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交兵月余,事态几度异变。
初时墨河封冻,盛国叶小将军率大军渡河,一举攻破守备疲弱的迦关,逼得景军退守王城,虽一度僵持城下,但破城仿佛已是时间问题。不日城门洞开,大批妖兽扑将出来,一时间情势逆转,王城之外流血漂杵。待残余盛军退出迦关,横亘于眼前的墨河已然解冻,未及筹备渡河,又遭追兵屠戮。
而此时的景国兵士已大异先前,血肉之躯权当刍狗草芥,拼杀至肢体残缺血肉模糊亦不知退,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轰然倒地。寻常人绝不可能如此。叶清宇见状果断率军强行渡河退回盛国境内,将澹台明朗动用禁术炼制傀儡大军一事上书盛王,未免徒增伤亡奏请止戈退兵。圣旨随即乘飞骑而来,驳回奏请,责令将军强攻力战。与此同时盛京的消息传来,叶清宇惊闻家门生变,亲族家眷尽在天牢候审,深知此时自己退一寸,悬在家人项上的屠刀便低一寸。一时间盛军残部进退维谷,与傀儡军隔墨河相持不下,粮草药品得不到补给,渐至弹尽粮绝。
将军于帐中盘点所剩不多的军需物资,正自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下士来报,有对年轻男女夜访大营,求见将军。
乌鸦在营地上空盘旋,搅散缭乱的烟尘。踏着满地焦炭与血渍,穿过兵士无言的注目,来人很快行至主帐。宽大帽兜掀落,露出两张令他意想不到的脸来。
“二姐?澹台殿下??”
半月前。
澹台烬随着廿白羽等人来到无名村东头的碎石坡时,一轮冷月将将爬上中天。四下觑寂,遍地衰草盘结,乱石拦路,幽暗中隐现着坍圮的民宅和残缺的院墙,分明是一座久已废弃的村落。他在无名村盘桓日久,却不知仅隔一条溪水处竟有着这样一方死地。
“你说的大妖就在此处?”澹台烬四下环顾,心中莫名一阵凄怆。
廿白羽朝右手边一指,只见空地中心有一口古井,半已为蔓草所掩:“属下来时途径此地,妖气颇盛,不会错的。”
澹台烬单手扶在井沿向内垂视,肉眼自是无由分辨什么。如盐的月辉均匀地洒落在荒村角角落落,唯独照不进那幽深井底。可心口愈演愈烈的燥热告诉他,确是此处无疑。
敏感的指尖忽觉异样,澹台烬遂收回目光,长指向旁侧缓缓抹动,石头上竟显出一行字来。廿白羽见状,三两把拂拭掉井沿的浮土,只见一行下头还有一行,字段长短一致形态规整,似是一组诗句。
廿白羽歪头看了半晌,皱眉道:“主上,这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人话吗?”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啊?”
“这是千年前泑山一带使用的古文字,我也认得不全。”澹台烬指尖摩挲过石刻的纹理,尽力回忆着曾经在宗门藏书阁中读过的解字古籍,借着苍白月光,将之一一辨认出来: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廿白羽点点头,心想不愧是主上,什么都知道。一旁的月影卫却忍不住挠挠耳廓,问道:“是什么意思呀?”
澹台烬隐约觉得这首诗似乎在哪里读到过,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答道:“是说一个士兵去东边打仗,战事迁延日久,他心中思念西边的故乡。终于踏上归途的那天,他脱去战袍,做了一件家常的衣裳。途中始终下着雨,桑田被野蚕侵蚀,没有人与他同行,夜晚蜷缩在战车下睡去。”
众人一时没了声响。
村落的荒弃或许正与战争有关,而这刻字之人与那井中大妖,不知又有着何种关联?
