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摇曳的烛火，青凤瞧着不远处霜容的睡颜。
自己从没像这样认真瞧看过这个人。原来她也有不气势凌人的时候。
实在是出乎意料，本以为东溟皇族已被尽数斩杀，没想到自己还能遇见在身边活蹦乱跳的幸存者。
雨夜的客栈里，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雨声，霜容的呼吸倒是算均匀，但是双眼似乎闭得费力，连带着细眉也皱了起来。
只是曾经听说过，东溟皇族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力量，使用时身上某些部位会显现出龙鳞，头发会化为淡蓝色。激发出这种力量的方式不详，但若是从霜容身上来推测，估计是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有关。
她也见过，那番景象吗？
往事如同雷暴天里冷彻入骨的海水般吞没了青凤，青云国每一个惨死的灵魂都在呼噪，火光中父亲的鲜血和母亲还有余温的怀抱，师父用尽全力的最后嘱咐······
右手轻覆在面具上，青凤低下头，膝上捧书的左手用力了几分。
那她怎么还能如此轻松地活着？
自己余生的所有，皆是复仇，她怎么能活得这样随意？
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青凤久久沉思。窗外夜雨依旧，但似乎下得密集了些。
霜容醒了，迷迷糊糊起了身。
“······这是······”回忆了很半天，霜容终于想起来昏迷前发生了什么，顿时有些慌张。当时自己情绪失控，使出来了东溟的力量，明明师父嘱咐过要小心不能暴露了······但万一青凤没认出自己是东溟皇族呢？毕竟少有人知道东溟皇族的这种力量······
“你是东溟皇族？”青凤面色恢复平静，靠近了霜容。言语还是冷冷的。
“我不是。”霜容一口咬定。但明显缺乏底气。
青凤坐在了霜容附近的椅子上，将方才备好的粥递给霜容。
“你昏迷了一天，吃些东西吧。”粥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有些吃惊，霜容不觉得青凤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谢谢？······”青凤原来也会关心人。霜容将信将疑地接过粥，又小心地舀了一勺，准备咽下。
“传说东溟皇族有一种特殊力量，使用时会显现出龙鳞。”青凤淡淡地说。
霜容停下了往嘴里送粥的手。
“而且发色会变为淡蓝色。”
“可那毕竟只是传说不是吗？我只是小时后中了邪，莫名其妙就有了这种能力。”霜容不敢直视青凤的眼睛，把头别在了一边。
“你那时叫了‘母后'。”
······
沉静了片刻，霜容转头问青凤，言语里带着哀求。
“可以拜托你保密吗？”
青凤望着霜容带着哀求的脸，她的双眼比平时要清澈，金色瞳孔在摇曳的烛光中有着淡淡的光泽。
没有直接回答霜容的问题，半晌后，青凤开口。
“你有想过要复仇吗。”
霜容笑了。青凤诧异。
“以前有过，但现在完全不想了。”霜容将目光从青凤的身上移开。
“我一开始是想练武变强之后去复仇的。但是后来渐渐发现，比起复仇，我更想好好活着。”再次，霜容直视青凤的眼。
“是我命大，师父在海边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师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说起师父时，青凤仿佛在霜容眼中瞧见了不同于以往的光芒。隐隐的，青凤心中似乎有些波动。
“现在，凌山是我的第二个家。凌山是我的所有。我想为凌山活一次。”霜容眼中的坚定，在青凤眼里仿佛是灼眼的烈火。在心底里的某处，青凤察觉到了自己的些许异常，但明面上，青凤还是什么都没有表露出来。
“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霜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头。“说实话，我也曾在心底里问过自己许多次这个问题。我的恨意没有消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车中的母后，以及悬在城外的父兄。”
“我是不是特别无情，特别自私？竟然光想着自己过逍遥日子，我是不是有罪？······”
青凤回答不上来。
“······所以呢，能拜托你保密吗？”霜容扑闪了睫毛，认真地对青凤说。
