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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ristmas Kids

电子时钟跳动到三点三十三分①的这一刻,玛克辛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的头脑清醒得仿佛刚从某个战略会议下来,身体却从裹起睡袍、趿拉拖鞋的缓慢举动中诚实地体现出倦懒。

这时候在厨房里亮起一盏灯在纽约市并不显突兀,这是座不夜城,是梦想在其中铸就的钢铁丛林,考虑到她现在是从位于曼哈顿的高层公寓俯瞰中心公园,玛克辛认为自己如所有人所愿从这只“大苹果”上咬下了一口。

这座城市也随时准备好抛下跟不上自己齿轮运转的人,玛克辛如法炮制了同代人的自我理疗方式。除了让一天的高光时刻凝聚在清晨从最初研磨开始的一杯咖啡中,千禧年一代最新流行的爱好还包括让跑步俱乐部成为性格的全部、让房子里的所有物品甚至于自己都被钩针编织的成品覆盖。永远在为爱好花钱,但永远不会精于任何一项。

但融入其中让她至少感觉到自己和芸芸众生无异。

机器停止了轰鸣,她很自然地竖起食指就要在空中绕过几圈,就像她在办公室里要求属下加快动作那样,但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搅拌棒代劳。她不能习惯走捷径,她建立起的平静安逸生活不能因为一个小纰漏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她一边喝下咖啡一边思考自己是否该发挥发挥恶老板的属性,一个电话叫醒刚睡下不久的助理,要求对方在非营业时间为自己买到全套早餐。

斟酌片刻后,玛克辛放下咖啡杯,她将烟盒钥匙钱包等等一股脑儿地塞进大衣口袋里,认为自己在非正常时间里的清醒是有原因的。启迪或者灵感现在还无迹可寻,出去走走应当有所帮助——但新鲜空气是别想了,纽约就是个被下水道串通的巨大垃圾场。

*

四点钟还是太早了,连那些丧心病狂的晨跑者都还没有踪影,一路上玛克辛只碰上睡眼惺忪的几位主人在遛狗,她想到在没有防备的这时候干掉他们是多么方便,狗可能会是个麻烦,但她没有物种歧视,一并做掉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当然,她无意将其付诸实践,只是她的侵入性思想作祟。

是这一连串念头黑暗得都令她自己胆寒吗?否则为何没有风吹过她依然感觉到寒毛耸立?

她头顶的路灯闪烁了一下,又一片鸡皮疙瘩泛起,玛克辛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身前身后,没有异样,只不过俱是空无一物稍显瘆人。继续脚下的路程后,她眼边一暗,玛克辛很快意识到是身后的路灯坏了一盏,她稍微加快了脚步,插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暗暗将钥匙柄夹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但她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动,路灯也没有接二连三地熄灭。

走出中心公园后,玛克辛微微松了口气,街上已经有环卫工人清扫,送报车也在将一捆捆报纸扔在杂货铺的门口。

她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就在她认为可以放下心来时,如出一辙的不详感在公寓楼底再度追上了她,但目前来看无事发生。她摇了摇头,刷开门禁走了进去。

一步,两步,她停下,掉头就走。

十五分钟后,玛克辛舒舒服服地躺在丽思卡尔顿套房中的浴缸里,她的神经松缓下来,眼皮也因为重新侵入的睡意合上,因此没有注意到丰盈的泡沫上倒映的画面:一只手掌从几缕黑烟慢慢成型,在她的头顶上方蠢蠢欲动,显然将确保她一旦入水便再无抬头换气的可能,

她的脑袋和执着香槟杯的手腕一起滑落,舒缓的音乐和适宜的光线中这样的发展不显突兀,水位已经逼近她的下唇,很快就会漫过嘴巴、鼻子、眼睛……一声闷响,酒杯掉在了地毯上,和香槟一起浸湿地毯的还有她起身时带出来的水。

一时的省事会带来几倍的后果。玛克辛深知这个道理,她可不想明天头痛欲裂地醒来并感冒鼻塞一整个星期。她裹上浴袍,将头发吹干,检查房门锁好后心满意足地陷入软如云朵的大床中。安静的室内,只有浴缸里正在被放掉的水上不甘心地出现了几丝波纹。

