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胜翻供的当日,皇后便请上将楼川从天牢里放了出来。
据说当日皇后神情戚戚,身为一国国母,却脱簪素衣,去求皇帝将一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皇子放出牢狱,其慈爱宽和程度感天动地。没过几日便有人将此事改编成戏文话本在各处传唱。
朝堂也为之震动。休沐结束,恢复早朝之后,众大臣纷纷赞扬皇后品行。皇后一派的人还不忘在此时暗中褒奖大皇子,说又这样一位母亲言传身教,喻王将来一定大有可为。而后谏官中有人出列,直指刘胜案件中的蹊跷之处。
当日丹王为颜如玉邀功的事不是秘密,喻王一党抓住丹王身临其境的说辞暗指丹王与幕后指使刘胜之人有关,而丹王一党则说不过是就事论事,喻王派纯粹牵强附会。两方再次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谁脑子那么不好使,突然冒出来一句说到底这事受委屈最多的就是俨王,陛下应该好好补偿,彻底点燃了皇帝积压已久的怒火。
皇帝把桌面上摆放的东西扫了一地,怒道:“用不用朕向他跪下磕头请罪!”惹得大臣哗啦啦跪了一地,在他们山呼告罪的声响中,皇帝甩手下了朝,到最后连什么时候让俨王官复原职都没有提及。
很难说这个小插曲背后是不是有哪一方的手笔,不过这件事的主人公却并不在意。
楼川大过年的挨了一顿板子,又在牢狱里染上风寒,即便平素身强体壮,这下也够他喝上一壶了。他足足昏迷了三日,等醒来的时候,脸色比先前中了一剑的沈暄还要难看。
他靠在床头,修长的手中端着玉碗,微微晃荡着里面褐色的药汁降温,一边听福冲跟他汇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朝堂上牵扯到他什么,他根本没有兴趣,倒是听见沈暄在几方中周旋,暗度陈仓还仍旧一副无辜样子的时候,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先前只觉得沈暄像是一只狸奴,很是捉摸不透,如今倒是改观了,此人分明也是一条毒蛇,还是一条十分善于伪装的毒蛇。
外表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可谁要是不慎被他咬上一口,非要伤筋动骨不可。当初回京同行,若非两人之间实力差距悬殊,楼川未必能从沈暄身上占到好处。但转念一想,楼缜才更是倒霉,在外人面前伪装得那么好的一个人,偏偏不受沈暄待见,几次三番被他这个小舅子坑,还每次都让他有苦说不出。
楼川仰头将温度刚好晾凉的药一饮而尽,把玉碗递给福冲。缓了缓口中的酸苦,哑声问福冲,“颜如玉那边怎么样?”
福冲在京中一直都是一副太监的装扮,此刻难得又把腰挺得笔直。他说:“颜如玉找了沈昭去帮她清除府中的眼线。沈昭动作快,昨日就将人全部处理了,干脆利落,一点话柄都没留。”
福冲难得评价道:“沈家人个个都非池中之物。”
楼川并不意外,“若非如此,本王的那两个好兄弟怎么会非要盯着沈家不放?”
沈旭有将才,沈昭胸有沟壑,沈暄则更是颖拔绝伦。这三个人,单领出来一个都足够让人忌惮了,何况还是一家子?
因为沈暄雪中送炭的事,福冲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从前只是客气地当他是个富家公子,如今倒有点钦佩的意思了。他说:“依属下看,还是三公子最出乎人的意料。”
楼川不语。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知道,真正出乎人意料的不是沈暄,而是这副皮囊底下真正的灵魂。
但他没必要和福冲说这些,免得被人以为是脑子不好。他只是问:“他现在如何?”
福冲说:“许是为了避嫌,这几日三公子都没出门。”
“你想办法给他传个话。”
“什么?”
“我要见他。”楼川说:“不管什么办法,都把他给我弄过来。”
“是!”
……
“什么!”沈暄猛地站起来,然后眼前一黑,好悬没有倒下去。“福冲说俨王怎么了?”