“透露这个消息对我没有好处。”青凤缓缓起身，走向房门。
“明天一早就动身。”
门吱呀呀地关上了。
端着粥，霜容吃了几口。怪好吃的，霜容想。难道之前每晚，青凤是在客栈里面喝粥吗？
夜深人静，小雨依旧。青凤立在护栏旁，远眺春色。
一个人久久思考着，小雨并未模糊了月色，春花烂漫。
青凤感到心中有一团微小的怒火，怒火映照着首领灭国时的刀，以及霜容过分开朗的笑，那怒火又一点点凝聚，冷却，最后，又怪异地成了某片，落在心底湖面后引起波澜的落叶，而湖面上竟倒映着霜容的身影。
次日清晨，霜容收拾着行囊。
自己竟然还没有调查出青凤的来历。霜容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倒也不晚，等会自己就直接问他，反正已经想好了理由。
推开房门踏出房间，霜容瞧见了过道一侧等待自己的青凤。
“走吧走吧，久等了。”霜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青凤走去。
青凤扭头走下了客栈的楼梯。
等到出了客栈的大门，霜容与青凤并行。
转头向着青凤，霜容笑着说。
“昨天你都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这不公平，你也要告诉我你的身世。”
青凤沉默了片刻，并未转向霜容。
“我出身在玄武国北方的边界。从小跟着双刀流师父练武。”
霜容瞧着青凤，期待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就完了？”霜容似乎有些失望。
这也太简短，太普通了。自己居然是为了调查这么没意思的东西而忙活。
霜容有些不甘心。那这样任务就结束了。霜容觉得，这个不甘应是源于，青凤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定是在骗自己，也是，怎么可能凭借口头上的叙述就能调查出来？自己要再好好地调查调查青凤，和师父说自己要再跟青凤执行一点任务。
进了正殿，霜容将自己看到的、问到的关于青凤的事情尽数汇报给了寒江仙。
“师父，青凤一定还隐藏了大部分实力，他所说的身世并不一定属实。我觉得我应该再和他执行一些任务，就这一次，时间太短了，根本调查不清楚。”霜容抬头，望向不远处高座上的寒江仙。
寒江仙颔首。
“我知道了，容儿，容我先考虑一下。你先去休息吧，这些天辛苦了。”寒江仙缓缓地说。
待霜容出了正殿，便注意到不远处一个熟悉却许久不见的身影。
二师兄？
霜容高兴地奔向了白泽。
“二师兄回来了？”霜容展开笑容。眼前的青年合上纸扇，眯眼笑了。
“听说你和暗影刺客一同做任务去了？”白泽温柔地看着霜容，净白的衣身显得鹅黄头冠分明灿。“可还顺利？”霜容告诉白泽任务顺利。
“我还有要事汇报给师父，这些天你辛苦了，回房好好休息吧。”霜容与二师兄道了别，离开了。
白泽踏入正殿，走近了师父，作揖，恭敬地汇报。“弟子查到了，师父先前的怀疑并未出错，暗影刺客组织首领的确与斯特国有所勾结······”
待听完了白泽的回报，寒江仙似乎心情有些复杂。
“终究还是同道殊途。”长叹了一口气，寒江仙微皱起眉头。
听了师姐的话，霜容有些恍惚。
“不用查了吗？”愣了几秒，霜容才又问霁月。
“师父说已经查到了决定性的证据，那个暗影刺客的来历已经不重要了。”有些吃惊，霁月不明白，为何霜容会因不能和那个暗影刺客再次执行任务而如此失望。
但经过思考，霁月又仿佛懂了。轻笑了之后，霁月安慰霜容。
“没关系，就算我们和暗影刺客组织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那也只是我们单方面的，明面上我们立场还是一致的。而且这种局面应该还会持续很久。况且首领不忠于玄武国，也不能代表所有暗影刺客也都不忠于。你不要太担心他已经变成了敌人。”说罢，霁月又笑了笑。“话说回来，你不想告诉我真实原因吗？”
“什么真实原因啊，师姐你说什么啊······”
“唉，算了算了······”霁月将顺路带给霜容的丹药放在桌上，转身准备离开，霜容瞥见了她眉眼里的笑意，没注意到自己脸颊有些发烫。
待到炳耀三更半夜猛拍霜容的房门，让霜容陪自己在云栈露台上小酌一杯时，霜容还坐在桌旁，用手撑着脑袋。
星空下，霜容接过炳耀递过来的酒杯，一口闷下。
“可以啊你，今天怎么了？”炳耀盯着霜容，清楚让她皱眉的并不是烈酒。
霜容想了想，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哦，我懂了，其实就是你还想见他对吗？”炳耀又对着惯用的葫芦闷了几口。
