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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T城酒会

回家换过正装,再到风扬时已是华灯初上。T城近日无雨,霓虹灯也整洁规整,同大洋彼岸另一个城市的气质截然不同,决无可能混淆。

侧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副驾,便禁不住自嘲一笑。

其实一开始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那件运动外套的特别。小羊腿,也只是想着“酒会前垫垫肚子更不伤身”。这种程度的体贴,并不超出学生待师长应有的界限。

是直到拧动钥匙的那一刻,额头沁出薄汗,脉搏雀跃,心头才忽然涌起对这种熟悉感的后知后觉。

这件外套,曾陪我两次找回莫延。在酒吧的第十四夜、事务所的第三天。

而那两个时刻以后的很多天,我也常拎着各色店家的餐盒提袋,打开他的办公室门家门房间门,等疑惑躲闪过后小松鼠一样低头默默的咀嚼。

自从确信LA的第三场雨不曾下在梦外,我比从前更能允许自己回想起LA的晴天。曾经我无法忘却他从未伸手牵起过我,可要从大家都是玩的基准来评判的话,那我曾永远都能邀他出来同我往任何方向去,这也该算晴朗的半边。

有那么半秒,仿佛那些阳光穿过雨水噩梦与离别,重又落回肩后,让我甚至有种妄念:这份往日重现,他会不会,也稍微有所察觉?

其实我早知道他不会。

果然他只短暂瞟我一眼,兴致缺缺,对所有的讲述嗯哦应付,对所有的问句随口敷衍。东西也是看一眼就撂一边,不碰一点。

扮作明朗少年的话我终于说到再编不出口,只能顺着话头客气被他拒绝。

门在身后合上,像把最后一丝LA的光影切断在缝隙间。

T城不是LA,现在不是曾经。

LEE也不再只是我的莫延。

而我还妄想,刻舟求剑。

——

酒会的觥筹交错同每一场酒会都无甚区别。

有区别的只是人。前一晚春风得意的,或许转天便颇受冷遇,相逢交汇转瞬离别,不进则退而已,没有谁可以一直呆在某种永远的地位。

这都是寻常事。只是少见一场两小时里来访不下三位前夜露水。

这酒会里他们都只来找我问莫延。我心知他们不过没法胆大包天到去问酒会里另一个熟悉莫延的陆叔叔,觉得我年纪小,是实习生,多少容易接触些;心底却难免自己嗤笑连我也是一样的露水,他们如今来找我,真有些冥冥中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概T城气候不同于LA,如今我已不会为陷入床伴定位的窠臼而生出潮湿粘稠的怨。甚至能在第一位找上门时平静领悟莫延先前拙劣的回绝,木然开口替莫延遮掩,然后看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不同的人相似来去,问时不甘,听时茫然,到最后失魂落魄走远。

回想起那片白亮刺眼的云海,今时今日只觉得那个确信自己没办法祝福的时刻,实在天真。

原来我可以忍。原来我都能忍。没有什么不能发生,没有什么我不能忍。人类其实,远比自己想象的还更强韧。

被莫延亲口论断大家只是玩,就能有这等疗效走出混沌。原来我不是药石罔治的沦陷,只是“没关系我知道我清楚”的默念都是药不对症。

那些话,我说得从来不如他真诚。

如今澄清了退回界线,他翻开新一页,我也从沉沦中回神。或许这就是绚烂而混乱的LA最好的曲终。

平静收尾,好比晴日终将走向落雨,雨散云不收便是阴天,多云时无星无月。

竟是好几个月都未曾有过的心境,安宁到寂静,仿佛湖面没有波澜,林间没有风声。

足以正常地回复陆叔叔状似无心的提问,我一板一眼:“他们只是来问LEE叔的行踪。”

“LEE还是没完全打起精神。”语气司空见惯,略微皱眉也就不显得有多介意,“以前还不至于这么没分寸,猎艳至少还知道走远些,错开来。如今尽啃些窝边草,弄到不好抽身。”

