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途径慈幼院时,多看了几眼凤仙花骨朵,许诺小姑娘们,七夕一定开花。
为了见证月下花开的盛景,陆行舟言辞恳切地邀请了三个徒弟。
虽说也可能是为了给他们买几个甜面果吃,毕竟左轻颜拒绝吃面果时,陆行舟流露出来一丝沮丧。
陆行舟早从姑姑那得知,七七在前几日得了风寒,没能挨过。
小姑娘们等不来七七,凤仙花也等不到七七,倔强地在夏日夜晚支着不肯开放的花骨朵。
“你有办法?”左轻颜听过前因后果后,问陆行舟。
陆行舟又分给左轻颜一块甜面果。
左轻颜:“我不吃。”
陆行舟:“这是给你的报酬。”
彼时不明所以的左轻颜:“?”
陆行舟强硬地塞给左轻颜:“这是小姑娘们做的,你收着。可以替他们画个引灵阵吗?今日是七七的头七。”
一门武修,果然是只有他才能办的事情。
左轻颜捏了捏鼻梁,在花坛摆阵。
孩子们拿出七七曾经送他们的小玩意儿,被摆放在阵心。
填上的月亮有了团圆的迹象,左轻颜一拂袖,月光倾泻而下,一层薄纱笼罩引灵阵之上。
银铃声伴着脚步清脆作响,薄纱如水面荡起涟漪。
魂灵入阵。
凤仙花于夏风中摇曳,转瞬绽放一片。
红色的花盛着淡淡的灵光,小姑娘姣好的模样被拢在凤仙花丛里,于阵心由虚而实。
地上陈年的小物件保存完好,七七捡起地上的布偶娃娃,冲离她最近的姑娘笑了笑:“有点破了呢,莹莹。”
莹莹小小声说:“七七还会帮我做新的吗?”
“我做好啦,就放在家里,爹爹娘亲过几日就会拿过来。”
“七七不来吗?”
“我已经来啦。”
莹莹捏着自己的手指,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七七给其他小姑娘也留了礼物,她一个接一个地告诉她们,小姑娘们逐渐安静下来,院里弥漫着奇异的惨淡。
最终还是七七打破了僵硬的死寂。她坐在花坛边,摘下凤仙花:“我给大家染指甲。莹莹,你看我做,明年就拜托你啦。”
莹莹尤不甘心:“明年你不来了吗?”
七七低着头,把凤仙花瓣放入小姑娘们准备好的石臼中:“对不起。”
那代表着七七明年不会来了,后年、大后年也不会来了。
小姑娘们在七七的道歉中,小小年纪便稀微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她熟练地给姑姑和小姑娘们染上红指甲,用布条把指甲包起来。
莹莹是最后一个,七七替她包好时,月亮的光泽淡去。
夏天天亮得早,东边已有细微的白色。
小姑娘们聚在七七身边,一夜没睡,神情萎靡。
她们似乎也察觉到时间紧张,嘁嘁喳喳争着跟七七说话。
七七身影虚化时,小姑娘们一齐噤了声。
七七看了眼自己透明的双手,冲大家笑了笑:“我走了呀。”
有小姑娘凄凄问道:“以后还会见吗?”
七七面露苦恼。
陆行舟虚虚扶着问话小姑娘的肩膀:“会见面的,等你再长大很多,个子变得高高的,嗯……或许还会有点驼背。”
小姑娘五官都要皱一块去了。
陆行舟马上补救:“不过,还是个漂亮姑娘。”
小姑娘有了丝笑意。
陆行舟道:“你们要耐心一点,再等个几十年,在现在无法确定的某一天里,一定会和七七再见面的。”
他伸出食指,指尖点在七七眉心,七七也散发出和月亮一样的光晕,她向朋友们挥挥手,消失了踪影。
引灵阵灵光忽闪了一下,彻底暗淡下去。
七七彻底走了。
院子里,小姑娘们呜呜咽咽的哭声蔓延了开来。
姑姑朝陆行舟作了个揖,眼眶、鼻尖俱是嫣红一片。
左轻颜随陆行舟离开慈幼院,回过头时,小姑娘们正被姑姑劝着回了里屋。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
宋轻香沉默一晚,眼眶微红。没有修炼到十足冷酷的年轻人感情明显,再戳上一戳,大约眼泪串子就能掉下来。
作为当年嘲笑宋轻香的一把好手,左轻颜张开就要刺两句,顺带缓和一下师徒四人被悲恸传染的低落氛围。
可陆行舟毫无征兆地闷哼一声,煞白的脸泛起青色,抱住陆轻名的手有了一瞬的放松。
宋轻香一手接过陆轻名,一手搀住陆行舟:“师父?”
这是什么时间节点呢?
那声闷哼在左轻颜脑海中,似惊雷乍响。
——再过几个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陆行舟就要死了。
陆行舟身上的九冥回转阵即将运转到终末,七七身上不显眼的阴气也能残忍侵蚀他的道心。
待他走火入魔之时,便是他自裁的时刻。
以最恶毒的姿态扎根在左轻颜记忆里的,始终是从陆轻名身上脱离出来的九冥回转阵。
陆行舟死后,左轻颜曾有一段疯癫的日子,昼夜不歇地寻找破阵的方式。
仿佛找到了破阵的办法,陆行舟就能活过来。
又好像学会了破阵,左轻颜就能时光倒流救回陆行舟。
他幻想过无数次,如果重来一次……
可时间不曾倒退,日复一日碾碎左轻颜不切实际的妄想。
但就是这个梦,想让他实现积藏心底的妄念。
原来,这便是得偿所愿吗?