“······对。我就是想见他。”霜容承认，但又加上了一句。“我听师姐讲了，凌山派和暗影刺客组织的立场已经发生了微妙转变，虽然师父吩咐不能对外透露这一点。我怀疑他隐藏了更大的阴谋，放着不管的话······”
“得了吧你。”炳耀打断了。“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
将目光从酒杯上移开，霜容问炳耀。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那你就去见他啊。”炳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霜容。
受了炳耀的鼓舞，霜容盘算着如何向师父开口，说自己还想和青凤完成一些任务。但是迟迟开不了口。
近来师父又给自己了一个任务，下山收集玄武国百年前失散在各处的楠木碎片，这下自己得在玄武国到处乱跑很长时间了，更没办法和青凤一起执行任务了。在山下最近的客栈，霜容随便点了一碗抄手，但心中忧虑，连抄手是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叹气的间隔间，霜容抬头，无目的地往客栈外的路上看去，却不由得怔住了。
霜容猛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几下摸索了钱扣在桌上，四周的食客听见响动声不觉向霜容的位置看去，而她早已不见了身影。
银发略过视线的一瞬间，霜容就认出了青凤，以及他一贯有的凌冽杀气。
“你等等！”霜容已经站在了青凤身后不远的位置。
青凤回头，他脸上带着霜容未曾见过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但霜容十分确定，面前这个人一定是青凤。
“······是你。何事？”青凤的声音似乎比之前闷些。
“······”霜容有些着急，但嘴里又莫名其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知所措。
见霜容半天不开口，青凤转回头，欲离开。一个健步，霜容右手拽住了青凤衣袖的一角。
青凤转过了身。
“你······能否请你教教我下围棋？”话刚刚说出口，霜容就后悔了。这个理由实在是有些莫名奇妙，自己甚至不知道青凤会不会下，刚刚只是忽然想到了师姐留在自己房间的围棋······
完了，这下尴尬了。霜容能感觉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隔着面具，青凤迟疑了片刻。霜容低头死死盯住自己拽住青凤衣袖的手。
“这个月的十六日，镜湖岸旁的柳亭。”青凤从霜容手中抽走了衣袖，转身离开了。
所以，他是同意了对吗？霜容有些难以置信。
阳光明媚。
好不容易盼来了与青凤约定好的日子，霜容早早地就到了亭中坐下。镜湖风光极好，和自己的心情一样。
过了不久，霜容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身影。
他没有带棋和棋盘吗？虽然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下棋的事······霜容疑惑青凤两手空空。注意到霜容的视线，青凤并不着急，等走到了亭子边，才开口。
“跟我来。”
虽然不解，霜容还是跟上了青凤的步伐。
走了不久，穿过竹林，霜容注意到了一座屋舍。
“允诺过要教你下棋，但因为我身份特殊，这里较隐蔽，会比较方便。”青凤并未回头。
“哦，所以这里是你家吗？”霜容绕到了青凤面前，抬头问他。
霜容眼中的点点光芒，青凤都看在眼里。
屋舍一侧的空地上，有一张放着棋子与棋盘的石桌，石桌四周有四张石凳。青凤示意霜容选一张凳子坐下，待霜容选择了树荫最浓的一侧坐下，将青玄放在棋盘与石桌边缘空闲处，青凤坐在了霜容对面。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见青凤坐在了自己对面，霜容很认真地看着青凤的眼睛说道。青凤沉默不语。
霜容已经摸清楚了，他委婉表示同意的方式就是沉默。所以自己就顺着说下去。
“既然一开始我什么都不会，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学吗？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对弈，而且最主要的是，你坐在对面我就很紧张，就没法全心全意地学棋了。”霜容拙劣言语掩饰的东西，青凤都明白。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份拙劣。