澹台烬不再多话,双指一捻,一道萤光符被掷入井中,霎时映亮的不是井壁的土石虫蚁,竟是密密层层的封印咒文。
雪亮弯刀纷纷出鞘,廿白羽将他护在后头:“主上在此稍后便是,我先下去会会那妖物。”
“不可。”澹台烬沉声制止。
比起井沿那风化模糊的刻字,井下的咒文却是新旧相叠,最新一层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这数月之内布下的。心头一个闪念,他已隐隐有了猜测。
“你们恐怕不是它的对手。”
澹台烬排开众人上前,朝井下凝望片刻,径自飞身跳了进去。
密致的黑暗有深水的质感,直到澹台烬再度点亮萤光符,所有人才终于透过一口气来。井下潮湿如雨季深处的洞府,虽是枯井,却四处滴滴答答地垂落着黏腻的液体。
“小心不要被淋到。”澹台烬擎着发光的符纸,谨慎地观测四周地形,“跟紧我,别走散了。”
井下坑道竟颇为错综复杂,粗糙不似人工开凿,却似野兽巢穴。空气几不流通的坑洞深处,却仿佛若有风声。
行出不远,萤光照见坑壁上又一段诗句。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走这边。”澹台烬略一沉吟,举步朝前。
——在雨里,村落变成废墟,枯树上,菌丝发出磷火。藤蔓爬满了屋顶,院中出没着野鹿,荒弃的屋宇中,只有大大小小的蜘蛛在生活……可即便如此,仍旧想念着家乡。
“主上当心!”廿白羽话音未落,已一刀劈开了迎面扑来的影子。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具断做两截的骸骨。
澹台烬垂视那瘫倒在地不再动弹的骸骨。骨上附着青苔,早已作古不知多少年岁,其上并无妖气,应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了。澹台烬抬眸,朝骸骨飞来的方向举步行去。
越往深处走,适才隐约可闻的“风声”便越发清晰了。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风声,而是无数的呻吟和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于大地深处幽幽回荡。每走出几丈远便有新的骸骨自暗处袭来,被月影卫相继斩落,长短不一散落在地,有的身量未足,更有甚者分明还是婴儿。
澹台烬蓦地停住脚步,掐灭指间符纸。只见前方浓密的黑暗中跳跃着一簇青蓝光焰。
阴恻恻的念白从那光焰跃动的方向传来,其声顿挫有致,却森冷不似人言。
“主上,这怪物在念叨什么呢?”
“嘘。”澹台烬凝眉闭目,细细听辨了几息,颇有些意外地睁开眼来,“应是同一首诗的第三段。这些文字早已不被世人言说,我虽在书中见过,却不知读音如何。如今听来,竟与幽冥川中一些精魂使用的语言很相似。”
接着他轻声译了出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说的是家中亲眷日日盼着征人归来吗?”依照文脉顺将下来,廿白羽也懵懂猜出了大意。
澹台烬微微点头,又朝那青焰望去:“这妖物的真身,恐怕曾是凡人——刻下这首诗的那个远归的士兵。”
自万年前宙神稷泽殒身献祭,凡四洲三界间天生地长的高阶妖魔均已随着魔域的坍缩而被封进荒渊之下,直到近一百年封印之力愈见衰微,才偶有几只逃窜出来。而千年前封印尚自强盛,绝无可能令原本困锁其中的妖魔跑出来为祸人间。算算道行,这井中之物应是凡人妖化而成。
“所以,这座村子正是他的家乡?”
没等澹台烬再开口作答,远处的青焰霎时大盛,从一豆大小瞬息逼至眼前,赫然是一只蛇首鸟身的狰狞怪物。澹台烬反应迅速,翻掌劈出一道金色结界来,锵然截住了蛇口中吐出的紫黑火舌。
井下处处妖气弥漫,故而这一路上他已暗自于掌中汲蓄了不少妖力,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阴摩罗。”他辨认出这大妖形貌,忆起《列妖图谱》所载内容,简短道,“内丹生于翼下,引它展翅方可伺机挖取,当心火舌和脚爪。”
月影卫闻声而动,兵分几路闪攻闪退,惹得那阴摩罗狂暴抓踩,火舌舔得井中地动山摇。廿白羽瞅准机会,沿着羽翼攀援而上,挥刀劈砍鸟身的翅膀。阴摩罗吃了痛,扑腾着撞碎坑道逃窜而去。
“不好!”被抖落在地的廿白羽一骨碌爬起,“它要往外面逃!”
土石崩散,阴摩罗振翅欲飞,却被井口乍亮的咒文拦了回来。澹台烬掐了个轻身诀凌空一跃,毫不畏惧地穿破漫天灰烬直取怪物翼下。
随着妖丹被邪骨之力强行抽取,阴摩罗的鲜血喷溅上他的面庞。血洗的瞳子湛亮,庞然妖物亦被收纳于点漆之内——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他竟以早已失佚于幽冥的语言念出了诗的最后一段: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满天小雨雾蒙蒙。当年黄莺正飞翔,黄莺毛羽有辉光。伊人过门做新娘,迎亲骏马白透黄。娘为女儿结佩巾,婚仪繁缛多过场。新婚燕尔何其美,如今重逢会怎样……
赤红的蛇目泛起迷茫,又在他的诵念声中浮出清醒的眷恋,渐渐变回一双人的眼睛。
澹台烬凝着那双人眼,沉声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蛇口动了动,吐出沙哑的人声——
我叫……秦棹。
妖丹彻底破开血肉,瞬间融入了澹台烬的掌心。月光直下,封印消解,蛇头鸟身和那双人眼一并化作点点萤火,散逸在银月的光束里。
千年阴摩罗的妖丹何其强盛,澹台烬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觉周身经脉就要被撑至寸断。鲜血自肺腑间汩汩喷涌,染血的唇角却略带嘲讽地弯了弯:邪骨啊邪骨,平日里说了多少大话,结果却只有这么一点胃口么……
*《诗经·豳风·东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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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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