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午后，京城郊外一处茶棚便已经坐满了人，一碗茶、一碟果子，吵吵嚷嚷间讨论的皆是前些天金伴花金公子痛失爱宝“白玉美人”。
……
“听闻哪怕万无敌、英万里同在，也拦不住一个楚留香？”
“何止！这楚留香简直是把‘铁掌金镖’、‘第一神捕’戏耍于股掌之间！那金伴花估计连玉美人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似是想到了金公子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茶棚一时笑开。
一串笑声后，又听人道：“‘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这纸笺一留，杀人还要诛心！楚留香啊楚留香，真真是狂妄到了极致！”
“谁说不是呢，偏偏还奈他不得……”
说着又引得众人一阵感慨。
还未感慨到一半，又有人道：“那又如何！楚留香再怎么厉害也还是个小贼，不忠不义之徒罢了！”
“不错！什么盗帅，他说劫富济贫就劫富济贫？谁知道他把盗走的宝贝拿去干了什么！”
……
好的，果然，又开始吵起来了。
小二在此处待得久了，哪怕一连几日从茶客口中听到的都是同一人，对这些江湖事也早已见怪不怪，只在又听闻时感慨一声：最近这位盗帅风声不小嘛。
好好坏坏他人评说，谁能真从中窥出个一二才稀奇哩！
小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瞧着壶里茶水沸腾，翠叶翻滚。
初夏的天清透得像块巨大的薄荷色冰块，而丝丝缕缕的白云便是点缀在上面的砂糖。
天气一热啊就有这个好处，茶棚的客人总少不了。尤其到了午时，连位置都需要那么几分运气才能坐上。
生意好，小二的心情也不错。
这最后一个位置也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能恰好赶上。
小二想着，抬头向远处官道望去。
嚯，还真让他看到了人。
对方脚边跟着一只大黄狗，手上牵着头驴，驴背上一左一右驮着两个袋子，里面似有重物。一人一驴一狗走得并不快，悠哉游哉的，但的确是往茶棚方向来。
那是个少年。
好少见带着驴和狗走天下的江湖侠客，小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
阳光还没有盛到让人接受不了的程度，落进鲜绿的枝叶里，仿佛抹了层掺杂金箔的绿颜料。鲜嫩嫩的绿几乎占满了整片视野，风起，那鲜绿流动起来，像溅开了颜料盘，就要往外溢出来。
在这样的绿里，浅淡的金色更像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点缀。
而少年站在颜料盘外，是最干净的白。
小二也算阅人无数了，但对方身上那种气质，他却怎么也形容不出来，若真要说，大概是春日涳濛的山色？
“小二，来一碗茶水、两碗白水。”
少年将驴的缰绳绕到了一旁树干上顺手喂了些吃食，然后便提着他那管竹箫走了进来。大黄狗则乖乖坐在驴旁，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他一进来，茶棚里竟诡异地静了静。少年一身白实在太过惹眼，让人不由联想到另一个家伙：刚才他们话题中心、那位踏月盗宝的主角，也喜穿白衣。
还是小二先反应过来：“好咧客官！客官要尝尝我们这的果子吗？槐花糕正是季节哦！”
少年笑着拒绝了他：“不了，之前那些就好。”
小二也不强求，麻利应下：“好咧！”做生意嘛，要懂得推销，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这么三言两语后气氛再次放松下来，茶棚里又绕回原来的话题。
茶棚中已没有空桌，座位也只剩一个，少年只得与他人拼桌。
少年本也想听一嘴新鲜事，对拼桌乐见其成。好巧不巧，这桌人正在讨论楚留香。
少年的茶水很快被送上来，他道了谢，从包裹里掏出两只大木碗，将白水倒入后出门放到一狗一驴面前，等它们开始喝了，才重回棚里坐下。
连喝两口除去喉咙的干涩，这才开始津津有味地听起周围茶客的谈话来。
“这楚留香行踪不定，你怎知他还在京城？”
“嗳你没听说？工部尚书给楚留香下了战帖，说以‘剔刻牡丹玉罐’为饵，七日为期，请人来盗呢！你想想，楚留香这般人物，会不应？”
“难怪近日这么多江湖人士，敢情是想赶盗帅被下战帖的热闹！”
……
少年转着茶碗思索了番。
唔，下战帖？上一轮回自然是没有这件事的，甚至盗白玉美人时他就在楚留香身边，帮了个不大不小的忙，替人敲了敲锣。不过这一轮回有许多事都与之前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比方说，他这次来京城其实是来帮苏家办事，能遇到楚留香乃意外之喜。
这少年自然就是杜修宴。
几日前与天峰大师谈完话他便收拾东西下了山。
杜修宴没有猜错，天峰大师的确对他的来意已有定夺，两人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废话。
“师父，若您突然发现一直以来您为之努力的目标可能是个骗局，您当如何？”
天峰大师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闻言，睁开那双苍老又通透的眼睛，看向杜修宴：“及时止损，重头再来。”