“无妨。”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青凤轻轻抬眼。
起身之后，霜容一下子梭到了青凤左手边的凳子上。
“好了。现在开始教我吧。”
春日的暖阳从树荫的缝隙里洒下，将棋盘的一角拥抱住。
没有理会霜容的目光，青凤开始讲解最基本的东西。霜容静静地听着，重要的地方会做出肯定的反应。待青凤教完了，抬头，正好和霜容对上视线。霜容也不躲。
“所以你能在棋盘上给我做个示范吗？”霜容伸手拿过了棋子。
但是刚刚下了一会，青凤就察觉到了。“你会下。”抬眸，青凤看着霜容暗藏笑意的眼。霜容没有在这句话里听到指责和恼怒的意味，于是眼里的笑意又深了一层。
“说明你教得好啊，我也聪明，学得快。”收回下棋的手，霜容更转向了青凤的方向。青凤仍盘算着下一步下哪里。
“对不起，青凤。我骗了你。其实我是会一点的。”听了霜容忽然的道歉，青凤有些惊讶，抬起了头。“我当然是想向你学下棋，但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是这个······最主要的是，我想见你。”霜容眼睛仍瞧着青凤。“真的很对不起。”
瞧着霜容认真的神情，青凤心底里微微泛起一层涟漪。犹豫着，青凤话到嘴边又化作了无声。
“我继续向你学下棋。话说，感觉你真的很聪明，很冷静。”霜容又下了一子。“我以后可以经常找你下棋吗？”
青凤不语。“你又不说话了。也对，是我太得寸进尺了。”霜容向后缩了缩，与青凤的距离远了些。
“你讨厌我吗，青凤？”青凤微微蹙眉，对上了霜容忽然间有了忧虑的双眼。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自己又想听到什么回答呢？
“说实话，你同意教我下棋，我感到非常意外。”重新拾起一子，霜容观察起了棋局。“我以为你会不理我，会直接走开。”
发觉霜容在棋局中已经发起了攻势，青凤从容落下一子。
“你若还想和我学棋，就先下赢这一局。”
听了青凤这么说，霜容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圆了金瞳，随后从青凤淡漠的双眼中寻找肯定。
“当真？若是我最后输了呢？”
“专心下棋。”
霜容投入进了棋局中，但越下，好像和青凤的差距越大。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是绝对下不过他的。青凤连拒绝自己都这么拐弯抹角，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一句话就否决了，怎么还要进行这场胜负已定的棋局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树荫因云层遮日而变得暗淡。注意到霜容死死盯着棋局上的关键位置，仿佛是在祈求自己不要发觉那里，青凤不觉微微勾了嘴角，将白子在霜容的目光中轻轻放下。
“你输了。”青凤抬眼。
霜容愣了半晌，抬头望青凤。青凤没有错过霜容眼里的失落和不甘。“我真的尽力了。是你太强了。” 也许这就算结束吧。起身之后，霜容伸了个懒腰。
带上了青玄，霜容转身准备离开。若是青凤拒绝了自己，自己也就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霜容。”
回过头，霜容第一次听见青凤叫自己的名字。
“你以后来找我，就不用借着下棋的名号了。”
怔了一会，霜容又朝青凤走去。
“那以后是指什么时候？”
青凤缓缓起身，眼下勾勒的绚红似乎更深了些。
“是指从现在开始吗？”霜容已走到了青凤的面前。抬头望着青凤，霜容还在青凤眼中寻找着答案。这次，霜容似乎读懂了。又或者是，青凤终于愿意让自己读懂一次了。他目光中的冰冷已经融化在了春日的暖阳中。
霜容手轻拉青凤的衣袖，青凤微微俯身，而霜容垫脚，迎上了他的唇。能感受到他的鼻息，霜容微微偏了点头。觉得脚垫得费劲，霜容双手环住青凤的脖子用了些力，青凤会意，俯得更低了些，环住了霜容的腰。
不知何时，呼吸已经变得急促，霜容只觉得自己变得晕乎乎的，有些使不上力气，而青凤用在腰上了力维持住了自己不会不小心跌下去。
云层缓移，暖阳又撒了下来，透过叶间零星缝隙，在小石子路上形成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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