陆叔叔转身:“看样子,这郁结他还要再缓几个月才散得尽。和S城谢家谈合作的事,还是我亲自来,你也跟一跟。”

为着通力合作争取海港的愿景,与S城谢家的接洽,的确是风扬本年度的重点。会搅上我,也是曾经十七八岁时一意孤行把柯家股份送给小念闹出过满城风雨,S城圈里人尽皆知,陆叔叔也有所耳闻;然而陆叔叔从不在意感情纠结,既然我曾经牵扯过小念,小念同谢炎的关系也毋庸赘言,那么这段前尘往事完全可以利用起来,毕竟合作中最难的就是彼此信任的建立,海港之事时机不等人,若拘于小节,在他看来大概只是作茧自缚的纠结。

“我不让LEE参与的考量还有一点。小洛,”陆叔叔若有所思,“你上次提过,那位舒念和LEE五官上还挺相像,有这事吧?”

“嗯,”我平静地,“只是气质不同。长相上,确实巧合得有缘。”

我的确对陆叔叔提过这一点。当时是在解释我“初遇”莫延时为何那般失态发愣,只能谈这一点;我总不能对陆叔叔提起LA,对这种往事能忍住不追问的,大概只有小念。况且另一方面,为着谈合作,陆叔叔和小念总要见一面,作为莫延的旧友,他意识到这巧合本就是迟早的事,我这也不算胡乱扯借口敷衍。

我还记得当时陆叔叔的反应。他问过小念年纪,说那就不是LEE像舒念,而是反过来,这总有个先来后到;说完后他也只是沉思了一会,没更多意见。

但现在他却嘱咐我说:“这个你要注意:在LEE状态好起来之前,我想最好是不要让他们遇见。”

“LEE这人从来定不下心,从前一起喝酒,就也有闲人问他理想型,要长成什么样的天仙才留得住他收心。结果他眼都不眨,直接就说最爱的当然是他自己那张脸。”

话说到这地步,即使是陆叔叔那样冷脸,语气也不免踌躇了点:

“其实自恋倒也常见。而且LEE这人,也算是有底线,还不至于为一时的寻欢作乐就影响事业。但毕竟一直也没有过哪个有那张脸的来试试水,谁也不能肯定,就能打包票说他那句话不是认真。”

“LEE又是从LA刚回来,正好还没见过舒念,还来得及防患于未然。他又不清楚舒念对谢家有多关键,没法指望他自己避嫌;即使对他明说,说轻了他不会放在心上,说重了没准勾起他的兴趣,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当初他那个情人,本来也是另一个合作伙伴的儿子,他照样出手不眨眼。”

陆叔叔提起往事,永远是隔岸观火一般:

“LEE行事是会对一些人顾忌,对一些人重情,但那可不是对着所有人。”

“他要吃吃窝边草,最多就是再见面会尴尬点,行事不太方便;但窝边草要是吃到S城那边去,还是能免则免。”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好像预先就为某人的任性已经头痛起来了,“而且他要是见了舒念只打算吃窝边草,那还是轻的;怕就怕他那句话认真,到最后真打算和谢家抢人。”

说到这陆叔叔又恨铁不成钢一般,看了我一眼:

“小洛,我知道你在S城追求过舒念;要真和谢家撕破脸抢人,我说句实话,哪还轮得到他李莫延?”

“正好我再问你一遍,”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真的已经放下舒念?”

