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春雷乍响。
“打雷了!”闹在一处的幼童间忽然有人这么惊呼了声,玩伴们瞧了瞧天色,不得不将正进行到激烈处的蹴鞠暂停,恋恋不舍地互相道别。
不一会,豆大的雨珠砸向地面,氤出一滩一滩深色。
行人的脚步逐渐加快。
一场雨,硬是让熙熙攘攘的早市冷清起来。
洛阳城东,不为外人所注意的巷道闪过一阵白光。
没人在意这条隐在暗处的巷子,不小的雨水夺去了人们的关注,巷子反而显得不够起眼。
巷口的梨花开了,若有似无的香缠绕住不知何处赶来的风,青石板也似铺了层新雪。
街头有人打起了伞,“嗒”,一脚踏进其中,鞋袜上粘了抹白,衔走几分春色。
正禊春时节。
当胸一剑的痛犹还残留在身上撕扯着神经,杜修宴瞧了瞧四周,轻叹口气,他果然又回来了。
他死的时候正是吃鲈鱼脍的季节,转眼就桃李争荣,怎么都不正常。
这不是他第一次回来了,实际上,少说也不下十次,像是游戏中死亡后的“复活”。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想到那个在他丧失意识前最后几秒颤着手扶住他,完全失了往日冷静自持的翩翩公子,杜修宴的心脏好像被什么紧紧攥了一下。
淡淡的郁金香气息涌入鼻腔,对方如玉面庞上是少有的惊慌,手在杜修宴身上碰了碰,又像怕弄疼了他,一时不知该摆在什么位置。杜修宴很想调侃一句:原来大名鼎鼎的楚香帅也会露出这种无措的表情?
可他没办法。
他已经说不出话,哪怕只翕动下嘴唇,也会汩汩冒出血来。
别难过。杜修宴最后还是扯了扯嘴角,想给那人留下个笑容。
可惜对方似乎更伤心了,眼里的悲戚令人心惊,让杜修宴的心也随之被揉搓得千疮百孔。
秋日的风已经带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绵延入四肢百骸,而香帅一身白衣沾满了不属于他的血污,看上去狼狈不堪、神色苦痛至极。
这大概是楚留香最失态的一次。
胸口被刺穿的感觉并不好受,杜修宴能清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那是种令人厌恶的无力。
对方生怕他有一丝活的可能,剑刃上甚至涂了毒。而他没有主角那样不死的“金手指”,这样当胸一剑,神仙来了也难救。
是谁非要置他于死地?杜修宴在脑子里极快过了一遍,最后发现,因为离主角太近,这样的人已经根本数不清。
万幸他死了,不过是世界又一次“重启”。
他还有机会,还来得及。
只不过……楚留香会忘了他,而已。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楚留香会忘了他,所以没关系,他的香帅不会难过太久。
他死后世界就会“重置”,“重置”后的香帅什么都不会记得。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不断“重置”开始,每个轮回,无论是无话不谈的生死之交,还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到了下一轮回都会与他形同陌路。像是个不断重启的副本,其中的NPC重置回系统设定好的初始数值,而那些笑与泪、感动或是愤恨,从头到尾只影响他一人。
哪怕是楚留香,他也与对方结交或殊途了好几回。
他本不该跟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建立任何联系。
可杜修宴毕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被人关心,被真诚对待,怎会完全无动于衷?
左右只他一个记着,失落是他,深陷是他,揣着回忆挣扎是他,他甘之如饴便好。
所以,杜修宴放任了自己去靠近楚留香。
啊,这个该死的任务。
楚香帅作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不得不说古龙给他添上了不少吸引人的特质。在“重置”开始前,杜修宴只是听说过这位古龙笔下的风流盗帅,“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引得不少闺阁小姐倾慕。
身体原因,生命尽头的那些时间杜修宴有大半躺在床上,每天浑浑噩噩,也就只能看些书用作消遣,《楚留香传奇》是他要看的下一本。
可惜他还没能翻开,病情就恶化了。
好疼啊,太疼了。
一次一次的化疗令他掉光了头发,身体痛得哪怕吃了吗啡也整夜无眠,导致杜修宴再没有精力干些别的。如果不是绑定系统进入这个世界,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死寂死寂的夜里,他多半等不到第二日阳光从窗口爬进他的病房。
想活下去。
他舍不得家人,舍不得朋友,舍不得奶奶煮的红豆粥,舍不得家里即将产崽的元宝……
元宝是他在家附近某条小巷角落捡到的田园犬,她那时候还小,刚刚断奶,在鞋盒里哼哼唧唧,杜修宴把她抱回了家。到现在已经两岁,是只既精神又漂亮的大黄狗。
元宝怀孕了这个消息还是他进医院后不久妈妈告诉他的。
“妈,元宝生了吗?”