*

三个小时后,八点钟整,她每天的闹钟响了。

玛克辛神清气爽地起床,感觉像是额外多出了一天完全用来休息,如果这就是所谓的“顿悟时刻”,她不介意每天都有一次,这可是比□□更好使的助眠。十五分钟后,她出现在酒店的餐厅里,边处理邮件并用早餐。

当一个着装绝不符合酒店要求、更与体现专业素养不沾边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时,她也只是皱了皱眉,不想让今天的好心情这么快被毁掉。

“你有五分钟向我兜售无论是商业想法还是你自己。现在开始。”玛克辛依然正对着电脑,只从眼镜后面抬眼打量了他一下。没上发胶,减分;胡茬,减分;好吧,起码他打了领带。再看看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和毫无仪态可言的站姿……他的年龄是不是也大了点?

“这样吗?好吧,让我想想。”男人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首先,我是约翰·康斯坦丁,我不认为世界上喜欢我的人能超出一只手可数(还真是有力的自荐。玛克辛想道。)

但正说明我擅长我的工作,我会采用一些有效但被大多数人认为超出界限的手段,但是达成目标更重要,不是吗?也许你有兴趣了解我的专长?我对恶魔在学术和实践上都有所成就,也是黑魔法研习者,而这能极大帮助到你现在的处境,玛克辛·蕾小姐,还是说,你更喜欢梅多斯这个姓氏?”

“你根本不是求职者,是不是?”玛克辛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情愿去想这是摄入咖啡因过多的原因,不是现在,她不能在还不清楚对方的来意时就自曝能力。

康斯坦丁似乎没注意到她压住手腕收敛自己的小动作,一张名片从桌上滑给了她,“驱魔人,恶魔学家,黑魔法大师”,上面写道。

他从玛克辛的电脑屏幕上方探头看了一眼,显然对满屏数字和图表的分析师和评论员文章不感冒,“你为什么不看看社会版的新闻头条呢?”

她的屏幕闪了闪,自动切换到了新闻界面,配图赫然是她的住处——或者说,曾经的——公寓所在的整整一层都被猛烈的火势摧毁,焦黑的建筑外壁映衬着一个什么都不剩的狰狞入口,玛克辛没法再看下去了,她“啪”的一声将电脑合上,决意自己弄清这是某种骗术还是真实发生,“我要走了。”

她的退路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挡住了,玛克辛迅速判断出他俩是一伙的,她谨慎地调整站姿,寄希望于终于有人发现这边的不对。那个康斯坦丁已经叼住一支香烟点燃,周围不乏其他用餐者,却未引起任何一人的注意或质疑。

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但她决定不能束手以待。她猛地出拳,中指的指节准确地重击在男人的喉间,他顿时扼住脖子艰难地试图呼吸,玛克辛趁机拔腿就逃。这场小型自由搏击依然没有得到周围人的置喙。

即将跑到出口时,玛克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和康斯坦丁的视线交汇,后者显出的早有预料令她心慌意乱。

一抹幻影从他身上穿过又聚拢成侍者的模样,她甚至来不及细想,下一秒,她撞在了一道坚硬的屏障上,剧痛从肩膀和半边脸同时传来,她头昏脑胀,呼吸到的铁锈味来自鼻中汩汩流出的湿热液体。

一双柔软的手触碰在她的额角,似乎是想让她好受些,但它的主人立刻像触电一样缩回手,重物跌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那个康斯坦丁的一声“泽德”。

玛克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对结果十分满意。

想对我软硬兼施,没门。活该。她想道,沉入一片黑暗中。

*

康斯坦丁打了个响指,周遭酒店的画面流沙般散去,露出了神秘屋的真实环境,咯吱作响的木质结构像在控诉自己也被迫加入这场骗局中。

查斯已经将泽德扶起,后者用力按压鼻梁,但康斯坦丁等不及她完全恢复,“你都看到了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什么都没看到,不管从哪个方向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纯白色,可附骨之蛆般的恐惧和寒冷从未离开我的身体和内心。”泽德像是不忍地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她都是个幸存者。”

