是息山一棵银杏树的树灵。
四百八十年前，我还只是一棵刚刚化形的银杏树。
说来奇怪，息山生灵草木茂盛，却唯独不长银杏。所以我一直对自己能够生长起来，甚至于能够化形这事极为惊讶，甚至想去寻一个原因，可最终也以无果告终。后来想想，或许是自己生来幸运，吸收了什么天地精华，再加上绝佳的气运，才能得到如此机缘吧。
虽说如此，但我最初化形时却也是极为虚弱，甚至没过几日，便先险些撑不过去。过去生长的那些时日里我也在息山结交了些好友，可他们本就也没有多少灵力，又恰巧遇到我这样本不能在息山存活下来的树灵，就算再亲密的好友，面对我这样的情况却也是束手无策。化形不过数日，我便觉树根处过去存留下来的灵力已近乎消耗殆尽，原本充满活力的身体如今却也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我还记得那日我穿了件玫粉色的单衫，碧蓝裙子，倒在息山的草原上微弱地喘着气。残存的意识也已模糊，我合上双眼，已然开始构思与这和谐安宁的息山的告别。其实我有许多遗憾，我还没有走出这息山看上一看，我还没有同我那些朋友好好道个别，可我却也知足。毕竟息山过去从无银杏，我能够生长起来，还得了化形的机缘，这早已是上天予我的幸事。
正当我要沉入无尽的黑暗混沌中时，我听到一个极为好听的声音自朦胧中传来：“竟已化形了么？”
一股纯净的灵力注入体内，顿时将疲惫与虚弱一扫而空，如冬日暖阳一般，我本浑身发冷，如堕冰窖，可在那一瞬间却忽然感到了暖意。我睁开双眼时，便看到一个穿着银色衣裙的女子以手结印，正向我输送着灵力。见我醒来，她收了手，对我微微笑了笑：“你好呀，想不到你这棵银杏都已长到这么大了。”
我抬眼望去，浓重的夜色之中，我的本体，那颗银杏树如今已枝繁叶茂，煜煜生辉。
“您……认得我？”我虽不知她是何人，可看她仪态尊贵，不自觉便用了敬语。
“数十年前我重回息山，便感应到了银杏树的气息。但那时……”她微微一滞，随即将之后的话语随意带过，“没想到再见到你，你便已然修出灵智了。”
“您是……息山神女？”我虽不谙世事，却也知道所有能进得了息山禁制的人，唯有息山神女一人拥有这种令朽木重生的起死回生之能，唯有她拥有这样纯净的息兰神力，也唯有她，能够对这息山之中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她没有答话，伸手又探上我的前额，满意地点点头：“你的仙根终于稳固了。”
我讷讷不言，就这样望着她。良久这才开口，郑重道谢：“多谢神女。”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树灵，三界之中也不知有多少如我一般平凡的树灵，我如此普通，却要劳她相救，这样的恩情我大概是一辈子也还不上了。
她倒好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温和微笑：“无需言谢，你本就是我息山之中的生灵，又是此处几近不可见的银杏，我自然会出手相助。”
此后四百八十年，我曾见过息山摇光峰最灿烂的日出，曾看过忘川河五彩斑斓又平静无波的河水，也曾到过云梦泽，看过人间的关山万里，大漠烽烟，可我永远忘不掉那天夜里，神女眼中倒映的闪烁星河。
“你叫什么？”她在我身旁坐下来，转头问我。
我迷茫摇头：“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一棵银杏树化形的树灵，大家都喊我‘小银杏’。”
“这名字太过普通。世间银杏树不知凡几，但息山之中的银杏，却只有你一棵。”她抬眼，看了看息山漆黑夜空之中的满天星斗，语声清寂，如同飒飒吹来的秋风：“今夜漫天繁星，你又是银杏化形，不如便唤作银星吧。”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见到这位曾作为低阶花妖小兰花为仙界与月族所知，因那场以休战百年作结的仙月大战而受两界敬重，重生后被息山生灵称道，又因二十年前那场消灭太岁的大战而为三界所赞颂的息山神女。