杜修宴垂眸，将这几个字反复在唇舌间咀嚼了几回，才重又开口：“师父，我想下山。”
“决定了？”
杜修宴颔首：“决定了。”
天峰大师这才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睁开眼看向杜修宴，道：“清心静念咒业已种下，再加上无为你内力深厚，压制心魔应不成问题。但还是要记住：不动不刺。”
比起少林高僧，此刻的天峰大师更像个嘱咐孩子的长者。
不动不刺，自然，有些事不去在乎就会轻松许多。
可杜修宴不得不动。
他的目的地在前面，他被各种内力外力推着向前，他必须去。
杜修宴知道这是天峰大师在提醒他，他也明白，天峰大师的话总是对的：“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这回与六年前不同，天峰大师并未多加阻拦。
这个孩子始终被困在网中，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若想要破开此网，外力始终只为辅助，最终依旧要靠自己。
“礼不可废，虽六年前无为你就闯出十八罗汉阵，可那时你全无意识，此次下山你仍得再闯一番。”
“阿弥陀佛。”天峰大师道了声佛号，再次道，“这些年来你所做的一切为师都看在眼里，你既唤我一声师父，那么少林便永远是你的归处。”
归处……
杜修宴与少林本无甚牵扯，是他自作主张求少林救他，少林肯收留他就已经很好，他从不曾奢望过获得更多。可现在，天峰大师却对他说“少林永远是你的归处”。好像有了归处，人才能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不再是断根浮萍。
哪怕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离开这里，此刻的杜修宴还是被“归处”两个字烫得眼眶发热：被人真心以待，他无法不动容。
于是不可避免的，他想起了上一轮回少林的结局。
无花无法改变，他们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至少这一轮回，他不会让少林步之前的后尘。
“去吧。”仿佛未曾注意到杜修宴内心的震动，或者正因为太过了解杜修宴，天峰大师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去应你的因果。”
阳光正好，照在屋内袅袅檀香上，拉出气雾状的阴影，投在屋内那株菩提盆景上，仿佛要将光影都抄送给它。
杜修宴双手合十，冲天峰大师鞠了一躬：“是。”
屋外风声飒飒，枝叶与花草一齐摇晃。
杜修宴正走至门前。
“等等！”
杜修宴回头，便见端坐着的天峰大师闭眼念了句佛号，才缓缓开口：“听闻洛阳的牡丹饼乃是一绝……”
杜修宴了然笑出声：“弟子知晓，此番下山定带回来给师父尝尝。”
“嗯，不错，不错。”天峰大师满意捋了捋长须，仿佛刚才提的不是洛阳牡丹饼，而是哪位小师弟又精进了武艺。
透着“孺子可教也”的肯定。
至于话中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杜修宴那时还听不出来。
洛阳这个地方，既然提起，杜修宴难免想到当初收留了他一个多月的苏家。
——巧了不是，山门小童刚交给他的信件就来自苏家。
杜修宴拆开了信封。
这十三年，陆陆续续，他与苏家的联系一直未断。
刚到少林的前几年苏夫人常来问候，偶尔提及苏家近况，随信往往还会附上一些吃穿用度。后来几年，另一种字迹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杜修宴也是过了段时日才知道那来自于苏家大小姐，苏娆。
他与苏家众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四年前。
苏夫人自他离开后又收留了好几个流浪乞儿，最后办了个学堂，颇为风生水起。
苏夫人向来心善，在遇到杜修宴之前就已经在救济难民，所以当时遇到杜修宴，才会那么轻易就把他带回府。
四年前最后一次见面，苏夫人告诉杜修宴因着苏老爷生意变动，他们要搬去京城，今后可能没法再常来看他。
杜修宴自是为他们高兴的，京城相对于洛阳更加繁华，对苏老爷的生意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苏夫人与他谈起此事时，小珠和苏小姐都兴致不高。小珠是因为担心小姐可以理解，苏小姐又为何忧虑？
天峰大师知道杜修宴与苏家的这层关系，所以一直以来苏家都由杜修宴接待。苏小姐和小珠的反常杜修宴自然注意到了。她们那天甚至请了天峰大师解惑，却瞒着他。
“女施主，不值。”
厢房外，没有避开杜修宴，天峰大师是这么告诉苏娆的。
苏娆冲天峰大师福了福身：“多谢大师，但我还是想尽力一试。”
天峰大师似也无奈：“非他不可？”
苏娆没再回话，但她这副态度已经表明很多：非他不可。
于是天峰大师也只能摇头叹息。
那日他们离去，苏娆在起轿时又突然喊停家丁，掀开帘子冲正要上山的杜修宴唤了声：“杜公子！”见杜修宴回头，苏娆又改了称呼：“无为小师傅。”
看着杜修宴被阳光格外眷顾、流淌着水光山色的眼睛，她笑起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来京城看看。”
