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软软地跌坐在她腿上,稚气的声线很有礼貌:“谢谢姐姐保护我……”
瞬间,十一年前那句话,如金石震动,响彻耳畔。
“不要怕,警察叔叔保护你。”
那是将她从地狱里拽出的话。
原来,附在她身上的,愿意舍己救人的,是他。
她眼角微红:
“警察叔叔,今天我也保护了别人呀……你看到了吗。”
“姐姐……”
男娃儿一双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衬衫,她摸了摸他额头,吓了一跳,好烫!
“小朋友,你发烧了,要赶紧去医院。”
骤然,妇人二话不说一把从周凉手中抢过娃儿,将他塞进怀里:“哟!烧得越来越厉害了,姑娘,谢谢泥,俺赶紧带娃儿医院去。”
说着,就急匆匆地迈着小脚往东边走。
“大姐,儿童医院往西边,光靠走走不到的。”周凉看向妇人——孩子那么小,她却都驼背了。
“坐地铁快,你知道地铁怎么走么?”
京城地下铁十分发达,但线路也复杂得很。
“妹事姑娘,俺自己找就行!”
周凉不便多管闲事,只能看着妇人抱着娃儿往东边走去,暗自沉思。
小男孩骤然闹腾起来,伸手猛扯母亲的头发,绑在脑后的花布头巾掉落在地。
原本晴朗的下午,突然起了一丝风,头巾直接往后飘去。
周凉弯腰捡起,冲妇人喊:“大姐,你的头巾丢了。”
妇人身子一僵,转过身来堆着笑:“谢谢,谢谢啊。”
周凉眼神柔和:
“没事儿,大姐慢走。”
等这母子再往前走了两步,周凉飞速冲向旁边的治安亭,朝着保安低声耳语:“快,前面有个人贩子,务必把她拦住,千万小心,不要伤害孩子。”
人高马大的保安小队长大步走向那妇人,寒暄:“大姐,上哪儿去哇?”
妇人目露凶光,一反手,从“驼背”里掏出匕首,佝偻着的背猛地直挺:“别过来!”
单手提起小男孩,刀刃稳稳对准柔嫩喉咙口。
“再过来,老娘砍了这小畜生!”
一道黑影掠过,是名矫健的黑衣男子。
飞踢,咔一声,妇人手腕骨折,布袋子般委顿下来。
周凉乘着一团混乱戴上口罩帽子,走入地下通道。
若警察问她是怎么发觉那妇人是人贩子,就麻烦了。
她总不能说是在与妇人对视的时候,看见她如何用一块糖将小男孩诱骗,又给他喂药令他意识涣散的吧?那还不把她关起来研究?
***
似乎看出了她的迷惑,顾扬舟修长手指支了支太阳穴,睨着她温柔笑道:“踹倒人贩子的是我的保镖,当时我就在旁边的车里,目睹全过程。”
“……哦。”
“做好事不留名,高风亮节好青年。”笑意愈来愈深,在他眼底漾开,“而且那样机智,反应又快,我可能都做不到。”
他似乎开玩笑,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
“我……”脊背渗出微汗,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跑路。
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发酵,慢慢笼罩在她全身,令她喉头发紧。
她不傻,骤然明白。
顾扬舟记得她,甚至刻意地打听过她的姓名,所以他才会破格给她采访。
跟什么狗屁提纲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这是她之前一直期待,并准备了许久许久的事情。
她变成了那个被王子pick的,幸运的灰姑娘。
但为什么,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喜悦?
她甚至,有点想逃离。
“没事,我理解,谁都不想没事跑派出所。你放心,这是个little secret。那孩子的父母我刚好认识,他们也很感激你。”顾扬舟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站起身,面上恢复淡淡的疏离,“好了,今天的采访可以结束了吗?”
“您还要赶飞机,多谢给我这次机会。”
周凉微微鞠了一躬。
“不谢,黄经理,把周小姐送出去吧。”
周凉又累又饿,找了家KFC吞下一个汉堡包,又喝了一大杯热可可,这才全身暖和起来。
呆呆坐了良久,体力恢复才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骤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有人凝视着她。
举目四望,京城机场即使半夜也人头攒动,数以千万计的人们在这里离开,如蒲公英,撒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黑发的有金发的,有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可她找不到那道看她的目光。
那道目光,好像很熟悉。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她怔怔呆立,不少人看着这个面色恍然的女子,而她的目光一点点暗淡。
她还是没找到那个人。
此时头脑清明,病似乎已好了大半,可心头又似乎生出一缕挥之不去的哀愁,如同墨水在清水中缓缓湮开。
出了机场,朝着大巴站走去。
突然鬓边沾了什么东西,顺手一抚,指尖竟然是晶莹的白。
她抬起头,在盛大的天穹之下,雪花丝丝缕缕地飘着,如初生的精灵,争先恐后降临到这世间。
脸庞有点热,什么流到了嘴唇上。
是眼泪。
抽出手机,编辑短信:
【叔叔,下雪了!】
【你说过,京城最美的是冬天。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下雪的时候,我会回来找你。】
【我现在回来了呀,叔叔。】
她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话后,颤抖的手指,首先就不听使唤般拨下了那个铭记如刀刻的号码。
她记得那是一个寒冬,风呼呼地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透她的身体,电话里响起冰冷的机械女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没有再打过那个电话。
但她养成了一个小怪癖。
偶尔,她会给这个号码发短信。
从来没有人回过。
也许这个号码一直没有新的主人。
那么,江栩就还是这个号码的主人。
【记住叔叔的电话了吗?有事就打给我。】
这是他言之凿凿说过的,所以,她依旧有给他发短信的资格。
***
手机锁屏,她骤然发现已经快12点。
马上,是她的生日。
小时候,奶奶会给她煮红鸡蛋,蒸一块上好的腊肉,或者一条烟熏腊鱼。
她好久没吃过烟熏腊鱼了。
机场大巴竖立着一块牌子:各位旅客,因突然降雪路滑,最后一班大巴取消,请旅客们改乘坐地铁。
身后一声汽车喇叭响,很温和,似乎在叫她。
回头一看,见一辆低调的老式奔驰安安静静停在身后。
司机大叔探出半张笑脸:“周小姐吗?”
