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神女与月尊先回了趟苍盐海。毕竟月尊在舍身消灭凶神太岁之前曾是月族至尊，声望崇高，而神女过去，与苍盐海也有着数不清的纠葛。因此在息山稍作休整后，他们自然要先回苍盐海看看。
先前我去苍盐海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息山对三界生灵一视同仁，而月族早已不似过去传言那般饮冰凿雪，若与其意外相遇只能落得个断头折臂的下场，可我还是更喜欢云梦泽的灯火通明。再说，毕竟这是月尊与神女二人的旧事，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陪伴者，原不该参与才对，可神女却出乎意料地带上了我。
我诧异地问她缘由，她却一挑眉，看着我促狭地笑：“我记得银星你上次去苍盐海已是两百多年前，难道你不想看看如今苍盐海都有何变化么？”
我还想说什么，神女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敏锐地堵上我的话语：“——还有那家你特别爱去的话本摊子。我可听说，苍盐海最近特别流行内宅秘辛妻妾相斗这样的话本——”
好吧，神女您果然知道什么能让我真正心动。
于是月尊与神女一同回归苍盐海时，我站在他们身后，与他们一同降落在寂月宫前。
我从未想过东方青苍作为前代月尊在月族之中的声望会高到这般地步。万人欢呼，众人匍匐，他看着他的子民，站在众人身前轻抬右手，接受南北幽王与巽风的贴额礼。
这是月族相当重的礼节了吧。受礼者王者风范，而行礼之人，则极尽虔诚与心悦诚服。
我被这样隆重且盛大的场面完全震住。在苍盐海的东方青苍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同神女共处时的情意与柔和全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威严与矜傲，好似天塌地陷也无法让他低头，亦无法折损他的脊梁。
我看着南北二幽王与巽风眼底的激动，看着他们以前额轻触月尊掌背时眼底眉间的虔诚，看着他将巽风拉起来，而后出乎意料地伸手轻轻抱住了眼前的弟弟，以兄长的身份勉励称赞。
月族人称神女为“月主”，亦给她极尽虔诚的尊荣。虽说当年神女与月尊并未成礼，但后来神女以身救世，又与月尊在碎灵渊合力抵御凶神，直至生死相隔，他们都看在眼里，亦记在心上。无人再会出言反对月尊与神女的婚事，也再没有人会认为，除了神女之外，还有何人配做这苍盐海中的月主。神女看着月族子民的虔诚与激动，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眼中却是闪着温和的微光。
直至最后，万民称颂，众人膜拜。
我看着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竟也有些想跪下随他们一同拜服下去，而后想了想又觉不对：我明明是息山之人，息兰一族连带着息山之中的万物生灵世代中立，虽说神女与月尊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可这并不代表息兰一族从此偏向苍盐海，我跪什么？
可这样的浩大的声势又很难让人不心生敬服。我正为理智与下意识的举动而左右互搏，神女却如身后长眼一般，右手向后伸出，精确无比地拉住了我，亦给了我些微胆量，让我站得直了些。
我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却又不敢上前与她和月尊并肩。她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惑，微微向后靠过来，在我耳畔轻笑：“我当年也曾这样过。”
……什么？我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她依旧看着身旁的月尊，神情柔和，话语之中却满是怀念：“当年我随他一同去风原时，也被吓得随着月族将士一起臣服于他。