杜修宴虽然奇怪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还是点了点头：“若有机会，当然。”要是到时候任务完成还有时间的话，他不介意去这个世界各处走走。
知道杜修宴多半没听懂她话中的意思，苏娆怅然若失地黯了双眸，面上却还笑着，自脸侧开到鼻翼的桃花让她整张脸格外明艳生动：“到时候我带小师傅游湖。”
杜修宴也笑起来：“好呀，那就劳烦苏姐姐了。”
……
……
不料这么快就要前往京城。
杜修宴读完信中内容，皱眉思索了番。
既然决定要下山，苏家此事缓不得，他帮是肯定要去帮的，至于系统方面，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去见楚留香一面，虽然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一个把他视作陌生人的楚留香。
他记得楚留香盗了白玉美人后便回了那条三桅船上，等解决完苏府的事再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看到海里漂过来的尸体。
——原本，杜修宴是这么打算的。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个下战书的工部尚书怎么回事？
上一轮回有这工部尚书？难道又是哪件事出了错产生的蝴蝶效应？
不过这战帖么，就杜修宴对楚留香的了解，他一定会应。
也就是说……
杜修宴眼睛亮了亮：“小二！”
“哎，什么事客官？”
小二之前就一直在留意杜修宴的动静，现在听到他唤，立即走了过来。
杜修宴压低嗓音，努力不打扰到那边还在“讨论”的几人：“你刚才说，你们家有槐花糕？”
“是呀，可好吃了！”小二说着指了指灶台那边的妇人，“我们老板娘的独家手艺，刚出炉的！好多人特意跑到我们家来买呢！”
“那我要……”杜修宴沉吟了一会，似乎在心里盘算，“两包吧。”
“好嘞客官，稍等，小的给你去包起来。”
两包的话，一包带给苏家，另一包……如果能遇到楚留香，希望他不要介意自己带的见面礼寒酸。
至于驴背上的那两袋，咳，苹果。一袋自然还是带给苏家的，这可是纯天然无污染他亲手种植、亲自挑选的！个个又大又红。近几年后山苹果收成不错，味道也广受好评，再加上他用了些留树保鲜的方法（这是他根据前人的经验再加以自己一点点尝试出来的最优解），使得现在摘下来也跟刚成熟时一般无二。另一袋本没有什么目的，可以送人，也可以自己吃，毕竟出了少林再想吃到这么好吃的苹果就难了。
古代貌似并没有把林檎培育到现代“苹果”这种程度，哪怕是他自己研究了这么久的苹果林，依旧及不上现代的个头和味道，他不太想满山找野果子吃。
原以为会在京城留一段时日没那么快见到楚留香……现在的话，另一袋自然要给楚留香留着！他还记得上一轮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挺喜欢他的苹果，不像某几位小师弟，跟他小时候有得一拼。他小时候不喜欢苹果，被奶奶追着喂还要发孩子脾气，后来……后来他喜欢吃了，却再也尝不出味道。
楚留香上一轮回刚尝到“苹果”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楚大哥，甜吗？”杜修宴双目亮晶晶地盯着眼前的年长者。
楚留香嘴里还嚼着果肉，闻言一顿，再看看少年流淌着璀璨星河的眼睛，放下了本想作弄一番的心思——少年人的期待实在令人不忍破坏。
于是他没有掩饰对味道的肯定，温柔笑起来，原本带着点凉薄的唇瞬间春风化雨：“甜。”
杜修宴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跳了。
若他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应该就能想到一个非常和洽的形容词：少年怀春。
杜修宴从回忆中抽身。
如今“苹果”经过他十三年的改良，楚留香应当也会喜欢？
就这么愉快决定的杜修宴开开心心拎着两包槐花糕唤上大黄牵着驴一齐离开。
小二眼看着一袭白衫的俊秀少年消失在进城官道的尽头。对方还和来时一样，跟那头驴晃晃悠悠的走，一只狗紧跟着他的脚步，偶尔在杜修宴垂头同它说话时偏脑袋看看自家似乎心情很好的主人。
真是古怪的组合。小二在心里暗忖，这种让人一见难忘的配置在江湖不该默默无闻，怕是谁家新秀吧。
官道上，颇有些近乡情怯、牵着驴往城里赶的杜修宴正同大黄聊着天。他这模样若是让旁人见了，说不准会被认为脑子有问题：
“今天这碗茶还真是喝对了！我就知道茶铺消息灵通，这下不仅得知了楚留香的近况，还买得了槐花糕……”
一想到快要见到楚留香，他就怎么也无法压下唇角的笑意。
——多年未见的心上人，纵使相逢不识，酸涩之下，亦满心欢喜。
前方绿树阴浓。
“啊，我知道你想吃肉了，乖，再忍忍，等我们进了城，我给你买最好的猪里脊！”
偶几声蝉鸣，又很快散在风里。
香帅香帅～这一世的第一次见面～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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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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