“您是?”
“顾先生差我来送您。”
周凉看了看表,确定一下:“可是……我采访他是三个小时之前的事了。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司机大叔鬓角微现银发,车窗上落满了雪花:“顾先生想要找到一位小姐送她回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下雪了,路不好走,咱们快上车吧。”
周凉决定接受这份顾扬舟的好意,她打开后座的门。
——有南瓜车来接灰姑娘了吗。
司机大叔开得很稳当。
透过车窗,机场高速两侧的树木飞速后退。
这座千年历史的古都萧瑟冷寂,竟然感觉自己也融化了,落进了那片片轻盈雪花之中。
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大叔温声:“周小姐是南方人吧?”
“嗯,您真厉害。”
“南方姑娘到了京城,第一个冬天,都会很开心,女孩子都喜欢大雪。”
“是啊,因为落雪的世界看起来很干净。”
干净得令人心生欢喜。
“是的,干净。”大叔点点头。“就像一切都是新的。”
后视镜里一辆同样是黑色的车跟在他们身后数米处,风雪夜的机场高速,车并不多,所以显眼。
车身滚着银边,直立格栅,车标一闪,带两只翅膀。
两盏车灯像两条明亮的隧道,穿越茫茫雪原,不知通向何处。
她看着看着,竟觉得戚然。
大叔又笑了笑:“顾先生很少接受采访,周小姐很幸运。”
周凉愣了愣,收回目光,随口应道:“我会认真写稿子的。”
“周小姐觉得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叔声线自然,似乎只是闲聊。
周凉心下有些拿不定把握,这顾扬舟是来哪一出?
她是来采访的,怎么还采访起她来了?
她想必须拍他马屁,便斟酌着:“很温和,很绅士。”
“是啊。谁都说顾先生温和绅士。顾家这一代有四个孩子,二少在里面是最耀眼的。”
周凉顺口问:“你们都叫顾先生二少,那大少是谁?”
司机大叔的脊背微微一僵,接着解释道:“大少没能长大。”
“哦……”是她僭越了。
“顾家的年轻人还有一位,周小姐可能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
周凉心一跳。
怎么会说到顾重舟?
不明白司机大叔跟她说得这么详细有何意图,但她想,总不会是坏心。
有钱人家的司机通晓许多秘密。
对她这样一个平凡如同蝼蚁的女孩子使坏心,没有必要。
那顾扬舟是什么意思?
他想给她什么信息?
她眯起眼,被什么猛地晃了一下,是车灯,倒映在后视镜里的灼目车灯。
后面那辆车竟越靠越近。
大雪天,视线不好,路又滑,两辆车贴得那么近,实在危险。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车灯太亮了,在片片坠落的飞雪中,车内背光,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周凉不认为顾家的司机会那样没有防范,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叔,后面那辆车越开越快,小心追尾呀。”
“不会的,大叔我车技很好,顾先生经常夸我。”大叔呵呵一笑,“小姑娘挺谨慎。”
从周小姐变成小姑娘,周凉判断司机师傅应当对她印象不错,于是也放松了些:“大叔开车真的很稳,比我们校车司机师傅好多了!音乐也很好听……”
“校车司机,原来小姑娘还在上学啊?”
“被您发现了,其实我就是个兼职记者,还在读研究生。”周凉抚抚太阳穴,略尴尬。
“我儿子也是研究生。”
大叔笑笑,没有往下说。
周凉也没好多问别人的私事:“对了,刚才您说到哪儿了?”