“其实当时，更多的是见身旁人都跪了，我那时又只是个普通的兰花仙，总不好搞特殊。但实际上，还是有些被他吓到的。”
我有些惊讶，又有些新奇。
我曾听神女讲过风原一战，她却只提了月尊乘黑龙降落沙场，只一现身便令南北幽王臣服归顺，却没提到她自己。若连她也被月尊身上的恢弘气势所震撼，那月尊当时重回苍盐海，又会是何等尊贵威严？
正想象着过去的如烟往事，东方青苍却猛地转头过来，目光如炬，似是在责备我耽误了苍盐海月主的时间。我被他吓了一大跳，方才神女为我壮的胆也完全没了用处，腿一软，便跪了下来，方才涌起的什么骨气，什么中立，全部消散于无形。
——神女啊！您没同我说过月尊威严起来是这般模样啊！月尊大人我错了！我不该同神女讲话的！您继续您继续，神女是您的，我不跟您抢，我永远也不和您抢！
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月尊却没有再为难我，垂目淡淡瞥了我一眼便携神女一同向前走去。
我跪在地上，仰头看他携着神女一同走到了至高的中心之处。他依然牵着神女，环顾四周，扬声对子民宣告：
“本座回来了。”
后来神女悄悄同我说，他上次说这番话时极为淡漠威严，好似四海八荒，三界九州，都只是踩在脚下的一抔黄土。但是这次，月尊的话语之中有了感情。有了对子民的挂怀与责任，有了对故国的怀念与承担，也有着对亲人与恋人深切的爱。
他们两人在寂月宫中待了许久。我也知道苍盐海中处处都有独属于他们的回忆，我不能，也不该继续参与，却又生怕迷路，不敢走远，只站在寂月宫外，呆呆望着苍盐海那如画一般的夜空。
苍盐海的夜色永远都是这样的瑰丽。碧色的夜空，永远皎洁的明月，还有寂月宫下，月族子民的万千灯火。微风拂过，澄净的夜空划过点点流光，映在我的眼中，恰如忘川河水的斑斓，祥和而又宁静。
一片寂静之中我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向我走过来，我原以为只是个过路人，却没想到他们停在了我身边，于是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许久未见的觞阙和结黎。他们牵着手站在我身旁，结黎看着我微微笑，觞阙却亦如我一般，抬眼看着夜空月色映照之下的寂月宫。
过去四百多年里他们也来过几次息山，都是来看望神女，顺便也来看看花房中被温养着的骨兰。觞阙来的极少，我同他只是微有些熟悉而已，结黎来的能多些，同我也是熟识，二百四十三年前他们大婚时，我还带着神女的贺礼去苍盐海喝过喜酒。不过近些年他们倒是很少来了。他们收养了许多孤儿，觞阙虽不再做副将，却也没有完全从寂月宫事务之中抽身开来，虽说较之过去的确能清闲一些，却也倒不出什么时间来再到息山。
我同结黎聊了几句。谈到这些年息山的变化，聊到那些孩子的现状，也聊到我与她的往事近况。不知不觉，竟是聊到夜深。
结黎忽地止了语声，望向一旁极少作声的觞阙，疑惑问道：“怎么了？这是大喜事，原该开心才对，可你好像有心事？”
我这才注意到，觞阙同我们在一处时向来健谈，如今却不知为何，话少得很。于是亦疑惑地望向他。
“也不是什么心事……”觞阙终于将目光从空中皓月中收了回来，看向身旁的妻子，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有些感慨。我们作为一路看着他们二人走来的见证者，好几次……好几次我都险些以为他们之间，只能以血光与诀别收场，直至如今，我终于等到了故事的终局。”
“如今尊上和月主总算走到了一起……”他沉默半刻，却最终以一句满是慨然的感叹作结，“太好了，如今他们谁都不会再孤单。”
我刚想笑他的敷衍，可话至唇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这样真好。无论是曾经没有七情，又曾失去爱人的月尊，还是过去一人在水云天司命殿清寂度日，也曾失去爱人五百年的神女，如今，都已有人陪伴，亦有无尽灿烂的未来可供期待。
他们都不会再孤单，他们也都不会再分开。