后来我就这样陪着她过了四百多年，也见证着她的执念，从开端一直行到终局。
在得知骨兰化形后的第二日，我终于见到了神女一直在等的那人，传说中的月尊东方青苍。
他还是穿着昨日所见的那身黑衣，没有多么华丽的服饰，却依旧掩不掉他自内而外透出的矜贵与高傲。我去为神女送前阵子的玫瑰花茶，走到司命殿内，恰巧见到他与神女两人一起坐在命格树下的小摆台前，十指相扣，正絮絮说着什么。
虽然东方青苍在三界生灵眼中已不是过去那般凶神恶煞，十恶不赦，而过去神女口中的他较之过往传说也截然不同，可我还是有些怕他，又不知道是否该对他行礼，只能垂眸站在神女身后。东方青苍看着我，眼底平静无波，转头对神女说话时却又带了几分温和与情意。他问她：“你不是不喜旁人服侍？怎么忽然收了这个银杏树灵？”
“你非要把我当年掩饰身份时说的那些话尽数奉还于我吗？”神女瞥他一眼，轻轻拍他一下，“不过你……之后，我的确更喜静些。至于银星，她陪了我四百八十年。”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从头至尾地讲述我与她的缘分与过去的陪伴，我们的关系本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又不可分割。
“行了，你别站着了，坐下陪我说说话。”神女拍拍身边的位置，伸手示意。
过去我们经常如此，神女不是个喜欢礼仪规矩的人，这几百年来我陪她走来，与她之间除了我还唤她“神女”之外，早就没了什么实质上的尊卑之别。可如今东方青苍也在，我便就有些迟疑。
她见我如此，也不客气，直接将我拉着坐下来：“和我在一起你还犹豫什么？坐吧。”
要说我何时会觉得神女依旧是那个在杜鹃口中活泼灵动的小兰花，大概就是这样的时候。
我坐下，陪他们聊起天来。说是“陪”，实际大多还是神女与月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什么。有时候我能听懂，有时候他们说的话我却又听不太明白，我也不主动插话。
月尊有时会顺口问我些什么，大多是神女这四百多年来的近况，我回答得小心，已尽力掩去了神女当时的累极倦极与孤注一掷，可他望向神女的那双眼中却依然带了些无可掩饰的惊痛。神女则会同他讲起些近年来三界之中的奇事趣闻，提及高兴处时还会一边笑一边问我：“银星，你说是与不是？”
我除了应是，难道还有别的回答吗？
听着听着，我逐渐感觉月尊东方青苍似乎的确与传闻不符——又或者说，他在神女面前时，的确与大家眼中的模样有所差别。后来我虽心里还有些犯怯，可却也敢自然地接过神女或他的话语，神女自然不以为忤，他有时看我的眼神中会带着些淡漠，却亦无甚反应，也并无杀气冷意蕴含其间，我便也逐渐回到了过去与神女相伴时的自在无拘。
兴许是我自己太过好奇，又或者过去我总怕触碰到神女的伤心事，一直不敢多问，本就存了好奇之心，而我的朋友们也无人曾参加过当年在碎灵渊中的那场大战，无人得以亲见，所以当神女正同月尊说起云梦泽中那些凡间说书人对太岁的描绘时，我忽地心生胆量，转头问他：
“所以，你是真的拥有了琉璃火吗？”
——因为不知如何唤他，我甚至自动跳过了称呼。
其实过去神女同我提起过好几次凶神太岁的名号，却总是提及一半，便不再言语。我知道太岁是由月尊最终消灭，却不知具体缘由。我其实并非刨根问底之人，也知道神女心中有伤心事，她不提及，我便也不再问。只是后来，神女口中逐渐出现了“东方青苍”这个名字。
我曾听摇光峰下的牡丹花提起过这个名字，而我与息山中的伙伴们闲聊时，这个名字也时常出现在她们的话语之中。
月族上任月尊，苍盐海不世出的天才，一把业火剑令三界为之变色，日月为之无光。曾被封印至昊天塔三万年，后机缘巧合破塔而出，月族势力逐渐强盛，却还未待仙月二族分出胜负，那场两族之战便以休战告终，后来息山神女重回世间，他在息山待了好些日子，却还未待与神女有进一步发展便以身为棋消灭凶神太岁，神女与仙界长珩的婚礼亦不了了之。
我知神女与月尊之间有着难以说清的纠葛，我亦知晓神女深爱着月尊，亦伤情于往事。我有时也会在同神女相伴时问一问神女，但她极少同我提及过去，我也怕触及当初她与爱人诀别的那些伤心事，除了些许好奇地探寻之外亦不敢多问。