我看着他,一时没有回答。但不回答的原因不是我还妄想着追求小念;只是我感觉,那种眼神,好像他正在对话的人,并不是眼前的我。我不想出声,惊醒他已经缥缈的语气:

“喜欢就是喜欢。他跟别人在一起也好,一时不选择你也好,都不是理由,就算有再复杂的前尘往事,在还没有生死之隔以前,什么都是暂时的。不能死心,不能停;不去争取的话就没有什么‘后来’可言了。”

“他不愿向你走过来,那你就只能靠自己。”

檄文般掷出这一句,陆叔叔半晌才回过神;这一次他是真的开始对我说话,语气也放平:

“小洛,海港是很重要,但也远远没重要到需要你来委曲求全的地步;这不过是个规划,没什么了不起。”

“以后也是;如果牵涉到你的人生,即使动摇风扬根基,也不必耽误时间犹豫,径直去做就可以。这些东西说白了都是身外之物,只是帮助你实现愿望的助力。”

“所以你真的确定?如果你还想要未来的人生和舒念在一起,这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还没等我出声,陆叔叔好像就已经想象到我会像他那样肯定,然后替我开始考虑可行性。甚至还打算推翻之前的决定:

“真要跟谢家撕破脸的话,倒是该把LEE叫上一起。当初我们一起打拼,经他之手弄倒蚕食的家族企业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以前只在T城LA出手而已;如今正好也让S城那帮手段粗糙的东西来见点世面,倒也有趣。留意不让他看到舒念应该就可以……”

“陆叔叔,”不得不打断他已想得入神的盘算,我只好叫了两遍,“陆叔叔。我没有想和舒念在一起。”

“你放弃了?”他审视般地望着我,“为什么?”

“舒念是很棒的人,对我也好,我永远感激他,也会一直关心小念。但我已经没有再想和他有以后了。”

“他已经有爱人了,我一天到晚缠着他让他们困扰。”

“大概人人都希望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小念爱谢炎,我爱小念,若我和他只能有一个人如愿,那这样,我只希望这个得偿所愿的人是小念。”

“也不是怕去争取。我争取过的,他不需要我去争,那他圆满,我也为他高兴。就只是这个理由而已。”

真是奇怪的境遇。同样的词句,前几天我用来对着莫延解释我只能喜欢小念,今天却用来对陆叔叔说明我放弃小念的原因。

或许两者放在一起,也是可以说得通的。毕竟我只是我自己,我既不像莫延那样潇洒不在意,也不如陆叔叔以为的那么像他的个性。

在我心里,对小念的爱是最特别的维系,他是人生第一束曙光,是我几乎一种信仰般的认定。没有继续追逐太阳,不代表我不曾为朝阳而落泪。

爱小念,也不一定就要和他在一起。

“能让步的就不是爱情了。”陆叔叔皱眉的幅度比之前更甚,好像我的放弃比莫延的游戏人间还更令他失望一些,“远远守在他身边,看他和别人幸福美满,这种日子忍得了一天两天,不可能永远忍下去。”

当然可以。人类远比自己想象得坚韧,原以为不能忍耐的场景,其实更难受的也不是忍不下去。

或许还会很平静。这我已经实践过了,我的确可以。

只是,我也不愿意再针锋相对地反驳下去,那没有意义。倒不如挑明:

“陆叔叔。小念和我的状况,不是辰叔和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在一起,陆叔叔却好像还是很需要别人反复告诉他那四个字,好像那是一种镇静剂:

“辰叔爱你。至于小念,他确实也一样温和善良,关心牵绊太多,做不到爱得无所顾忌;但在小念那里,谢炎才是辰叔眼中的你。”

我说这句话时居然真的很平静:

“我才是他在爱情以外的关心、牵绊、顾忌之一。”

“连我都有朝一日会让步,会退到远处去;像这样的有情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也是一种很好的后来吗?”

我看得出这种愿景很合陆叔叔心意,那个原本要催我神挡杀神的人,现在只听得不自觉微笑起来,简直有些憧憬。所以后面的话我放低声音,只说给我自己:

“只要我甘心去演那个配角就可以。”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为小念做到的,我知道我可以。人类远比自己想象得坚韧,原以为不能忍耐的场景,其实更难受的也不是忍不下去。

更何况,看着小念幸福圆满,多少也是一种好事正在发生的见证。不算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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