墨砚被他吓了一跳,见沈暄稳住身形才哭丧着脸接着道:“他说俨王殿下的状态十分不好,可能……要挺不过去了。”
“怎么会呢?”沈暄脑子里乱做一团,双手撑着桌面缓缓坐下来。雾沉沉的眼睛看着墨砚,严肃说:“不要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我哪有这个胆子?是福冲亲口跟我说的。”
沈暄只觉得一阵寒意从骨缝里缓缓渗透出来,蔓延进血液、肌理……短短瞬息,他便连指尖都不能动了。
“那福冲想让我帮忙做什么?”
墨砚道:“福冲说,俨王殿下最后只想见您一面。”
一股难言的悲哀从心底蔓延上鼻尖,满腔酸涩中,沈暄哑声说:“好。”
次日一大早,沈暄就扮作墨砚的模样偷溜出了门,然后在福冲的接引下兜了两圈,从后门进了俨王府。
一进门,沈暄就发现,王府里的下人各司其职,还在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半点自家主子出了什么事的样子。其实沈暄从见到福冲那一刻就开始怀疑了,但他还是强压着自己满心的狐疑,跟着福冲绕过花园回廊,到了楼川的主院。
进了楼川的卧室,走到屏风后面,迎面看见楼川侧卧着,正在看书。
沈暄的脸垮了下去,幽幽看了一眼福冲。福冲显然十分坦荡,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沈暄便确定一切都是墨砚在背后搞鬼了。
他磨了磨牙。看见福冲跟楼川拱了拱手就下去了。
楼川看着沈暄。
天气寒凉,沈暄的衣裳基本都带着雪白的毛领,柔软的皮毛衬着他的精致面庞,如玉如琢,恍若仙人。
只是仙人此刻明显不太愉快,别着头,不肯看他。
楼川勾了一下唇角。
“为什么不过来?”他放下书,轻声问。
虽然不至于到了马上就挺不过去的地步,但楼川的声音还是相对虚弱的。沈暄一听就有些装不下去了,回头看了一眼楼川,看到他苍白无比的脸色,心中一酸,还是上前坐在他床边的一个圆凳上。
“怎么面色这么不好?”沈暄说着,将刚才绕路时买的几幅补血的药提起来放在膝盖上。他紧紧捏着捆着药的麻绳,低声嗫嚅道:“我先前给你的药,你没用吗?”
楼川说:“用了,只是流出去的血哪有那么快就能补回来的。”楼川的视线移到他腿上,“这又是买的什么?”
“补血的。”
楼川说:“这个药很苦。”
他声音轻轻的,似乎还略带了一些委屈。
"药哪有不苦的?"沈暄控制不住地看他一眼,又垂下视线,“何况你不是吃不下药,都快……了吗?”
他把那个不好的字眼隐了下去,但楼川还是轻而易举地猜了出来。楼川微微低头,视线从上去看沈暄的表情。似笑非笑说:“谁告诉你我快死了的?”
“什么死不死的?”沈暄皱眉不语,楼川轻笑一声,又道:“墨砚?”
沈暄终于没办法任由他继续猜下去了,再猜下去,以他这恶劣的性子,指不定要去找谁的麻烦呢。沈暄抬眼说:“不是你的意思吗?”
楼川则表示自己很是无辜,“我可没有这样说过。我只是说想见你一面。”
过于直白地话语让沈暄的心尖颤了颤。
“……见我干什么?”
“你如今也算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了,本王想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有何不妥?还是说……”他半眯着眼睛,露出一点压迫的样子来,“你不想见本王?”
若是真不想见,沈暄这会儿也不会在这里了。他没办法说出这么违逆本心的话,更没办法以此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来看他。半晌,只好破罐子破摔,低低道了一句,“不是。”
因为楼川身上有伤,畏寒,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此刻,不知是因为热度太高,还是对楼川“别有用心”的沈暄做贼心虚,沈暄病不敢抬眼去看楼川。可偏偏这副低眉敛目,温顺如羔羊的样子,反倒让楼川看清了他耳垂上泛起的薄红。
楼川的眼神深了几分,在沈暄看不见的角度,他唇角勾着,可是脸上去没有半点笑意。漆黑的眼光像正在紧盯猎物的恶狼,说不清里面是欲/色更多,还是势在必得更多。
“那是为什么?”楼川却好像忽然犯了什么要刨根问底的病,追问道:“沈三公子,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听见墨砚那不着边际的话就全然失去了判断?究竟是你太信任墨砚,还是说……”
他的话太危险了,沈暄总有种自己要被血淋淋剖开的危险感。他抬眸看向楼川,神情绷得很紧。着急说:“自然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墨砚会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
说完,沈暄沉默下来,他观察着楼川的神情,却见他似乎并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这反而让沈暄不知道自己这口气究竟是该不该松。
“哦。”楼川应了一声。两人又缄默良久,过了一阵,又听反问:“是吗?”
