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三月花如锦。
巨大的洛阳城桃李芬芳,远观像是有粉白交融的烟雾缭绕其中。
古都繁华阜盛,八街九陌,汇集天下商贾。玉楼金阙也在国色牡丹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巍峨庄重。
杜修宴不喜雨,除了晦涩的天气会让人深感压抑,更加还有那种仿佛被困在一方不得动弹的烦闷。
他搓了搓手臂,小跑着窜进他视野所及最近的屋檐。
雨水顺着琉璃瓦檐滚落下来,串成颗颗珍珠状的帘幕,淋淋漓漓,一刻不停。
已经完全被雨打湿的衣服根本起不到一丝一毫它原本的保暖作用,紧紧贴在皮肤上,被风一吹,杜修宴连牙齿都在抖。
不,不止冷,内力的运转甚至也有一种滞涩感,像是有什么淤塞了河道。
怎么回事?
从刚才系统提醒“重置完成”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对劲。
“小郎君怎一人在此?”说话的是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她应该刚自成衣铺中出来,一旁的黄衣侍女将将撑开伞,臂上还挎着个布包。
从成衣店的摆设来看就知里面东西不便宜,妇人身上的衣服也价值不菲,多半是哪家府邸的当家主母。
是个好人。杜修宴观察了她一会,判断到。
心思深沉之人不会有这么一双干净的眼睛。
妇人没将杜修宴认作乞儿,这孩子身上的穿着一看就是被家人好生养着的。
把人赤条条丢来新轮回太不人道,一般来讲,杜修宴的身上会自带一套系统赠送的衣物,材质与式样完全取决于他死之前穿的什么。上一轮回最后那段时间他都跟楚留香待在一起,穿的不说绫罗绸缎、金边玉饰,但也不差。再加上杜修宴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很容易就让人升起好感。
此刻他浑身湿漉漉的,小嘴冻得发紫,一张脸苍白无血色,看上去好不可怜。
“小郎君,你爹娘呢?”
妇人语调温和。
杜修宴摇了摇头。
“可是走散了?”
如果可以,杜修宴并不想和这个世界的人牵扯过深。
从之前十几次轮回来看,牵扯太深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种时候拒绝帮助……
杜修宴不免想到第十六次重置,被系统放出来后他马不停蹄跑去找那时尚且年幼、还未在江湖声名鹊起的楚胡二人,结果差点没把自己冻死在北方的大雪里。
现在想来的确过于鲁莽,都没个确定的消息就敢用六岁的幼童身体北上。
知道楚留香会待在师门,可楚留香的师门要那么容易找,江湖中也不会尽是“传言”了。
那时杜修宴刚从第十五次重置的昆仑派学成归来,以为身负绝世武学就再没人能奈何得了自己,却从没考虑过身体原本的状况。
饶是他有通天的本事,小孩就是小孩,年幼的身体无法支持长时间的跋涉——何况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跋涉。
如果不是真让他误打误撞闯对地方,又恰好被结伴出游的楚胡二人捡到,这可能就是他活得最短的一次轮回。
后来第十七次重置,虽然他准备万全才北上,也很容易就找到了楚胡二人,却还是因幼童身体孱弱感染风寒整整病了三个月才好转。
再一再二不再三,他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杜修宴只思索了片刻,便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妇人所说的“走散”。除去欺骗的负罪感,他的演技可谓如火纯青——好歹是从楚香帅手里锻炼出来的。
“哎呀,真是可怜。夫人,我们帮他寻寻爹娘罢。”妇人还没说什么,一旁鹅黄衣裙的撑伞少女就先开了口。
在主母面前还能插得上话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丫头,杜修宴想。
妇人正好有这意思,少女的话说到了她心坎里,当下欣然应允:“这孩子衣服都湿透了,小珠,你先带他进去挑身合适的。”
说完,妇人微俯下身,目光柔和地看着杜修宴:“先收拾干净,我再带你去找爹娘,可好?”
杜修宴自然不会拒绝。
十几次轮回下来,血的教训告诉他:逞能得不到任何东西。
可不是每次都能跟之前那样好运气,大不了日后报恩便是。
唉,说不与人世扯上关系,又谈何容易。
系统下达的最初任务就决定了杜修宴无法出世。
人这一生便是与不同的人产生联结,织成错综复杂的网。
入网,入世。
杜修宴躲不开,便只能顺其道而行之。毕竟命运长河轰轰烈烈,在没有到达那个岔路口前,谁也不知道未来是福是祸。
他只能顾好眼前,想太多没有益处。
“多谢夫人。”
杜修宴郑重地冲她作了一揖,这个动作由尚还四岁的孩子来完成有种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妇人只觉心都化了,眯着眼笑:“去吧。”
杜修宴点了点头,乖乖由小珠牵着手进了成衣店。
一番采买。
最后到付银子的环节时杜修宴特地留意了下,用金钱能还的人情,最是简单不过。
但小珠没有付钱。
成衣店,是妇人开的。
他们当然没能找到杜修宴的“爹娘”,不存在的人要怎么找?
