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事,杜修宴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这和他当时的状态有关。
杜修宴进入少林时就已经把自己的情况讲明白——他是来求助的,少林自然有必要知道他身上的“定时炸弹”有多危险。
所以他一直很感激当初天峰大师最终决定把他留下来,这无异于在告诉他:我会救你。
那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不知道一次次的得到失去和漫无边际的孤独会造成怎样的心理问题,他们只是以自己的理解,觉得杜修宴是颗不可控的、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
如此危险,天峰大师却仍愿意接纳他。
于那时的杜修宴来说,为他敞开大门的少林不单单是他日后的栖身之所,更是那个重新又变“陌生”的江湖里,唯一一只向他伸出的手。
佛普渡众生。
杜修宴好像第一次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天峰大师须眉皆白,看上去比寺内的老树年纪还要再大些,却谁也不会否认,这个老僧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
“阿弥陀佛,小施主入魔已深。”天峰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叹息着道。
“可有解?”杜修宴扬着脸,问出这句话时的神态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
杜修宴没说话,天峰大师便继续道:“小施主,听贫僧一句: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放下执念,方可永安。”
……放下执念,方可永安。
杜修宴闻言沉默良久,最后才轻轻道:“……我试过了。”
他苦笑:“没成功。”
天峰大师仿佛早就知道了杜修宴的回答,对他的回答没有感到丝毫意外。若真能随便放下,魔自也不成魔:“……贫僧自当竭尽所能。”
没人有义务去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何况“走火入魔”也不是什么举手之劳的小问题。可见这句“竭尽所能”有多难能可贵。
杜修宴也学着天峰大师双手合十,冲他深深一拜:“多谢大师。”
杜修宴对少林的感情并不比其他弟子低,从被称一句“无为小师傅”起,他与少林的命运就注定纠缠在一起。十三年,他在这里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成熟冷静的无相师兄,有喜欢照顾人的无悔师兄,有一意孤行又惊才风逸的无花,还有几个叽叽喳喳可可爱爱的小师弟……无花对他是不是真心暂且不论,可无相师兄与无悔师兄对他都好得没话说,还是在他们亲身经历过六年前那件事的情况下。
六年前,正是楚留香刚在江湖成名的时候。
少年英才,一出世便迅速成为话题。翩翩公子、芝兰玉树,无双的轻功,绝妙的身法,再加上又和“盗”这一字扯在一起,劫富济贫、嫉恶如仇,如何不引人谈论?
杜修宴自前来少林祈福的香客话中,得知了楚留香受伤的消息。
“……金陵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吧?也不知那剑有没有伤到要害……”
杜修宴原本已要与人错过的脚步在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后瞬间一顿,顾不上大庭广众,回身拦住了对方:“你说楚留香怎么了?”
那时无花就在他身侧,微微诧异,多半是第一次见杜修宴如此失态的样子,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对方显然被眼前的孩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杜修宴的装束,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前几日楚留香金陵盗宝,被亭湖剑客伤了左腹,现下生死不明,也不知在何处……”
生死不明?
杜修宴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甚至在心里怀疑对方说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毕竟前几个轮回里,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伤了楚留香亭湖剑客。
就在这时,装死的系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叮!宿主注意!主角遭受致命威胁,请保证主角安全,以修复世界完整剧情】
(什么?)
脑内轰鸣乍响。
“亭湖剑客剑术高绝,受他一剑伤势估计不轻……”一旁的无花也担忧着思索道,“真着急的话,正好近日我要下山历练,师弟不若一起?”
杜修宴那时可想不了那么多,更加没法探究无花话中深意。之前的数十次轮回死的都是他,楚留香本身并没有什么危险,所以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可能性:
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身为主角的楚留香不再是不死之躯。
心魔强过了他的理智。
他不停在心里诘问系统,却得不到那个装死系统的半分回应。
“好。”杜修宴应下了无花的邀约。
决定下山,这是杜修宴做的第一件错事。
高估了自己控制心魔的能力,是为二。
轻信系统,是为三。
桩桩件件,酿成了后来的大祸。
在天峰大师察觉到他状态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估计是少林建成以来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破坏。陷入心魔的杜修宴,如果不是他当时身体尚还年幼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事情就不会像最后这般草草结束。
说是“草草”,造成的破坏依旧巨大,杜修宴整整睡了两个多月才醒来。
彼时,受伤的少林弟子早已受到妥善处理,毁坏地几乎看不出它原本样子的少林主院也修葺得有些样子,不过依旧可以从那些断壁残垣中窥见当时的惨烈。
杜修宴十分清楚自己的内功到了什么境界,哪怕不用武器,发狂状态下的他也够人喝一壶。
他并不在意师兄弟因此对他心生不满,知道了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随时会失控的危险人物,感到害怕与排斥才是正常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没有害死任何人。以及,楚留香也并无大碍。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江湖中重又有了楚留香的踪迹。
也是那时,他有了猜想:系统不可信。
其实杜修宴不是第一次怀疑系统的准确性,只不过当时他自己也是只无头苍蝇,除了信任系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是楚留香的出现,或者说,是因为上一轮回离这个世界的主角太近,他才察觉了系统的异常。
而经过这次事件,他几乎可以确认:系统并不是一个完全旁观的、理智的存在。
它有它自己的、不可告人的另一个目的:不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完成“任务”。
哦,或许“任务”本身也值得怀疑。
对少林造成的伤害杜修宴难辞其咎。
他本不欲给人带去麻烦,只是似乎往往事与愿违——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麻烦。
他知道天峰大师阻止他下山,是救他、也救世人。他这种状态离开少林,也不知道是自己一个不受控暴毙而亡,还是武林遭殃。
“不就是心魔而已,我还真会奈何不了它?”