沈暄强作镇定,“自然。”
“因为墨砚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就大清早跑来看我,这么看来……”楼川故意把一句话断开一截让人听了心惊胆战的停顿,见沈暄紧张地心都快吊到嗓子眼了,才轻飘飘地说:“你是在担心我?”
这句话从前在回京途中的时候也听楼川说过,只是当时沈暄不太明白,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担心他对楼川来说真的有那么值得在意吗?可现在自己察觉了对楼川的感情,顺着这句话就控制不住地也要往旁的地方想去。他会忍不住地想,楼川这样问,是不是因为他也如同自己在意他对自己的感情一样在意自己?
但他不想让自己陷入到自我怀疑自我纠结的深渊中去。反正也是没有结果的,思来想去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他鼓起勇气,重重说了一个“是”字。
明明是真心实意的一个答案,在这样的语气中,却又像是在赌气。
好像下一刻就会脱口而出一句“这么说你满意吗?”
不过楼川似乎并非这么想。他更像是没料到沈暄会没有下文,就这样干脆利落承认下来,一时间反倒没有继续下去。他沉沉看着沈暄,可这样的神情落在沈暄眼中就成了一片悲凉。
他心里想,“你看,这人果然只是在单纯地戏弄自己而已,一旦自己表现出任何一点逾越的想法,就会惹得他像一头防备的野兽,不高兴起来。”
沈暄心中苦笑,刚要开口圆场,却听楼川道了一声:“多谢。”
沈暄似乎还是第一次听楼川这样郑重其事地跟他说这样的话,他一时怔忡,看了楼川良久,直到楼川笑了一声,问他:“傻了?”他才磕巴一下道:“没、没关系。”
楼川认真地看着他。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彻底变成了和从前那个阴鸷、情绪变幻莫测的俨王完完全全成了两个人。他执着、正气,眉眼间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青年该有的意气风发……沈暄意识到,如果不承受那些被厌弃带来的创伤,这可能才是楼川真真正正会长成的模样。
那股悲凉就又蔓延成一阵鼻酸。
楼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眉心微微蹙着,说了句“怎么”就要抬手碰他的脸。眼看那修长的手指都要触碰到脸颊,沈暄才从自己的千头万绪中回过神来。他屏息一瞬,还没意识到楼川这是要干什么,身体就已经栓先做出了反应,猛地站了起来。
楼川目露疑惑。
沈暄不愿意让楼川看出什么端倪,抽了抽鼻子,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往外看了一眼。
出门的时候天色尚且昏暗,而现在太阳升起,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道泛青的鱼肚白。
今天是个好天气。
回过头来,沈暄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楼川的眼中划过刹那的阴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收回手,佯做无事,问沈暄道:“下次什么时候来看我?”
楼川从没有这样含着期待地问过沈暄什么,沈暄倒是有心想要说一个具体的时间出来,可他连这次出门都是偷偷摸摸的,若是被沈家其他人发现了,日后估计连偷偷摸摸地机会都没有了。
他含混说:“我要准备科考了。”
楼川沉默良久,半晌道:“好。”
而后两人再没有了话。沈暄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尴尬,放下手中的药,仓促说自己该走了。楼川知道自己阻拦不住,点点头,叫了福冲来送他。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楼川的院子,夹着冰雪味道的刺骨寒风中,谁都没注意到楼川已经安静站在了门边,正凝望着他们。
楼川当然知道沈暄是被沈家限制着,不让他同自己往来,可是……
他楼川从来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想逼他放手,放下这世上唯一一个为了他甘愿以身入局的人,简直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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