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气混合着金属的冷感,随小姑娘的步伐逼近,左轻颜豁然想到,他曾在薛白梦中的南归城倾塌后感受到过同样的气息。
不似生人,又非死物。
魔气掠过她的鼻尖,潜入她的发尾,又在头顶的小髻上探头,威慑般放大浅黑的轮廓,小姑娘的双眼便如一对没有感情的镜子,兀自映照出他的模样。
小姑娘没等来回答,又上前两步:“你不陪我玩吗?”
左轻颜这回很配合:“你要玩什么?”
他应付着小姑娘,眼角余光的注意力却在这片空白的天地。薛白和张家人或许都在她手上,他得想办法打探一二。
小姑娘冷淡依旧,仿佛左轻颜回不回答都不会影响她平静无波的心情,只有听不出半点欢喜的声音平直道:“留下来,不要走。”
左轻颜手腕微动,随时能化出灵光剑:“留下来?留到几时?”
小姑娘怔了一瞬,垂着脑袋,十指绞来绞去。她在此刻如同脱去了金属外壳,像极了真正的六七岁小孩:“你可以一直留下来吗?”
那不行。
不光他不能一直留下来,薛白和张家人也得带走。
张家人沉睡至今,靠岳源君吊命吊得无声无息,再不把丢失的魂魄拉扯回去,指不定哪天就有哪个短命的当场咽气,既败坏岳源君杏林圣手的名声,又对不起自己迷迷糊糊的性命。
左轻颜皱了皱眉,把情绪咽下:“这里只有你?两个人的话,太无聊了。”
小姑娘冷白色的脸上勾勒出一抹欢喜,她跑跳着过来抱住左轻颜的小臂:“你跟我来!”
魔气不知不觉间多了些许,小姑娘的笑容顿了顿,又恢复了冷淡的外表。但那两只又凉又小的手仍扒住左轻颜,抱得极紧。
小姑娘引着左轻颜往前走,虚空一阵涟漪,一步踏入另一个张家大院。
人来人往,都穿着张家统一的霜色弟子服,左轻颜一身云狐大氅也被霜色长衫代替。
年长一些的人衣饰纹路与弟子服相似,却更为庄重,走过的弟子纷纷道“家主好”,应是张家家主张传斌。
张传斌随意询问一名弟子:“可有见到笑笑?马上吃中饭了,不晓得又跑哪去了。”
弟子摇头不知,张传斌拍拍弟子肩膀,让弟子也莫再乱跑,快些洗净手去用饭,他微笑着调侃:“就你那些个师兄弟,晚一步,饭都得被他们抢了。”
“那家主到时候可得赏我口吃的。”弟子嬉闹几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路过的师兄弟,喊着“等等我”便跑远了。
张传斌右手握拳抵着唇,轻轻笑了一声,一抬眼,与左轻颜,或者说小姑娘正巧对上。
“你在这啊。”张传斌面露无奈,似要斥责,又露出温柔笑意,对左轻颜道:“辛苦左先生,到处找笑笑不容易吧。”
左轻颜虽听说过张传斌这个没落修仙世家的家主,却从未有过交集,面对突然的熟稔,无所适从地保持安静。
小姑娘倒是吵闹了起来,不见半点冷冰冰的模样,冷白的脸颊也沾染了红润,她晃了晃握住左轻颜的手:“我才没有乱跑,明明是大哥哥找不着路,还要我去接。”
作为被冠上迷路帽子的本人,左轻颜没做反驳,只扫了眼小姑娘笑笑,魔气安安分分地蛰伏在她体内,没有因为小姑娘的活泼再一次出来压制。
张传斌似乎对他的缄口不言十分适应,蹲下来平视笑笑:“笑笑很了不起哦,都会照顾大哥哥了呢。”
笑笑便钻进张传斌怀里,搂着对方的脖子不撒手。张传斌一使劲,把小姑娘抱起来,对左轻颜道:“这么晚回来,也该饿了。刚好饭菜都好了,一起去吃吧。”
左轻颜不急着吃饭:“薛白呢?”
他能被张传斌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么,假设薛白没死在梦里,来到这个世界后,也一定会被接受。
果然,张传斌道:“你俩真是一个都离不开另一个,他也在找你呢。”
话音刚落,堂内窜出个青色身影:“你可算回来了!我等得都快饿死了!”
那霜色身影如炮弹一般冲来,左轻颜下意识倒退一步,被强大的冲劲逼得连连后退,险些脚下不稳、后脑勺着地。
罪魁祸首放开左轻颜,阳光正好盛进他左脸颊的小窝,左轻颜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总归,还活着就好。
当然,下一秒,左轻颜就觉得这人死着活着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薛白转到左轻颜身侧,哥俩好地揽住肩膀:“我刚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你了。我都盯着热饭热菜半天了,热气都没了还没见到你影子,赶哪儿玩去都不找我的?早知道鸡腿儿就撕下来放我碗里了……”
一如既往的烦人,是薛白本尊没错。关键是没想到这人也被洗脑洗个彻底,对张家的归属感未免太强了点,张口闭口就是“回来”、“回来”的,怕不是把自己的老祖宗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左轻颜扭过脸,把越凑越近的薛白推边上去。但不可否认的,见到薛白后,他胆子终于大了点,试探道:“薛白,我是谁?”
薛白停下他的碎碎叨叨,伸手要去摸左轻颜额头,被毫不客气地打落。他捧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吸了吸鼻子:“道友,你傻了吗?”