左轻颜看向陆行舟的左肩,这里是九冥回转阵脱离的位置。
只要他开口,陆行舟就会相信。
陆行舟会放心地让左轻颜将阵法从隐匿中解放出来,任由左轻颜改动其中的一笔一划。
而学会朱轮回转阵的左轻颜,也有能耐完美地从陆行舟身上摘下九冥回转阵的遗祸。
然而,话到嘴边,他选择闭口不提。
救回了陆行舟又如何?
一个梦境罢了。
醒了还是没有陆行舟的世界。
何苦要在梦里寻找虚无的圆满?
若一定要在梦里寻求如愿以偿,七七和那群小姑娘们教过他了。
陆行舟死在眼前,是左轻颜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事情。
可世间生死无常,左轻颜改变了一瞬,也无力确保师徒二人永无生离死别。
渡劫飞升也好、阴阳相隔也罢,他和陆行舟总有分别的时刻。
修道之人,看得透相遇,也合该看得透离别。
所以,左轻颜遗憾的,是尚未来得及说句再见,已是天各一方。
陆行舟从无由来的疼痛中缓过劲来,重又抱起陆轻名:“没事没事,年纪大了,不是骨头痛就是经络痛。“
宋轻香嘴角一抽:“您是修行者,没这个毛病。”
“是吗?”陆行舟不当一回事,也可能是他再如何探查自己的体内都查不出任何问题,他表现得很轻松,“别管那么多了,走,咱们去瞧瞧还有没有面果,蒸饼、醪糟也去买些,难得一起下山,好好吃一顿再回去。”
天底下的修真师父大多爱讲辟谷脱凡,尤其是道清门和斩剑门里头的。陆行舟却堪称头号“叛徒”,爱好吃吃喝喝,先是带偏褚山遥,再领着一帮徒弟在“歧途”上一路狂奔。偏偏左轻颜与宋轻香理论都懂,还一意孤行蹭吃蹭喝,和超凡脱俗毫无瓜葛。
陆轻名却是头一回坐在店家凳子上吃刚出炉的蒸饼,左顾右盼,眼珠儿忙活个不停,陆行舟问他怎么不吃。
陆轻名怯怯道:“我还可以来吗?”
陆行舟把蒸饼喂到他嘴边:“来,明天来,下个月来,明年也可以来……唔,只要钱袋子允许,想什么时候来,为师都带你来。”
陆轻名咧了咧嘴,无声地笑笑,小口吃着。
明年呀……
可明年就没有陆行舟了。
左轻颜支着脸看陆行舟:“师父。”
食物没有咽下,陆行舟只拿眼睛看左轻颜,并不开口。
左轻颜找了个委婉的说辞:“明年要是不在一起……”
陆行舟快速咽下,大惊失色:“明年你要叛离师门吗?”
左轻颜:“……”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左轻颜摁住青筋暴跳的太阳穴:“你怎么不说你离家出走!”
陆行舟满身前科劣迹,一声不吭地吃他的点心。
左轻颜以为被这么打断,酝酿的情绪必然荡然无存,但没想到那股酸涩与期待交织的复杂感情,面对陆行舟奇葩的脑回路仍不肯退却分毫。
他咬了咬下唇:“要是哪一回,我们没能在一起,你可不可以先跟我……我们说句话?”
陆行舟笑脸慈祥,八成当从小独立的大徒弟有了撒娇的念头:“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该说“再见”吗?
陆行舟身入轮回后,左轻颜不可能再遇到拥有陆行舟名字和记忆的人,又何来的再见。
想来想去,左轻颜选了此世不会有的道别方式。
他郑重道:“拜拜。”
陆行舟:“拜拜?”
说话的人没能理解是何意思,只有左轻颜心头的酸涩膨胀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又在爆发的边缘归于平静。
经年离别苦,消散在了这两个字里。
同样归于平静的是这个梦境。
陆行舟变得模糊不清,依稀能听到他问了句“拜拜是什么”,左轻颜却做不了回复。
金属的冷感弥漫在四周,魔息隐隐约约。
铭文悬浮半空,左轻颜不觉昏昏沉沉。
他脚下摇晃两步,恶狠狠咬住唇肉,找回一丝清醒,立刻灵光化剑。
剑光划破铭文,左轻颜支撑着灵光剑喘息。
就在此时,模糊不清的世界边缘响起金属落地的钝响,细听竟有几分规律。
一个**岁的小姑娘向左轻颜走来。
那小姑娘穿了身奇怪衣裳,上面绣满了奇怪的花纹,和左轻颜看到的悬浮铭文相似。
小姑娘瘫着张脸,并不显漠然,只透出铜器的冷硬感。
小姑娘走了两步,钝响声明确指向了小姑娘的脚步。她开口说话,发出同样冷感的嗓音:“你不陪我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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