杜修宴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正在削苹果的妈妈却轻易接上了他的话:“还没有,不过估计就这几天了,你快点好起来,还能回家给元宝接生。”
妈妈眉眼带笑,杜修宴却看到了那笑容下的苦涩:“今天给元宝加了餐,她全吃完了,连碗都舔得一干二净。她早上又去你房间找你了,在你门口趴着等你起床呢,她也想你了。”
杜修宴点点头:“奶奶呢,脚痛好点没有?”
“好多了,她昨天还说要来看你,但我们觉得她年纪这么大又腿脚不便,没让她来。等你好一点,视个频也是可以的。”
杜修宴还是点头:“我想吃奶奶煮的红豆粥了。”
“好,那明天妈给你带来?”
“嗯。”杜修宴不是个话多的人,今天却完全停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话如果再不说,可能永远都无法说出口了。
“吟春快高考了吧。”
“是啊,这孩子跟你一样争气,这次模考全校第二呢,估计能上个重本。”
他妹杜吟春上的也是重点高中,能在这样的学校考到第二,说上重本还是谦虚了:“那很不错啊,不愧是我妹。”
妈妈手中的苹果已经快削完了:“到时候你也回家了,我们办个宴好好庆祝一下,怎么样?”
“好啊。”杜修宴应着,盯了会眼前正用刀切苹果的妇人,“妈,你有白头发了。”
“年纪大了嘛。”
“不大,我妈妈永远年轻漂亮。”
妇人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就你嘴甜。”
杜修宴“嘿嘿”笑了几声,就要伸手去接。
妇人却没有第一时间放手。
杜修宴疑惑,却见她近乎是哀伤地注视着他,拿着苹果的手指轻颤,连带着杜修宴也能感觉到那种哀痛:“儿子,我们再努努力好吗。”
声音哽咽。
果然,刚才医生把妈妈喊出去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怎么能,让他的妈妈伤心成这个样子呢。
他妈妈上半辈子加起来的眼泪估计都没有这几个月多。
杜修宴咬了一口苹果。
味同嚼蜡。
他以前很喜欢吃苹果的,现在却像是上一场酷刑。
但为了让妈妈放心,他还是笑起来:“好。”
刚咬下第三口,嘴里的果肉还没咽下去,他面色一变。
头晕和疼痛来得异常凶猛,如附骨之蛆攀咬上他的神经。
才吃下去的东西混着胆汁被他一点不剩呕了出来。
苦得他鼻子发酸。
混乱的视野里,妈妈哭着呼唤医生的身影仿佛隔离在毛玻璃的另一端模糊不清,就连四周逐渐嘈杂的声音也带着鼓噪,好似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他也想好好努力啊。
他积极配合治疗,他挣扎着、拼命一次又一次从病痛中熬过来。
为什么不能再给他多一些时间呢?他只是想活着而已。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他只能感受到身体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的痛楚。
一点一点,将他蚕食殆尽。
他知道,他喝不到奶奶煮的红豆粥了。
杜吟春的升学宴多半也与他无关。
……
他的小狗等不到他回家了。
“系统监测到宿主求生**强烈,是否开启副本获得生命值?”
总归他命不该绝。
这个奇怪的带着电流的声音对那时的杜修宴来说就是茫茫大海上唯一的浮木。离奇?诈骗?幻觉?杜修宴不是没想过。可哪怕再怎么诡谲,只要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他毅然决然。
于是杜修宴只问了一个问题:“获得生命值后我就能活下去吗?”