眼见着天色不早,妇人提议:“不若小宴先随我们回苏府?哦,小宴不必担忧,苏府就是东大街那头最气派的房子,门口还坐着两只大石狮子,好认得很。”
杜修宴自然不会担忧,他还怕他们拐卖吗?
先不说他很少看走眼,只怕他们也没有那个本事。
身外之物杜修宴的确带不到下一个轮回,可是武学、内力这些被他融会贯通的东西却一直都在,这也是他花十四个轮回的时间来提升自己的原因之一。
杜修宴是普通人,再普通不过,既然不能依靠什么“资质绝佳”“练武奇才”“掉悬崖找到绝世武功秘籍”这类主角配置来一日千里,就只能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
熟能生巧,同一个字写几万遍,闭上眼睛笔画也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心随意动,再怎么都不会难看。
所谓:眼前无字,心中有字。
说回内力。虽然这东西不太符合唯物主义的逻辑,却也是同样道理。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更别说杜修宴自认没愚钝到那个地步。
“内力”并不存在于现代人认知,杜修宴对它的了解仅仅来自武侠小说中的只言片语,起初完全没办法想象它是个什么东西。
系统里倒是存有关于内力的秘籍,只可惜他一个门外汉根本无从下手。
无奈下杜修宴只好辗转各门派“偷师”。
最后在一众师父的帮助下,杜修宴逐渐掌握了这种类似“四两拨千斤”的“气”,其中辛苦不必再提,总归没什么是简单的。
后来,因为各门派所学纷乱无章,十几次轮回下来,他的昆仑剑招里总会掺上那么几分武当的影子,武当招式里又带点华山的风韵,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杜修宴索性专注于修习内力,这种东西一旦积累,就会永远留存在身体里,不会随着轮回以及时间长短减少,成为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杜修宴如今的内力已经相当浑厚,各门派武学在他脑子里揉成一团,要是他用剑,估计没几个人能认出他师承何方。
但这并不影响他。
正所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对于向来不喜下杀手的杜修宴来说,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自己全身而退,就足够了。
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午时,阴沉沉的天空便开始放晴。
杜修宴跟着妇人回了家。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跟门派以及主角之外的人产生过于紧密的交集。
原本他没打算在苏府待多久。
可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妙。
自“重置完成”感觉到内力运转偶有滞涩开始,到现在运功时经脉隐痛,不安深深萦绕在他心头。
杜修宴想到网络小说里常提到的“走火入魔”。
苏府贴出去的告示直到最后也没人寻过来——肯定是不会有的。
而不知不觉,杜修宴也在苏府借住了不少时日。
苏夫人他们大约是觉得他年幼,没有直接告诉他这个消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于是在杜修宴住下的第四日,善意地骗他说,他娘来过了,因为某些原因没法立即带他回家:“所以小宴还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有什么需要就提,想吃什么也可以来告诉我,千万别不好意思,否则我们要过意不去的。”
苏夫人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着把杜修宴收留下来。
世道险恶,她都不敢想四岁幼童一个人在外面要怎么过活。
苏夫人一面在心里暗骂杜修宴那狠心的爹娘,多乖巧一孩子啊,那对夫妻也忍心!一面又想,左右家里孩子少,多个人热闹热闹也不错。
杜修宴哭笑不得,苏夫人那放柔了的语气简直在拿他当小孩哄,虽然他现在的外表看上去就是个小孩:“夫人想得周到,小宴这里没什么缺的。”
苏府令他吃穿不愁,以至于他有更多时间来研究身上的“走火入魔”。
他还是很感激苏夫人的。
一住就是大半月。
洛阳是个好地方。
美酒、美人、美景,各种新奇的小玩意,街道两旁叫卖声络绎不绝,日日如此,仿佛不知疲倦。
洛阳没有宵禁,天稍有暗下来的趋势,街上就开始点灯。一片墨色中以极缓的速度逐一亮起暖黄,由近向远递升,像是一条飘带,缀在洛阳绣着牡丹的腰间。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啪”
是炸开的打铁花。
这大概是杜修宴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好好看这个烟火人间。之前不是死得太快,就是终年待在门派里,很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候。之前他倒是和楚留香逛过金陵的夜市,但大约是两地风俗不同,所见所闻也相去甚远。
杜修宴不可避免又想到了那位踏月留香的盗帅。
他们的初遇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不是北上,是很久之前,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古龙笔下传说般的人物。
彼时盗帅的名声已在江湖广为流传,那人留下了一尺带着淡淡郁金香气的纸笺,目标直指李知府最为钟爱的白玉细颈瓶。
杜修宴一直在打听盗帅的消息,一路跟着追到了这里。
很多人来看热闹,李知府不让人进院子,他们便在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可见盗帅名头之响。
杜修宴本也在其中,最后被三急打败,才匆匆绕到屋后不远处茅厕解决。
接着,就在他方便完从茅厕出来时,命中注定般,“不经意”看到了夜色下掠水而来的人影。
杜修宴的心脏砰砰跳起来,虽然从未见过,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感觉:来人是楚留香。
对方轻功卓绝,身形更是宛若游龙,一袭白衣仿佛扯自天边最干净的那朵云,墨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湿意,所过之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他闲波泛月,像是仙人御风绝尘。
或者,他就是风?