*

玛克辛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的处境,她被结结实实地被绑在椅子上。被她一拳锁喉的那个男人动作意外轻柔地用一块打湿的软巾擦拭她脸上的血痂,嘱咐她继续仰头止血的声音仍带嘶哑。

她有些愧疚但不多,更多出于服软让自己好过些的考虑,“你最好弄些糖皮质激素缓和一下组织水肿,呼吸管损伤可小可大,还是及时治疗为上。”

“好了,没必要再联络感情了。”康斯坦丁俯身观察她的神情,“你对现状了解多少?”

“我不知道是哪家公司雇佣你这个……私家侦探的。告诉你的雇主,如果他或者她想要谈论我的跳槽,最好还是拘泥在传统会面方式上,也别想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不管怎样,我的初始印象分已经跌破地心了。”

“算得上我现任雇主的大概是大天使加百列,恶,只说出名字都让我反胃。”

“不是什么恶意竞争,好吧。”她嘟囔着,调换策略,“虽然我很有兴趣了解你们的邪教,但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你们想要什么?赎金……不,活动资金?给我的公司打电话,他们会愿意支付的。”

“你的亲属……”泽德插口,康斯坦丁为自己审讯的节奏被打断瞪了她一眼,泽德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没有。所以你们最好谨慎要价,虽然我对我的公司有一定价值,但他们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说,五百万美元以内较为合理。”

查斯和泽德的呼吸变轻了一下,康斯坦丁却不显意外,“当我最初得到你的名字时,玛克辛,我以为它是马克西米利安的简称,我能说什么呢?我打小就让老师头疼,功课没做好或者出现纰漏也是在所难免的。”

“或者说明你是个性别歧视者。”玛克辛平静地表示,“信或不信,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和现实的反差确实助推了我的名字在业内传播。见面前是‘麦克斯,我的好兄弟,久仰大名’,见面后就变成了‘这太冒险了,你确定你采取激进方案不是受到激素的影响吗’,我能说什么呢?金融业里全是混蛋。”

“你瞧,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金融人士,但你们对自己工作了解的匮乏和对社会整体贡献的稀薄总是令我惊叹不已,然而你却能轻描淡写地报给我你六位数的身价。说说看,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如果你跟得上的话。我曾经负责搭建巨灾债券,近两年负责评估人寿保险投保人的资质并徇情投资。”

“啊,经典的对赌协议,恶魔的必修课。”康斯坦丁一语道破本质,查斯和泽德还在苦苦思索。

“我们没有时间做这个。”他制止了泽德的询问,瞥见玛克辛试图挣脱绳索的小动作,“我劝你别白费力气,蕾小姐,这是奥德修斯之绳,如果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还真是睚眦必报。玛克辛咬牙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会儿,这下几乎笑出声来。他的意思是,奥德修斯,那个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的希腊神话英雄,这是他遇到塞壬时将自己绑在桅杆上的绳子?听听这疯话!

她高声道:“事实上,我很乐意为他们解答。他们不应该习惯你这样一个混蛋在身边。”

“我的工作一直涉及和保险公司打交道。巨灾债券和自然灾害有关,保险公司推出的意外险中自然灾害里发生概率小,但一旦发生便会产生伤筋动骨的影响,为了转移风险,保险公司会将其打包成巨灾债券发行给投资者,也就是对冲基金、资产管理公司等等,但凡没有达到触发条件,投资者就会得到高昂回报。全球极端天气频发的现在,这类债券相当有市场。”

他们的表情变得不对劲起来,康斯坦丁露出一个“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的笑容,“总而言之,风险对冲是更为理性的俄罗斯轮盘赌,你要不要继续给查斯和泽德讲讲人寿保险的故事?”

