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典礼的进程决不会为了这一段不足为道的小插曲而停滞,可这上山的路总会被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想要和江守墨寒暄的人打断,许衔清就算当耳旁风吹过,每个人的祝福也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其中也有主意想打到他的身上,和他套会儿近乎,许衔清全都毫不留情地回绝,时不时还要讥笑几句,将所有的弯弯绕绕都给他摊在明面上。
那些人的脸上挂不住脸,讪笑几句也就落回矮桌前,连带着江守墨的好名声也大打折扣。
不过江守墨什么都没说,似乎只要许衔清一开口,他立即就住了嘴,等他把话说完,他才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谈。
许衔清自然拎得清他的意思,他本想用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不情愿,逼得江守墨不再冷静,他要在众人面前撕破他的脸皮,向世人揭发他真正的脾气,妖就是妖,不论做了人多久,妖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根本就不可剔除。
从晨早走到黄昏,这一段小小的路程他们的一天,从山顶上往下瞧,远山连绵,云层劈开了火热的日光,巨大的圆日落在山巅上,错位视角,他们在太阳的见证下,取指尖血,在眉间画上誓约。
许衔清想偏过头去不让他轻易画上,江守墨用自己的血沾墨,以硬甲为笔,低笑着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双颊。
金色的血混合着人血从许衔清的眉心流入眉眼,滑过脸颊弯折,挨近江守墨自己。
他的妖性难训,有时实乃残忍,原本一场轻松的典礼总要用点血腥的标记,幸好那些不明所以的宾客离得都远,只能瞧见两抹橙红金色耀眼。
许衔清破了相,他又想破口大骂,可江守墨不禁掐住了他的双颊,还非得捂上他的嘴。
似乎是迟来的报复,报复他在众人面前总是肆无忌惮地说话,总是不知轻重,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
他是故意的,江守墨知道,偏在众人面前纵容他,无时无刻不体现出他们的恩爱相伴;可他也是故意的,许衔清就算明明白白看见了江守墨心中的憎恨也没法,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还没想好逃出去的计划。
江守墨总能有懈怠的时候,他也不能时刻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脸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翎羽渐次隐没在皮肤表面下,而伤口不能总在他身上停留够久,可对疼痛的感知却是实打实的,裂开的口子,他把硬甲敲击在颅骨之上,似乎是想将记号刻进骨头里。
许衔清疼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他抓着人的指甲泛白,狠狠将人的手臂抠破了几道伤口。
可许衔清连眼都不眨,手指的动作也根本没停下。
等他的符印写完,许衔清脸上的血有些狰狞,那眉间伤口扰得他头疼不止,即使复原后,他还有好一阵的心有余悸残存在肌肉上,但他不敢深想,他不想将这等痛苦记忆深刻,他要去放下和遗忘。
只要不去思考伤口的形状,疼痛的感知,还有对江守墨的恐惧,这痛入骨髓的教训就总能在下次上演时变本加厉。
而江守墨收回妖爪,就又端的是那个凌霄山上遗世独立的年轻仙长,任谁见了都要叫他一声掌门。
许衔青面色扭曲,不愿将典礼进行下去,也不可能情愿为江守墨画上印记。
他攥着自己的双手,压在两道宽大的衣袖下,可江守墨自有别的办法,不过更极端。
指尖血—心尖血,同属一脉,既然取不到指尖血,那就挖出他的心脏,为自己研墨。
许衔青定会对这个日子铭心刻骨,因为这是他的心被剖出来的日子,而天地所认,将心不改,更为情深义重。
许衔青在人怀里挣扎,当那长甲开始探向自己的心脏时,他浑身一震,声音发抖:“她/他们可都看着,你就不怕被群起而攻之!”
“松开!”