左轻颜:“……你才傻子。”
薛白委屈:“你还打傻子。”
左轻颜凉飕飕瞥了他一眼,薛白赶紧正色。
好在称呼还没有变,左轻颜一下子有了把握:“你与张家什么关系?我又是什么关系?好端端的,干嘛叫我‘道友’?”
薛白愣神,反而是张传斌接的话:“左先生忘了?两位曾是散修,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如愿把两位请入我张家。”
薛白点头:“正是正是。道友不是想着与我过安生日子吗?张家是偏远了点,可麻烦事也少,留这儿挺好。”少顷,他脸色微变,“道友莫不是变了心,不愿与我待在张家了?”
这话未免过分亲近,再加上张传斌刚说的“一个都离不开另一个”……
左轻颜捧过薛白的脸,眼睁睁见着那人逐渐发红发烫,恶狠狠一掐,顿时,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张家大院。
“你干嘛!”薛白大叫。
左轻颜道:“清醒点没有?”
“我哪里不清醒了?”
“我们十天前在界外,你说,姜抿玉才是我的良配。“
薛白傻张了张嘴,许久道:“姜抿玉是谁?”
此界沉寂了下去。
来来往往的弟子们仿佛都停留在了原地,四面八方的目光汇向左轻颜。
左轻颜看得很清楚,张传斌和煦扬起的嘴角垂了下来,双手垂直放在两侧,怀里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站回地面,魔气丝丝缕缕纠缠着她,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又消失在冷硬的外壳下。
“你答应我要留下来的。”笑笑的声音覆盖着一层金属薄膜,又脆又冷。
左轻颜利落否认:“我没有。”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真没有。”
小姑娘歪着脑袋思考,过了会儿,冷白的脸上生出些怒意:“你骗我!”
左轻颜还是那句话:“我没有。”
就在此时,归来剑第二次横在他的脖颈处,随时可以让他身首分离。
面前的薛白形同陌路,被操作了思想后,他与张家那群人别无二致,都臣服于小姑娘笑笑编织的虚幻梦境中。
左轻颜抬手触碰剑刃,过分锋利的冷兵器直接伤了他的指尖,红色的血滴顺着剑刃留下来,被操控心神的薛白似乎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可你附身的小姑娘刚学会引气入体,要操纵一群张家人已经很不容易,居然还能把元婴期大能玩弄于股掌,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不回答。
左轻颜又道:“你明明有本事把薛白收归己用,为什么像我这样的废人都对付不了?”
“俗人皆有幻想。”小姑娘开了口,“薛白是俗人中的俗人。”
那便是沉迷梦境的原因了。
金丹以上者,甚少做梦,偏偏张家无人结丹,都归顺了黄粱一梦。
谁想出了个左轻颜,一日三餐与常人无异,有了入梦的机缘。薛白搭上左轻颜做梦的顺风车,半路跳车跑去了自己的心魔夙愿,竟比左轻颜还沉迷三分,成了小魔头的帮凶。
小姑娘又问:“你也是俗人?为何要醒过来?”
左轻颜向着薛白的瞳孔,那里仍有星星点点,却莫名冷清。他试图再说几句让薛白回魂,可归来剑愈发紧挨他的肌肤,几乎渗出血来。于是,他又叹了口气:“做的梦多了,不过如此。薛白,你再不醒醒,这一轮也没有左轻颜了。”
归来剑剧烈颤抖起来,那对没有感情的眼珠子沁出两行泪,怎么也流不尽。
“你休想!”小姑娘大喝一声,魔气涌向薛白,试图把他再度堕入轮回往复的梦魇。
张家众人也纷纷拔出刀剑,指向左轻颜。
凛然寒芒不断投映在左轻颜的脸上,赤火瞬时铺天盖地。
“你要把他们留下来吗?”归来剑蹭破了他的皮肉,血珠沿着脖颈留下,魔气掩映下,薛白双目通红。左轻颜只能视而不见,对小姑娘说道。
小姑娘的衣袍勾到了火,她仓惶扑灭,又去拍打张传斌身上的火苗。
被操控的魂灵不悲不喜,漠然地盯着左轻颜,维持拔剑的动作。
“你做什么!我不要火!”小姑娘声嘶力竭、狼狈不堪,生怕魂灵在赤火中飞灰湮灭。
左轻颜操控着所有红莲火,若因为不留神闹出一场原地超度,他都不知道该对岳源君和张家人做出怎样的解释。
但小姑娘如此珍惜张家人,也方便他行事:“你要他们活着,就放他们离开,不然,死在我手上,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是好事。”
“不是的,不是的!叔叔是自愿陪笑笑,叔叔不想死,你不能杀叔叔!”小姑娘无措的表情彻底取代冷淡的外壳,火光闪烁在满脸水色,笑笑捏着张传斌的衣角嚎啕大哭。
而在她身边,与她一模一样的虚影神色淡淡:“动手。”
迎着火,所有人都在向左轻颜走来。
左轻颜从恢复的云狐大氅中摸出护身符箓:“薛白,我再等你半分钟的时间……哦,你也不懂什么叫半分钟。总之,你再不醒来,我可能要先被你杀掉了。”
归来剑嵌入血肉,云狐大氅被血染得通红。
左轻颜捏着符箓,他相信那把剑不会真的杀死他,那张符箓只是为了抵挡张家众人的攻击。
“薛白……”
“杀了他!”虚影打断左轻颜。
刀光剑影在赤火中愈显狰狞。
左轻颜手中的黄符皱成一团,他闭上眼。
——算了,还是自保吧。
却听“哐啷”一响,左轻颜愣愣睁眼,归来剑坠在地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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