玛克辛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听着,别往心里去,这只是一份工作,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更大的混蛋顶上来……人寿保险失效的最主要原因是购买者忘记或者无力续缴保费,我的部门作为二手交易市场存在,投保人可以将他们的保单转卖给我们,之后的续费由我们承担,相应的,如果投保人早逝,我们就是赔偿金的受益人。”

“当某地的飓风超过五级时,你和同事们肯定好好庆祝了一番吧?当一个老妇人早于投保预期死去,你的上司拍着你的肩膀给出的晋升保证也令你备受鼓舞。”

“去你的!我不为我的工作自豪。谁规定你营生的手段必须是你热爱的?天哪,你能想象那些把爱好作为职业的人吗?热情和梦想逐渐被现实世界消磨殆尽,爱好反而变成噩梦?除去纸面上的信息,你对我的人生一无所知,你没有资格挑剔我的选择,我不对你负责。”

“骄傲与否,你反正是干的不错。想来这也是为何玛门会首先找来的原因。”

“谁?”

“恶魔玛门,贪婪之神,对财富有超乎寻常的执念。”泽德小心开口,畏惧和同情在她眼中交缠,“还有……”

康斯坦丁看不惯这般循序渐进:“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玛克辛。让我们直入正题吧。我知道你在威斯康辛老家和养父的那场小意外,也让我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是的,那就是你做出来的,狗屁的人体自燃现象。额外惊喜,你是反基督者。但你一早就知道自己如众不同了,不是吗?”他擦亮打火机,骷髅一般落在他面部上的阴影令玛克辛悚然,“从童年起在你身边其他人上发生的事情,伴行你青春期的怪事,你长成后的谋生之道,你认为是那些人运气不好而你恰好走运,你以为你看人很准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昨夜你的预感和及时反应让你躲过了公园、公寓、酒店里的伏击。可惜你不能免疫我的魔法,一个迷惑咒就让你对我们自投罗网,却还以为自己舒服地待在酒店餐厅。”

“再叫我一遍‘女孩’,我会用高跟鞋锤烂你的嘴巴,最后把鞋跟钉进你的上颚。”她不会任由自己被随意恐吓,既然怀柔政策无望,还不如让自己痛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买辆超出经济能力的豪华轿车来应对中年危机呢,非要绑架个女人来找回自尊心吗?”

“绑架?不,只是帮你认清事实。你逃离开的过去已经追上来了,而你所是的事物使得你永远不可能摆脱那些东西。”他像是为这件事忍俊不禁,脸侧显出极为恶劣的笑弧,他念了两句什么,绳子自动松开了,“你可以走了,亲爱的,前提是你还有地方可去。”

玛克辛揉着红肿挫伤的手腕,恍惚于事态的峰回路转。查斯为她打开走廊深处的一道门,在此之前他们走过难以计数的房门,如果她坚持理性看待,那这室内设计师还真是差劲——她实在不愿意去想这些数量不合物理常识的门究竟从何而来又通往何处。

她已经扭开了把手,终于找回来些主动权,她挑衅地看向最后面的康斯坦丁,泽德和查斯默默地站到了她的扫射范围以外,“最后一件事:这条破领带和你这一身半点不搭,怎么,它是你小时候的安抚巾改制的、而你至今依然一刻也离不了它?”

“这句不错。回头再见,梅多斯。”他的手向前扫了扫。分明没有感觉到身后推力,但玛克辛踉跄了一下,撞进门中。

她的两边仍然有许多道门,玛克辛一时不敢去探寻走廊是否也无边无际,飞速闪过她脑海的酒店名字包括塞西尔、斯坦利和贝茨②,她在原地僵了一会儿,这才将所有事情拼凑到一起。她还记得出门时从眼边掠过的那一角黄色,那抹颜色被大面积用在风衣实在难看也令人印象深刻,原来她是从那时就被康斯坦丁引入幻象中的。

公寓管理处、公司和其他乱七八糟来源的消息塞满了她的邮箱,还有数十个乱码的未接来电显示,大概是警方试图联系上她。

玛克辛迅速确定了优先等级,向最近的一个警察分局走去。洒在身上的阳光慢慢抚平了她的不安,她顺利从酒店出去了,她的生活还在她的手中,现在只需要时间将康斯坦丁那帮人彻底遗忘。

*

为她做笔录的警探神色如常,但玛克辛在他身上感觉到了所有指向怀疑的情绪,她将一切叙说完毕后又等了十三分钟,他才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轻描淡写地问她:“你的财务问题持续多久了,蕾小姐?”