后来有次神女醉酒，终于同我讲了她过去身为小兰花时，与月尊之间的故事。
我终于明白了神女与月尊之间生死相许的情意，也明白了神女心底一直坚持的执念。
“那……神女真的相信他会回来吗？”我虽不忍，却还是问了出来。
“虽然生死无法逆转，但爱却是永恒的。他的元神还留在骨兰里，我的神力也还在，我不相信连一丝机会也没有。”神女一字一顿，说得坚决，虽然在与我说话，可眼神却看向不远处群花簇拥的骨兰，一抹柔和自眼底一闪而过，“我想试一试，我也一定要试上一次。”
所以我后来每次来到司命殿内，看到花房里被繁花与息兰神力所温养的骨兰时，总会发上好一会儿呆，盯着它看上良久，好像透过那枚骨兰，便能看到过去于泪光与相拥之中的曾经。我相信他终会回来，甚至有时也会默默祈祷上天怜惜这一对有情人。
毕竟息兰神力的起死回生之能我曾亲眼见过，东方青苍那元神不灭且金身不毁的强大生命力我也一早知晓，而且月尊与神女他们两人都已承受过“失去”的痛，也经历过在满脸泪水之中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消散于虚空，这已经足够苦楚。
天道垂怜，神女与月尊之间不该落得如此结局。
我兀自回忆着，神女却轻轻按住我的手，没有让我把那些复杂的回忆，以及共情而来的万般思绪尽数说出口来。我抬眼望去，月尊正看着神女，眼底闪现的分明是安慰。
他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神女望着身边人，也笑起来：“是啊，都过去了。”
许是神女的笑容给了我勇气，又许是月尊的笑冲散了我心底最后一抹恐惧——毕竟过去他尚未回来时，我从未想过他笑起来会是如此模样——总归我看向月尊，微微眨了眨眼，极为大胆地问道：“我能看看琉璃火是什么样子吗？”
我是真的好奇。过去月尊的业火至少还曾有人见过，些许古籍中大概还有些记载，亦曾在三界之中被人无数次绘声绘色地讲述过。可琉璃火，除了当时在碎灵渊那次除灭太岁的诀别之战，再无人见到过那般强大且又慈悲的赤红火焰，甚至连书籍中都很可能半分踪迹也无。如今，这三界中唯一一位能使用琉璃火的人就在我的眼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东方青苍不置可否，只是在神女亦向他看去时轻轻抬起右手。
然后我就看到了此生见过最为瑰丽的火焰。赤红如火，又绚烂如花，将司命殿的天空映得通红。那澄净的火焰直冲云霄，蔓延而上，好像振翅而飞的鹏鸟，又似九天之上翱翔的云鲸，在碧空九霄的澄净蓝色中冲出了一抹亮眼的绯色。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到在云梦泽时，曾读过的某部释教经文之中的一句：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我想，我好像明白了“琉璃火”的真正释义。
《渡春风》是我看完《诀》的结局写的第一篇文，是一个见证者眼中的结局与大婚。
当年结识银星这个角色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她会陪伴我这样久，几乎见证了我这段求学生涯的全部。发这篇文的时候顺手再读了一遍，感觉好像是一种久别重逢。我又跟着她见证了一次这一切。
那么银星姑娘、东方青苍与小兰花，我们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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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渡春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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