尖甲抚上他的心脏,那里衣衫下陷,鲜血浸染。
“江守墨,”许衔青抓着人的腕袖,对方果真停下了,他急忙对上人的眼,“我画,我画,你先松开。”
怕人不信,他率先用一侧的虎齿咬破自己的食指,探手往江守墨的眉心去,“我替你画,不要挖我的心脏。”
“很痛。”
他的眼中泅着泪,似是惧意似是不甘,可即将触碰到时,江守墨却转而握住人的手,教人不可往前一毫。
他听见人口中的一口冷笑,心脏处的动作丝毫未有停歇,甚至变本加厉地在胸口扭转。
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稠密血液,灼热的翎羽交绕着爬过他的脊背,将他的胸口发烫。
许衔青拧着眉,眼神中的视线却越来越涣散。
“江……”
江守墨攥着他的手,将人的食指抵住自己的唇,唇瓣上金色的彩饰染上红痕,在他即将复原的伤口上印下一吻。
“嘘——,别说话。”
“不然我会分心的,要是取不出一颗完整的心脏,你又要再疼一遍,我会心疼的。”
许衔青早已无法分辨江守墨的言语,甚至可以说周围所有细碎的声音都挪去远方,他不禁开始回想之前的每一次死亡。
——痛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回忆却很漫长。
“许大哥!!!”
云层翻滚,一声巨大的龙啸如闷雷在此祥和平静的宴会上炸响,龙吟响彻云霄,众人都静止驻足——酒液溢出了酒杯,滴落在人的腿根,管弦弦崩断,钟鼓鼓止颤,敲鼓的棒槌没拿稳,落在鼓面上——大家都听到了涌动在云层之下,除了龙吟之外的一种,奇怪的吱呀声。
那似乎是一种木头与木头相撞,榫卯和榫卯之间扭动,樵夫采樵大树倾倒,竹片在火上炙烧,聆听杀青的过程中哔剥出的异响。
江守墨忽将手抽出来,鲜血从许衔清胸口上的五个深孔溢出,他揽着人的肩,以防他站立不稳而跪下摔倒。
他好心地抬起人的下巴,可许衔清迷茫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他现在的眼前只有绚烂的星点。
江守墨从后方凑近他的耳廓,低声轻笑:“阿青,你同她才遇见多少时日?”
“她竟然……”忽而山有风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江守墨身未动,兴致盎然地盯着眼前的锋芒被法罩抵挡,些微地叹息,“不自量力。”
然后抬手悄然撇开那杀意,唤出自己的云霄剑,轻向云层之下挥去,剑气掀起一阵奔涌的雾气。
时之长久的静默,一条木龙穿云入海,飞上云霄,它的眼睛燃似火焰,一时间遮天蔽日,从顶端俯视山巅上的江守墨。
宴会上的众人呆怔了许久,怎么也想不明白,平白无故的为何会有一条木龙飞出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不少人落荒而逃,自乱阵脚,但也有喝醉了不愿离去,提刀就敢上的勇士,只是半路杀出来个拦路虎,把人驮在身上就往山下跑。
“一条小木龙,我还怕你不成,看我三招就把你拿下!”
“打什么打啊我的小祖宗,带你来蹭吃蹭喝,你总要出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身下人拗不过只好给人点了昏睡穴,她抱着那醉酒的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连头都不敢回。
弟子队密密麻麻的人飞至江守墨身后,众人齐声说:“掌门!”
领头的两人站出来下跪:“掌门,弟子失职,还请责罚。”在她/他们身后的弟子齐刷刷跪下。
江守墨抬眼凝望着木龙上空,他的四瞳似乎已经将躲在木龙身后的江生花看得透彻。
江生花被人看得心漏了一拍,她神思凝重,心有悔悟,可她又亲眼看到江守墨想要挖出许衔清的心脏。
她的父亲怎会做出这样要人性命的事儿来?