“是的。”电流音回答。
这种情况下,杜修宴竟然笑出了声。
像是黢黑的房间里突然透出了一丝光亮。
他几乎没有思考:“那好,开启副本吧。”
要说喜欢上楚留香,杜修宴觉得并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的理由,因为真的很少有人能讨厌他。讨厌的人自然也是有的,但讨厌他的绝对没有喜欢他的多——楚留香的敌人,永远没有他的朋友多。
杜修宴兜兜转转这么多次,每一次都会不由自主被香帅吸引。
杜修宴是个惜命的人,恰巧,香帅从不杀人。
楚留香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整个故事都围绕着他展开,他若想搅动风云,估计也就一念之间。
但他不。
每一次的重置,其他人或多或少会因为某个事件抉择的不同而产生蝴蝶效应,一念之差、误入歧途。
是的,杜修宴就像是那只在南美洲扇动翅膀从而引起美国得克萨斯洲风暴的蝴蝶,他的存在本身就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同的走向。
只有楚留香。
无论何等情境,他都坚持自己的本心,自始至终皎皎如高悬之月,萤火之光撼动不了他分毫。
如此心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武侠世界最是难得。
世人总不自觉被明月吸引。
杜修宴亦不例外。
其实最开始,杜修宴只是想跟楚留香成为好朋友,对,就像胡铁花、姬冰雁那样,“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把酒言欢、心照神交。不过人嘛,总是贪心的。
杜修宴拒绝不了明月的光辉。
——被他所惑,情不自禁。
上次重启算得上杜修宴经历最久的一世,他获得了楚香帅的器重,成为他的好友,并且……
想起那个月夜,杜修宴静如死水的眸里难得泄出了一丝温柔,连嘴角也不由自主牵起弧度,却在意识到什么后一顿,笑容就这么僵住,转化为苦涩。
世界重启,楚香帅必定再一次把他忘了,自然也不会再记得两人相处的种种。
“呼。”
杜修宴努力平复着内心翻腾的情绪,每一次重置不都是如此?难道还没习惯?
杜修宴仿佛又回到了第六次重启时,遇到上一轮回的好友前去打招呼,却被人警惕嫌恶的那天。难过是肯定的,但也没有这次来得凶猛,胸口细细密密的疼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杜修宴从没把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当作游戏里的NPC,或许他尝试过几次,却实在无法将有血有肉的人与冷冰冰的数据混为一谈,正因如此他才会难过。
走不出、看不破。
人之常情。
自云间倾盆而下的无根之水噼里啪啦打着芭蕉,“沙沙”声蒙蔽了天地间一切声响,带起地面热气与泥土的腥味。
杜修宴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明白一件事:他不该妄想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偌大江湖,他孤翼只影。
可是,已经被明月偏爱过的人,真的还能忍受永夜吗?
“警告!警告!系统监测到您情绪波动过大,请及时调整,以免影响任务进行。”
系统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冷冰冰陈述。
杜修宴打了个激灵。
雨很凉,杜修宴稍微清醒了些:的确,现在可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好时机。他衣衫单薄,再这样被雨浇着,肯定会害病,加剧这副过于年幼的身躯的负担。
“系统,任务完成后,我真的能活下去吧?”
杜修宴急需一个肯定的回答来稳固自己的心神。
系统也没有令他失望:“是的。”
杜修宴点了点头,这才觉得心口那个巨大空洞里呼呼吹着的风不再冷得那么难以承受。
“第十八次重启开始。”
“身体数据迁移完成,世界重置完毕,宿主请尽快继续任务。”
随着身上的禁锢消失,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杜修宴这才有机会打量自己此刻豆丁大的身体。
“重置”会让他的年龄也随之变小。他二十二岁进入这个世界,重置十八次,如今就是四岁。四岁尚还是个能打酱油的年纪,若再小些,恐怕他就会因为无法行动而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不知名巷子里。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杜修宴想着,下意识想做个转箫的动作,他在上个轮回待久了,思考时的习惯不由自主带过来。感受到手里的空落,他才想起,那管箫也被他“留”在了“过去”。
他很喜欢那管箫,毕竟是香帅亲手作的。
想到意识的最后,那人原本清亮的眸子都染上几分灰白,杜修宴心口又是一滞。
无妨杜修宴,不过是又一次的“重启”。
“……”
也不知再求着香帅做一管他能不能答应。
深吸口气,努力忽略如影随形的酸楚,杜修宴启步向巷外走去。
算了。
除了自身,他什么都带不来,什么都拿不去。
现在最该想的,是如何在这一轮回“完成任务”。
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一次你要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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