众人在李知府家门口等着这位盗帅亲临,他倒好,跑这来了。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杜修宴的视线,脚步一顿,竟是向他望来。
黑瓦与鞋履相撞没有发出一丝跫音,轻飘飘如同落下片月光:“今夜李府如此热闹,少侠怎一人在此?”话间染着轻柔笑意。
那抹白立在檐角,像只亭亭的鹤,而星与月皆是他的陪衬。
利用良好的视力,杜修宴注意到,对方手里拿了个楠木盒子。
若他没有记错,知府的白玉细颈瓶,貌似就装在楠木盒子里。
楚留香竟是已经得手!
而杜修宴刚好站在对方的撤退路线上,说不定还会被人错认成李知府请来的打手。
可要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杜修宴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实话实说:“我,我内急。”
对方大概是没想到杜修宴的理由这么朴实无华,一愣,然后笑出声,颔首:“这倒也的确是等不了。”
说话间他飘下来站到杜修宴面前,手中楠木盒子一转,反背到了身后腰间:“少侠如何称呼?”
他一靠近,整个人便都暴露在月光里,幽幽的郁金香气也同时萦绕过来。
杜修宴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人的身份了:
雕刻般五官分明的脸,秀逸的剑眉下是一双流光滟滟的桃花眼,再加上厚薄适中、噙着笑意的红唇……不愧是古龙笔下最具浪漫气息的游侠,当真是风度佳成,秀质无双,难怪会惹无数佳人小姐魂牵梦萦。
杜修宴反应过来冲人作揖:“在下杜修宴,修身养性、时清海晏。不知来人可是楚留香楚前辈?”
被人这么一本正经喊“前辈”的楚留香:“……”
不由摸了摸鼻子:“不才正是楚留香。”
见楚留香应下了身份,杜修宴眼睛一亮:“此前香帅字条示警欲取白玉细颈瓶,在下是以慕名而来。”
楚留香道:“哦?”
杜修宴道:“另外,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香帅可否指点迷津?”
楚留香似乎来了点兴致:“杜少侠不妨说说看?”
杜修宴道:“李府戒备森严,今日更甚。那么多双眼睛,不知香帅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白玉瓶?”语气显而易见兴奋。
这实在不怪杜修宴,没有几个深受各种各样“怪盗”熏陶的现代人能不对类似“手法”产生好奇。
楚留香心下好笑,哦,这位杜小少侠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如果对方的目的是绊住自己,很显然,他成功了。
“杜少侠好重的好奇心。”楚留香扬眉,“佛曰:不可说。少侠不妨自己猜猜?”
“我猜……”
杜修宴来了兴致,正要回答,就听远处传来嘈杂:
“楚留香!楚留香在那里!”
(这些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杜修宴皱眉。
“站住!别跑!”
一身白衣的楚留香在夜色间就像个显眼的活靶子。
远处众人当即施展轻功纵身跃来,恍若饿了几天看见骨头的狼。
要是放在之前,杜修宴必定要趁机好好看看之前只在电视剧中见过的“轻功水上漂”。
可现在,他才刚欣赏完这个世界上最为精妙的轻功,只觉得那些人实在飞得毫无美感可言。
简称:辣眼睛。
楚留香瞧了瞧远处涌动的人群,知道不宜久留。可惜,他本还想跟这少年聊聊。
“抱歉,楚某恐怕得先走一步。”
话间他一拱手,人已掠出数丈。
清风明月中只听他朗声道:“楚某与杜小少侠一见如故,来日定好好请杜少侠痛饮一场!届时再请少侠谈谈‘猜想’,如何?”
楚留香的声音并不响,却清晰。
“好,我等香帅。”
坦然应下邀约的杜修宴那时自然不会料到:他等不到楚留香了。
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来日。
——杜修宴死在三日后的清晨。
而下一轮回的楚留香已然忘了他们“痛饮一场”的约定,自然也不会记得,那个与他“一见如故”的少年还有个猜想未与他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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