之前听许衔清说自己是被父亲强迫的,她还半信半疑,可现在她若还要为江守墨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合适的借口,那她就是究极的迂腐。
那些救世济贫的教导,为人处世的正道之路,和江守墨正在做的全是相悖,她的眼睛看得清楚,她的精神正在痛苦,
——持续崩溃。
江守墨眨眼,绚丽轮转的四瞳变为普通的浅金色双瞳,他垂首,盯着许衔清因伤口在复原而感到痛苦而不得不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皱起的眉峰。
他对弟子说:“不必出手,你们的师姐在同我玩闹,自去安抚惊慌的宾客,我来教训她便是。”
领头的两位不再迟疑,领着一众弟子飞身去寻找四散的客人。
只是走远了些,那领头的两人才偷偷用传音符私下交流。
“织云,我们就这样走了,会不会不太好啊?”
“洪川,你脑子是不是傻了,掌门的合籍大典准备得突然又盛大,而现在被中断了,罪魁祸首还是江生花,你是敢在掌门面前把江生花打伤,还是准备在掌门打死江生花的时候去阻止?”
“可是这太奇怪了,师姐为何要阻挠掌门这段姻缘啊?”
织云无语,“你在后山孤苦伶仃喝西北风,出来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要迎娶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家伙,还为了那个新欢骂你骂哭,你说你生不生气?”
江生花昨日捂着眼睛跑回时,有不少人看见她捂着眼睛,同门里有不少人传掌门为了许衔清把江生花给气哭了。
洪川叹气,“可师姐也太任性了,那种东西,怎么能轻易给放出来?若是失控伤到了来宾,仙宗对外还真不好交代。”
织云拍拍他的肩,“天大的事儿还都有掌门在顶着,你我二人谨遵领命,勿要愁绪万般,徒添烦恼。”
“嗯。”洪川微笑。
织云满意:“所以你去前庭和众人对峙,我去万宝阁准备厚礼,要好好干哦,就这么说定了。”
没等洪川反驳,她就带着三分之一的队伍溜走了,而洪川的微笑停滞,身后乌压压响起一阵嘈杂的询问声,吵得他心烦意乱。
——他就知道织云变得温柔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于微:“许大哥!”
“许大哥!”
许衔清从昏迷中渐渐苏醒,他一动引起了心脏处的抽痛,江守墨见人挣扎更不愿把人放开,他说:“你的魅力可真大啊?江生花她竟然能为了你放出囚在藏书阁底下的藤龙,当真是血浓于情啊。”
“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你究竟是做了什么呢?许衔清——”
被江守墨捏住的地方骨头咔咔作响,他似乎想要捏碎那肩周的骨头才作罢。
许衔清痛得额头生疼,全身大汗淋漓,腿软的也不成样子,只能瘫在江守墨的怀里,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咸腥的汗液流进他的眼中,许衔清的视线模糊,瞧不住天上飞舞的木龙。
那木龙生龙活虎,飞时带风,强劲的风吹得他双眼紧闭,身体发冷。
他紧攥着江守墨的衣襟,厉声也算轻声:“江守墨,你不能杀她,杀了她,我们——”
“你就这般不信我?”江守墨把人的手从衣服上扯下。
许衔清急切地去问:“你想干什么?!你真的不能杀她,你我决计不能再——”
不知他的眼中从远处看到了什么,许衔清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捂着胸口,从胸腔里咳出一大片血,而眼泪混着鼻血、淤血和口涎一同涌出,看着像受了很重的内伤。
可江守墨却对此情状平淡异常,他的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雾气,什么东西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真的看不清。
江守墨看着底下大声咒骂生机勃勃实则未言一语行将就木的许衔清,他仿佛不解:“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一定会杀了她?”