杜修宴蹲坐在大黄狗身侧,咬着牙同它道。
急有什么用?杜修宴,你这样跑出去不是更给人添麻烦?至少要先控制住心魔,不然不光给楚留香添麻烦,也愧对少林当初将你收留,愧对天峰大师一心想救你!
大黄狗“汪”了声,像在应和,又像给杜修宴加油打气。
大黄狗是杜修宴在后山捡到的,也不知是被人遗弃还是受了伤自己跑过来,总之,那时的大黄狗还不是大黄狗,充其量只比鞋盒大了一点,跛着后腿,躲在灌木丛的遮掩下舔舐伤口。
中华田园犬大概长得都类似,杜修宴一见到它就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现代大黄分黄,遥远的记忆呼啸而来——那是他几乎快要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他最终的目的地,他真正的家。
大黄狗的右后腿伤得很重,那日又恰好立冬,气温一下子降得让人有些遭不住,如果杜修宴放任不管,大黄狗活不过这几天。
或许知道杜修宴在救它,大黄狗任由他抱回寺院里,去见了天峰大师。
狗是一种有灵性且长情的动物,天峰大师看到大黄狗的第一眼就告诉杜修宴:“你们有缘,无为若愿养,便负起责任,切不可半途而废。”
这便是同意大黄狗留在寺内。
“是,师父!”
杜修宴逐渐习惯了去哪都有大黄狗跟着,一人一狗慢悠悠晃荡在整个少林。看天、看云、种苹果树,或是在禅房里念清心咒,大黄狗就趴在禅房门口,等他出门,凑上来蹭他的手。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他们,收获一句“师兄好”或是“师弟好”,以及一声洪亮的“汪!”。
大黄狗长大了一点,苹果林就成了它的游乐场,它奔跑着嬉闹,舔舐杜修宴的手让他丢出布球。
杜修宴醒来,大黄狗大概是最高兴的。
它喜欢杜修宴摸它的脑袋,喜欢被杜修宴抱着去屋顶上看星星、说些它听不懂的话,喜欢听杜修宴吹箫,也喜欢和杜修宴一起去溪水里洗澡、把水花溅对方一身……
杜修宴昏迷的这段时间,虽然其他人也没亏待它,总归是没人抱它去屋顶上看星星了,也没人吹箫给它听,没人再跟它絮絮叨叨地说话。
说一个叫“楚留香”的人,说北方的大雪,说烈酒,说沙漠,说江南的鲈鱼脍,说另一个、已经太过遥远的世界……
每当这时,大黄狗会格外温顺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依靠,舔舐他的侧脸。
在之后六年里,因为杜修宴若有若无地远离人群,大黄狗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他俩几乎形影不离。那六年也正因为大黄狗的存在,杜修宴才不至于太过寂寞,活得不像他自己。
可以说,杜修宴的“入魔”症状能逐渐缓解,大黄狗功不可没。
离开右厢房后,杜修宴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清心咒。
他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少林。
虽然还不能做到完全万无一失,但这六年的清心咒也并非毫无用处,如果要弄清这一切的“真相”,此刻是个不容错过的时机。
“无为师兄,你不是在同李老先生讲禅么?这是……要去哪里?”
正在扫银杏叶的小和尚见杜修宴飘着衣摆路过,停了动作,拄着扫把问道。
杜修宴停下脚步看过去。
系统加粗的提示【重要剧情已出现】依旧在他眼前晃个不停,让他很不舒服。
系统总是提示一些模棱两可的、或是他早已知道的东西,像是催着他完成任务,又像在极力隐瞒什么。矛盾至极。
其实六年前他只要多想想也不至于被系统牵着鼻子走:
楚留香就算在这个世界丧失了“主角不死定律”的金手指,但人家好歹是古龙先生笔下从无败绩的第一公子,有足够的能力自救,甚至轻功独步天下,内功也鲜有敌手。更何况,楚留香有很多朋友,信得过的朋友。
是系统太过于了解他,而他又太过信任系统,这才被趁虚而入。
杜修宴冲小和尚笑笑,回答:“去找师父。”
杜修宴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利落束着的马尾更突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笑起来时鸢色的眼睛弯起,就像融进两坛加了蜂蜜的桂花纯酿,尽显少年的恣意风流。
好看又亲和的少年总是格外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
小和尚也露出了会心的笑意:“师父在清静房。”
清静房?
这个地点的含义让杜修宴掐了掐食指指腹。
就像师父知道他会去找他,而刻意在那等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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