后来神女与月尊又去了次云梦泽，美其名曰故地重游——但我想他们若只为探访故人寻访故地，总归就不会再去一次水云天了。水云天无甚故人，亦无往事可待追忆。
我本想直接回息山，谁料神女也带我一起去了云梦泽，还同我说，毕竟我在云梦泽中游历多次，而月尊几百年未来过凡间，有我带路，他们也好玩的开心些。
神女您当真这么想？您没看到月尊大人在旁边那好像能剜了我心的眼神吗？我瑟瑟发抖，好在月尊与神女相处时好歹会收敛些，若他看我的那一眼还像当时在寂月宫前那般锐利，我只怕又要直接跪下去。
虽是如此去想，可待我当真踏上云梦泽的土地时，我却仍是有些怔然。
过去我闲极无聊，原本虚弱的灵体那时也已渐渐养好，又恰巧处于六百多岁这个极耐不住寂寞的年纪，虽说从神女救我那日起我便暗暗发誓，要一直在这息山陪伴着她，可毕竟少年心性，有时却也是待不住的，在司命殿坐上几个时辰便会寂寞难耐，便是读上再多情节波澜起伏的话本也掩不住这样的情绪。
神女心细如发，很快便察觉出我的异样，我正垂着眼等待她的训斥，可她却只伸手触上我的前额，为我又添了一重护身法印。
我不解看她，她却只看着我笑，颔首示意：“去云梦泽吧。”
于是我手上戴着护身法器，百宝囊中带了本蒲公英塞给我的有关云梦泽的百宝书——虽然后来证实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还身怀两道护身印，就这样去了凡间。
我还记得那次我穿着凡间最时兴的石榴裙，鹅黄单衫，配了条水晶璎珞，戴着帷帽，从鹿城行至姑苏。在寒山寺中惊叹于凡人虔诚的信仰，也在枫桥坐上由一位老丈划桨的独木舟，于寒山寺悠扬的晚钟声中沉浸。
过去这四百八十年里我去过很多次云梦泽，结识了形形色色的凡人，也看到了太多与息山截然不同的风景。看过鹿城的富贵风流，衣香鬓影，亦看过长安的繁华辉煌，九天阊阖，走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烟柳画桥，亦走过河西的关山万里，大漠孤烟。
我很感激神女为我指明了云梦泽这样的路，也很感激她让我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没有神女，银星早已于病痛之中孤零零死于息山的草地之上，没有数次云梦泽的游历，银星永远都只是那个怯懦胆小，只见过息山风景又无开阔眼界的普通树灵，而永不会是如今这般与最初截然不同的样子。
每次我从云梦泽回来都会带上许多人间的小玩意儿。有时是极好的首饰铺子中精细雕刻的一只发簪，有时是街角小巷中当地人争相购买的小糕点，连带着这次在云梦泽游历时所看到的风土人情与心底的万千所念一起讲给神女听。
我总会絮絮说上好几个时辰，甚至一日两日也无法尽数道尽，神女听着听着，脸上就会显出十分怀念的神色。
我有时好奇，就会去问她为何怀念。我知晓她过去是与仙族和月族都有一定联系的兰花仙子，她过去也同我说起过一些她身为小兰花时的前尘往事，只是我竟不知，她过去竟还去过云梦泽？
她起初并未与我说什么，只是沉默，可我软磨硬泡，她也终于让步，同我讲了些过去他们在云梦泽中的事。讲起鹿城过去的模样，讲起当初的萧润、东方员外、惋卿娘子与兰花娘子，以及那次云梦泽之行于婚礼中刺目鲜红的煞尾。
我原以为她这些年来有时去云梦泽待上一阵是为散心，那时才发现，其实是故地重游，也是思念故人。
我们这次依旧去了鹿城。斗转星移，岁月轮转，云梦泽早已改朝换代，可鹿城却富贵繁华一如往昔。不知是月尊特意选的时间还是恰巧，今日是凡间的上元节。一路行去，满街华灯照耀，人们艳妆丽服，带着挚友与爱人一起融入满街的绚烂之中。
我当然不会扰了神女与月尊的清净——况且，当初月尊得知我也要来时那个眼神也让我不敢继续随行，于是同神女说自己要四处逛逛，便远离了他们二人，只遥遥跟着。
天色微暮，天边现出淡淡的晚霞，而道路两侧的商铺雅集都点上了灯笼，照得街上亮堂堂的，乍一看竟是毫无临近黄昏之意。我见着这番景象，一时间竟是看得赞叹不已，无论来过多少次，都会为鹿城的繁华而惊叹。
忽然只见一旁的胡人小贩一仰头，口中顿时喷出红红的火焰，那火发出细微的燃烧之声，甚至还泛着滚滚热浪，围观之人顿时激起一片惊呼。而那胡人却毫不胆怯，只再猛一低头，火势便立刻消散，未待众人回过神来，那人再抬起头来时，竟从口中吐出一把长剑来！