“生花我也养了几百年,看着她长大,她既犯了错,我应该帮她才是。”
许衔清咳得行将要撑不住身,地上全是他的血,一地赤红的血,看得人眼触目惊心。他趴在自己的血泊上,身上的禁咒似乎在这一刻失效了,修复不了这严重的内伤。
带血的手掌抓住人的衣摆,他扯了扯:“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最喜欢喝春花酒,在我的脊背上写字。”
许衔清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他把重音都落错在脊背上,再后面竟全成了气音。
江守墨不知他为何要提起如此久远的记忆,但那确实是一段美好的回忆,等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他若愿意,他不妨将人痛苦的过往封锁,重新来过。
——记忆封锁?
于微:“许大哥!”
她看见许衔清倒在一地的血泊里,生死不知,便质问江守墨:“你不是仙人吗?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你这么折磨他就不怕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吗?”
江守墨瞧见她身上的弟子服,“你也是仙宗里的人,为何没有和弟子队的人待在一起?”
“江生花,你放出了藏书阁里囚困的藤龙,你知不知道藤龙一出,会破环整个凌霄山护山大阵的稳定,到时候不知有多少被压在阵法下的邪祟奔逃而出,有多少人会因为你的过错丧命失财。”
江守墨向前踏出一步,眯起双眼,眼神一厉:“我念你是初犯,不会杀你,但你不要一错再错!”
江生花本躲在龙头后抓着龙角,听到江守墨叫她的名字,甚至还是有想躲起来的**。
可一看见于微亮晶晶愤怒的眼神,她似乎也鼓足了勇气。
她从龙头后站起来,原本的不忍在看清许衔清的状态之后,也化为了悲凉和心酸,还有陡升的怨恨。
“父亲,他救过我,你为何要伤他至此?我以为你爱他,所以才尽快办了这合籍大典,可你却又杀了他,你为何要杀他?这与你教导我的根本不同!你究竟为何!为何!!!”
“他是你娘。”
“什……什么?”可江生花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诓骗:“他分明是个男子,他如何能将我生出,你在骗我,你骗我!”
江守墨将身上的翎羽幻化,一层一层波浪似的出现又消失,他用剑身照着自己睁开便轮转的四瞳,额心一点上抹的金痕,凑近看才知是细小的微鳞:“你是半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总为自己的身世愁苦,我现在告诉你,你又为何不信我?”
“可他……他。”
“你身上的玉佩,他给你的,那上面刻着许字,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我。”江生花尤为气馁,自己对母亲强烈的执念,想要质问她为什么抛下她、以及经年日久下来产生的许多埋怨,可父亲说,她的母亲是个男人,还是她的恩人,在比认亲之前就更早地遇见。
可父亲为什么要伤害他,难道这就是他抛下我离开这么久的原因吗?可为什么几百年之间都没回来看她一眼?
她的右眼压抑不住妖气,浑身的刺骨冰凌被体内的热气强行破除,她锻火淬烧手中的赤絮剑,理智已经被怨气屈服。
“可我也不能亲眼看着你杀了他!”
“那你想如何?”
她想如何?她该如何?她想,她想……捏紧了手中赤絮剑,剑尖直指阿父。
“我要把他带走!”
“你敢!”
父亲的云霄剑剑气擦过她的耳畔,飞扬的发丝根根洒落。
“我会杀了你,你不要犯下错事。生花,你回来,我们三个会永远在一起。”
江守墨要杀她,他真的会杀了她。
江生花撩过身后的发尾,攥着一把在自己手里,她痛哭流涕:“你想杀我,你是不是就是这样逼走他的?”
“我要和你断绝关系,我一定要把人带走,你不是江守墨,我认识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生花……”
“他至少不会拿刀砍我!”
一大截青丝随风而逝,江守墨有些微怔忪。
她的发丝在空中燃烧飞舞,燃起了一根根叛逆、失去了一根根真情。
“江守墨,你不配当我的父亲,我今天一定要把他带走。”
江生花已经全然被妖的邪性侵占了心智,脑海中充斥着愤怒、虐杀,而全然没有了作为人的率真、热情。
哪怕江守墨并非如她所怀疑,也罪不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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