“什么?我投资一向谨慎,从未遭受过巨大损失。”

“你所说的投资包括在一个月前为你的公寓购买了大额保单吗?”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警探将电脑屏幕转向她,“这是你的签名吗?”

“是的,但是……”

“我这里还有几份你的同事和你在保险公司的朋友的证词,看样子你特意找了些关系拿到这份条件松弛、回报优厚的保单,不是吗?”她只来得及发出“不” 一个音节便被对方打断了,“玛克辛·蕾小姐,你作为公寓纵火案的嫌疑人被逮捕了。”

米兰达权利的每个词听上去遥远而陌生,玛克辛失神地盯着自己从未经手但印有自己签名的合同,想到这是什么金融讽刺剧里的桥段应验,仿佛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跌入了另一个现实中。冰冷的手铐落在她的手腕上,正压住肿胀之处令她皱眉。玛克辛似有所感地抬头,果然有同一抹令人生厌的黄色落入眼帘。

康斯坦丁举起一只皮夹展示了什么证件后被顺利放行,他装模作样地和制服警官攀谈、在茶水间停留,杯子后面的眼睛追随被带走的她,无声较量是谁的耐心先耗尽。

突然间,玛克辛不大担心了。

她坐在审讯室里,只管等待着。

*

“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玛克辛专心地研究自己在桌面上的手,无意抬头与他幸灾乐祸的眼神碰个正着。

“你。”一个陌生刺耳的声音,简单的一个词在对方口中却显得完全不熟练,玛克辛猛地抬头,一时不知道是耳膜还是眼睛承受了过多。不是康斯坦丁,来者披着的人类皮囊在它真实面貌的炙烤下很快融化成一摊有如石油原油但散发着恶臭的液体。

她的激烈挣扎毫无用处,手铐纹丝不动地将她固定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即便对面的无论什么存在再靠近也让她无从后退,与此同时,她不得不忍受对方的更多噪音骚扰,“反基督者,成为我降临的媒介是你荣幸。”

地板开始松动,从中心开始塌陷形成火山口一般的倒锥形入口,不需要直觉预警玛克辛也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掉进去。康斯坦丁就在这时姗姗来迟,她没有精力关注他究竟是如何将那恶魔打回地狱中,只竭尽全力让自己避开从不断扩大的边缘坠下的熔岩流。

审讯桌已经完全被洞口吸入,这份额外的重量让玛克辛的身形又往下坠了几分,她能感觉到岩浆扑面而来的炽热,也意识到闻到的恶臭是硫磺的味道。

他究竟在等什么?!他就这么不擅长他驱魔人的本职工作?

她快速望了一眼康斯坦丁那边的动静,却发现他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挣扎,对她露出鼓励的目光。

玛克辛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他的意图。而你猜怎么——

她。不。要。

“该死的!固执的小妞!”她终于抗拒不得吸力和重力,自由落体中,她隐约听到康斯坦丁的怒吼。

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持续了几秒钟,闭眼和睁眼都无区别,但玛克辛还是出于习惯眨眨眼睛,周围的环境突然间变了,她的眼前一清,露出了康斯坦丁那张沙皮狗一样遍布皱纹的老脸。

机不可失,她用尽全力给了他一记掌掴。

玛克辛全身酸痛,仍挣扎着坐起,寻找支撑物时她靠在了什么人的身上,紧接着闻到熟悉且令人安心的味道。她无力扭头,便仰起脑袋让其坠下,她们的卷发交缠在一起,仿佛两棵同科不同属的植物,是泽德。她周身暴动的能量歇下了,指尖的黑色慢慢褪成无辜的肉粉色。

她知道康斯坦丁看到了这一幕,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那就是玛门?我也是个生意人,如果他和我有半点相像之处,只要还有一丝能和平解决的可能我就不会采用过激手段,这说不通。”

“不是玛门,是其他恶魔也加入了对你角逐,你需要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亲爱的,这是场颠覆我们认知的战争。恶魔通常只有以附身的方式才能降临人间,但你作为反基督者是天然的媒介,谁拥有了你就拥有了不受限造访世间的权利。”他揉着脸,胡茬埋进掌心像到处传播、无从摆脱的野草籽,“还是不肯展示你的能力?”

