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恢复的时候，熹微的晨光正徐徐驱离夜色。
澹台烬意识到自己像是躺在谁的怀里，刚一动，便被人小心地按住。
“莫急，且再缓缓。”
“师父……”他神思还有些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便咕哝着唤了这一声。
“今日这声‘师父’，我可应下了。若不是我赶来得及时，你这会子已经断气好些时候了。”老沧拉拉下脸，训斥道，“瓜娃子，真是乱来。”
澹台烬这才给彻底骂醒了过来。
一行人仍在碎石坡上未敢挪动，只紧急找了背风处让他歇息。而他枕在廿白羽臂弯里，浑身上下前所未有地酸软麻木，一口气岔上好几遍都提不进腔子。他低低咳了一回，忍着腥甜咽了咽喉咙，尝试将体内杂乱无章的气脉导回正途。
老沧见他心口起伏得甚是辛苦，忍不住倾身将人扶起，正欲再推些灵力给他，不料却被软绵绵地拂开。
“前辈修炼不易，咳咳……莫再为我破费。”
如今的老沧尚未修成仙身，凡人修习内家心法总是事倍功半的。丹腑如器皿，十年积聚亦不过浅浅一个碗底，取用一分便少一分，自相遇以来他却待他如此，当真是下了血本。
老沧却笑了：“现在晓得跟我客气。适才逞强斗狠的时候，倒是很舍得你自己嘛。”语气虽轻松，下手却不含糊，不由分说制住人的无效抵抗，携了丰沛灵流的一掌拍在背心，登时震出一大口淤血来。
“主上！”
澹台烬一时还说不出话，只得略摆了摆手。虽给震得眼前黑了好半晌，待缓过气来，胸中倒是比方才松快了不少。
“怎样，可觉得好些？”
“……多谢前辈。”
日头升了起来。晨风拂过碎石坡，去秋的败叶在风里舞。鹳鸟停落在残垣上，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荒村。
老沧随手拔了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玩儿，眼睛却瞧向那口已被捣毁的枯井，总是欣欣然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不同以往的神色，像是叹惋，亦有释然。
澹台烬收回目光。
“沧前辈本该游历四洲，却在此地迁延数年之久，想必是被这阴摩罗绊住了吧？”
老沧缓缓眨了眨眼。
原来，这碎石坡上的废墟曾是一座鱼米丰美的村落，千年前毁于战火，男女老幼尽遭屠戮。远征的士兵满怀思念回到故乡，入目却已是一片人间地狱。满腔悲愤无着，他纵身投井欲寻一个了断，才发现井底已被村人的尸骨填塞。
归棹化了阴摩罗，江川百里无渔歌。
老沧行走世间途径此地，将大妖封印回井中，以清澄之气驱散笼盖四野的怨气，周遭时隔几百年才重又有了人烟，捕鱼种桑繁衍生息，渐渐聚成村落，便是现在的无名村了。
“可惜我学艺不精，并未能将之彻底除去。井下怨气又着实太重，未免妖物逃出伤及村人，只得每隔三月便加补一道封印，天长日久，就脱不开身了。”老沧摇着头，幽幽叹了口气。
“他叫秦棹。”
老沧眼神微动。
“前辈果然知道他的名字。”澹台烬默了几息，缓缓道破，“依我看，你并不是不能将其除去，而是不忍将其除去。”
秦棹化作阴摩罗千年之久，却并未完全丧失理智，若是将之杀灭，便是连同那个秋雨中踽踽归乡的士兵、那首饱含切切乡思的长诗也一并杀灭了。
“所以，你本打算永远留在此地守着他吗？”
老沧笑了笑，却道：“又有何不可？随心任意，无不可为，既是自己的选择，方寸之地亦有乾坤，亦有逍遥。指不定来日我修为大成，一举将他超度了去也未可知。”
澹台烬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世间苦厄不绝，如何超度得尽。可他的师父仍旧选择将魔胎捡回身边教养，正如今日守着这不得超生的怨灵多年。无论时移世易，他总是最舍得俯下身来的一个，惹满身尘埃，与深渊对视。
记起来了。早先读到那首长诗《东山》，正是在一本由兆悠真人亲自选编的诗册里。多年后江畔渔翁已成世外仙尊，却未曾忘记过当年那口枯井里的秦棹。
垂视自己苍白的五指，阴摩罗的妖力已于周身经脉间渐次运化开来，初时的不适褪去，连指尖都感受得到不绝如缕的能量。他轻轻将五指蜷握起来。
“他随我走，或也可以算作天地间无不可往了。”澹台烬拢衣起身，恍有绵绵秋雨初霁于他的一双清瞳。
叶清宇同澹台烬、黎苏苏二人在帐中对坐，军中已无茶可奉，各自持在手中的不过一碗白水。
平铺在案上的是一张墨迹尚新的布防图。迦关，景京，甚至王宫大内的兵力部署尽数呈列其上。叶清宇已俯身观览了半盏茶的工夫，仍旧震惊得移不开眼睛。
这图是澹台烬带来的。是他奔赴墨河盛军驻地途中，一边赶路一边于马车之内、露宿之夜一笔笔于粗布上绘就的。细致入微处，连深谙用兵布防之道的叶清宇都自叹弗如。
“澹台殿下离国去都之时年方六龄，赴盛以来不曾踏足宫门府门之外，遑论与景京通信联络，怎会对景**防大事掌握得如此巨细无遗？”叶清宇蹙眉抬眸。眼前人分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他却忽然感到陌生起来。
澹台烬早料得他会有此一问，黑沉沉一双眼中并无波澜。正欲开口，却有黎苏苏从旁答道：“阿烬他是夷月族人，天生有沟通世间一切鸟兽的禀赋。此前虽困于方寸之内，可只要他想，这世上诸事无论大小，全都瞒不过他。”
叶清宇将信将疑：“既有如此能耐，那为何……”
“为何不韬光养晦一朝出鞘，亲手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却选择襄助于你？”澹台烬替他问出心中疑惑。略顿了顿，目光落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冷冽有光：
“夫唯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应择良主。”
叶清宇胸中一震，不由得隔案倾身过来：“澹台殿下这是何意？”
澹台烬柔长的指头抚上剑鞘：“如今之世，盛王昏庸，景王失道，景盛之间无义战，所苦唯黎民百姓尔。我与苏苏一路行来，已见盛国边境良田毁弃，十室九空，景国境内更是浊气熏天，妖兽横行。若是继续由着此二君穷兵黩武，两**士能撑到什么时候，百姓又要受苦到什么时候？”
他扶膝起身，自架上缓缓抽出一柄宝剑来。正反端详，凛冽剑芒映亮他凌厉的眼角眉峰：
“清宇，你胸有雄才，常存社稷之志；心怀慈悲，总以存人为先。我愿选你做这执剑之人，铲除暴君，结束战祸，统景盛江山，开万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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