一片惊叹之中，掌声热烈。那胡人丝毫不显胆怯，只收了长剑，向众人微微行了一礼。
我一时间当真是目眩神迷，心底也不由得隐隐被这番繁华景象所深深折服。一时间倒也忘掉了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只定定站在那里，看那外族打扮的胡人做出一个又一个令人不住惊叹欢呼的惊险动作。
待我回过神来，却见月尊与神女正站在道路中央。月尊手上握着什么东西，神女眼底满是幸福，看着身旁的人，唇边的口脂被空中的灯火照得更加红艳。
他们似是在说些什么。我知我此刻不该贸然打扰，但委实好奇，又怕转到另一条街上后与他们失散，于是隐了身形，默默走得离他们近上些许。
“小兰花，本座忽然想起来，我们……是不是还差了什么事没做？”我敏锐地察觉出，月尊的眼底好像有一抹殷殷的期待。
“什么？”神女每次与月尊共处时总会褪去身为神女的端庄温和，重新回到当初做小兰花时的天真温柔，她眨着眼，“你把苍盐海的事都交代清楚了，三界也都知道你已归来，这也半分不差了呀……”
她的话语却忽地被月尊的动作止住。
他手中握着一支发钗。兰花錾刻，琉璃点缀，在夜色之中闪着金光。
“小兰花，本座听说凡间男女若要定情，总以金钗为誓。本座知道，这定然没有在苍盐海之中情定三生那般盛大夺目，可我私心里，却总想着在云梦泽也给你一次承诺。”月尊凝眸，看向神女的双眼之中满是情意。
“我向你承诺，从今以后，你我祸福共度，生死同行，今生钟情，此世执手。我永不会弃你，骗你，伤害你。我会永远敬你，爱你，护你周全，予你尊重，给你自由。”
“如此，小兰花……”月尊深深看着神女，轻轻伸手，将手中的钗子递了出去，“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他于此刻甚至彻底舍弃了“本座”的自称。
神女好似有些紧张，我看着她的手轻轻揪住了裙边，这是她紧张到极致时总会做的动作。可她面上却是滴水不漏，望着脸上少见地露出忐忑的月尊，语声轻轻，可我偏能听个真切：“你这是月尊在问息山神女，还是东方员外在问兰花娘子，抑或是——东方青苍，在问小兰花？”
东方员外，兰花娘子。我心底一动，顿时想起当初神女同我讲述的，那一年鹿城的上元灯节。
我忽然明白了月尊一定要与神女换上凡人衣衫，来这鹿城走上一遭的真正缘由。
“显而易见，你心底所想之选择为何，本座的答案便是一如其所示。”月尊却是轻轻一笑，仿佛早有此意。
“小兰花，你可愿意么？”
神女看着眼前的月尊，我发现她的眼圈不知为何，又开始泛红。
“大木头，你确定这些话，是你‘忽然想起来’的么？——所以说，这就是你一定要来鹿城的原因？”她含笑扬眉，于花灯之中扬声发问。
月尊不语，只是看向她时笑意渐深。
他们就这样对视。在来往的人群之中，在夜色的灯火之下。
神女眼底微有泪光，好像眼前场景便是她毕生所愿，又好似，只是自然而然、顺应本心的一个选择。
她看着眼前的心念之人，轻轻应了一声：“好，我答应你。”
月尊的眸中瞬间充斥着难以言表的喜悦，他亦笑着，如同身处过去的无数岁月。神女伸出手来，想要接过那支金钗，却被月尊反手挡了回去。神女有些不解，却见月尊抬目望向了她的发髻，抬起手来，将那只钗子珍而重之地插在了她的发髻之上。
夜空中忽地升起焰火，如星辰漫天，流光旋转，然后瞬间一收，幻为神女发髻上金钗的点点微光。
在华丽又耀眼的焰火之中，月尊看着神女，却是未发一言，只是轻轻扶上她的腰，看着她的双眼，向她越凑越近。直至最终，轻柔，却又满含情意地深深吻上眼前佳人的红唇。
我闭了闭目，唇边依然带着丝微笑，却转身向长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咳，我不能再看了。再看月尊大人若察觉我的踪迹，知晓他这难得的柔情与表明爱意竟被一介树灵从头至尾看了个真真切切，大概会狠狠罚我吧。
总归我知道，大概不久之后，我就能看到一场三界称道的盛大婚礼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