“哦,说到顾三先生。”
“顾三先生?”周凉装傻。
“对,也许以后有一天你会在什么场合见到他。”
“哈哈,我怎么可能见到他,顾家不是我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能轻易进去的。”
周凉愈发疑惑。
“那也未必,小姑娘很聪明,以后一定有作为。”
大叔肩背一僵,猛踩刹车。
似乎真的被追尾了。
幸好车内系统经过最尖端的改装,防震系数是最高等级,她又系好了安全带,因此只是微微一惊,肩膀晃了晃,倒没什么不舒服。
“是后面车追尾吗?”雪越下越大,这里没有路灯,像是坠入了异度空间,心中闪过一丝惊恐。
“我下去看看,小姑娘,你稍等一下。”
司机大叔声音依旧稳定,但周凉没法安坐在这辆陌生的车上,她想如果有什么事情,她也应该和司机大叔一起面对的,何况,外面的雪那么大,大叔也五六十岁人了,她一个年轻人坐在里面,不应该。
其实,她是想去看雪。
两三小时,雪已经积得很厚了。
一脚踩下去,陷入松软的触感里。
南方几乎不下雪,最多只有几朵柔柔弱弱的雪花,但京城的雪绵密厚实,像厚厚松软的奶油,踩上吱嘎吱嘎的,要把脚拔出来,有趣极了。
“呀!!!”
米白色的纤巧身影,在雪地里孩子般打转转。
拉上羽绒服的毛茸茸帽子,也像个小雪人。
弯下腰,抓起一把草叶上的积雪,那新奇的触感,不觉得冷,很软,在她指缝中很听话,一粒一粒,乖巧得很。
好想四仰八叉躺在雪地里呀!
突然想到自己身处的状况,不是玩雪的时候。
伸头望去,后面车边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很长的大衣,戴着顶老式礼帽,撑着把伞,伫立在车灯的阴影里。
她正好站在对侧,又逆光,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大叔在他旁边,跟他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听清,只听见雪落在树梢的声音。
簌簌,簌簌。
好像天地万物都有了灵魂。
好像此时此刻她回到了家。
“大叔,雪越来越大啦。你要打伞吗?”她想起自己包里有一把伞,“我给你拿过来,小心着凉。”
暗影中,那正在和大叔交谈的高个男人,目光朝她投过来。
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她看起来比雪花更白更透明。
在她的生日夜,落下的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丫头总是蹲在窗边,托着腮,一天天地巴巴等着看雪。
“叔叔,怎么还不下雪呀?”
她抬起头,小脸颊被窗框压出个通红的印儿,鼓起嘴,眼神满是沉甸甸的期待。
“才九月,哪有那么快。”
她期待地看着开始变得金黄的落叶:“叔叔,十月会下雪吗?十一月呢?我从来没看过鹅毛大雪呢!我们那里的冬天,山上有冰粒子,很滑,结霜冻。但是没看到过一片一片的雪花!”
“十一月可能会下雪,但是你过几天就要回家去了,机票买好了。”
小圆脸猛地沉下来,双眼水汪汪的,好像快哭了:
“可我还没过十二岁的生日呢。”
“已经开学了,我答应你让你多待半个月就回家,不然就赶不上学习进度了。”
她申辩:“我也在你这里每天学习的嘛!”
他摇摇头:“你还是要回去,待在我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好好学习,以后考回京城来。”
她似乎看到了巨大的希望,神色再次飞扬:“嗯!我一定会考到京城来的!到时我过生日,叔叔陪我一起去堆雪人!”
他又有点想笑,为她眸子里的天真。
想想,等她考上了大学……他应该已经快三十五岁,早就不合适堆雪人这种举动了。
不过,他不忍心破坏小丫头的憧憬,便点了点头:“好,到时候你过生日,叔叔给你堆个大大的雪人。”
……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光阴荏苒,人世变幻。
昨日种种,已不可追。
可还是下雪了。
当年那个小丫头,终于看到了京城的鹅毛大雪。
她不是小丫头了,她像颗明珠在雪夜里熠熠生辉,是雪地里最美的精灵。
这场雪,来的真好。
只可惜,不能陪她在生日夜,堆雪人了。
但至少,有个人,想陪她三分钟。
虽然那个人,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
“大叔?”
周凉重复了好几遍,伸着脖子,没听见司机大叔的回应,她有点担心。
那个高个子礼帽男人不会是坏人吧?
不过,看起来不像坏人,他的车低调而名贵,应该不会是来碰瓷的。
顾家应该也不会怕人碰瓷吧?
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但想想还是算了。
万一其实他们认识呢?
万一是在商讨什么商界机密呢?
无数电影情节在她小脑袋里一一走马灯般闪过。
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她还是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她敏捷地把自己藏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
此时,那辆老款宾利深茶色的车窗开了一条缝,隐隐约约有动听的音乐流淌出来:
Lady, I'm your knight in shining armor and I love you.
夫人,我是你身裹光彩夺目盔甲的骑士,我是如此爱你
You have made me what I am and I am yours.
你赐我的生命以意义,故我永属于你
My love, there's so many ways I want to say I love you.
而我的爱/有千百种方式,对你言语
Let me hold you in my arms forever more.
让我将你拥入怀中/直到世界尽头
You have gone and made me such a fool,
自你狠心离我而去/我便像傻瓜一样浑浑噩噩活着
I'm so lost in your love.
深深的迷失在,对你的爱中
And oh, we belong together.
而我们本该属于对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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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一言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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