她忽视后面的话:“假设说,我就是你口中的‘反基督者’,你要直接从根源上解决我吗?”

查斯在他身后不赞同地出声。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的用处多多。”康斯坦丁蹲在她面前,细细讲解利害,“‘黑暗崛起’让一切超自然存在都不安分起来,而地狱将弱肉强食的理念奉行到极致,你的存在——当然是能力充分开发后——可以让他们有所忌惮。与此同时,我和天堂有一些小过节,我很不享受看到那些天使抖着鸟翅膀颐指气使、指点我做事,你在我身侧也可以对他们起到震慑作用。而且,谁知道呢,你还不算太无药可救,如果能将反基督者感化估计我就能获得天堂的直通票。”

“你大可一走了之,但你认为自己能撑过几次肖似今天的事?”

“同时得罪天堂和地狱,恐怕你在人间也没几个朋友……我不知道作何评价,但这确实符合你的腔调和给我的印象。这么说,我是上定你的贼船了?也许我会去教堂寻求庇护。”

“哈哈,很好笑。”康斯坦丁察觉到了她态度软化的迹象,他率先向外走去,“跟上来吧,查斯的出租车就停在外面。”

玛克辛握住泽德的手站了起来,“我们中途可以停一下吗?”

“做什么?”

“淘金。”

*

“你将钱换成金子并埋在公墓里?”

“如果你真正了解你的工作——而我在业内并非只有虚名——你是不会信任现在的金融体系的。”

*

“你的房间在楼上,和泽德的挨着。我可以期待你们女孩相处融洽吧?”他实在是差劲的导游,玛克辛对接过自己行李包的查斯由衷地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泽德碰了碰她的胳膊,也跟着上楼了,“神秘屋,没有主人的允许外人是进不来这里的,即便有异,这栋房子有自己的想法,它不喜欢侵入者也有能力将他们解决,你在这里很安全。”

“既然你的生活已经毁于一旦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建议给你,所有超自然存在都将试图控制和拥有你,你对恶魔的吸引力尤其,就像一块鲜肉之于苍蝇。恶魔不会直接插手,但他们擅长煽风点火,用呓语和挑逗激发出你内心的渴望,所以我建议你把自己的内心用水泥钢筋封锁住。”

“不是问题。”她耸了耸肩,“嘿,康斯坦丁,既然你想知道我的能力——”

她举起手,黑色颗粒环绕在她的手指和手臂上,像有一整颗破碎的星星任她操纵,这些粒子不像任何已知的物质,在软硬之间随意转换,漂浮在他们之间如同真空中的水滴。它们突然间汇聚成尖刃,从他耳边以惊人的速度擦过,康斯坦丁含在口中根本没有机会吐出的防护咒语令他舌根酸麻,他的几缕金发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永远,不要逼迫我做事。”无需赘述,她用实际行动将这个要求表明得清晰直接。

康斯坦丁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你还能用它做什么?”

“除了刺伤他人以外?我不确定,你想再试试吗?”

“不用了,以后多的是时候让你来实践,亲爱的。”他假惺惺地笑着,准备自行告退。

“还有一件事,约翰。”她这时反而踌躇起来,“你为什么这么确定我就是预言中的反基督者?”

“那么多恶魔前来争夺你,证据还不够吗?更别提审讯室里的那只指名道姓将你这样称呼。”

“是吗?那可真是太操蛋了,糟糕透顶……”她喃喃道,目睹他消失在拐角处。

*

她与别人不同。玛克辛一早就知道。

不是大人安慰毫无天赋孩子的那一套说辞,也不是什么pick-me行为。

孤儿院的孩子都是以被收留的日子作为生日的,好像因此获得了新生。他们还不知道人生是段永无触底的滑道。没能进入心仪的高中?没事的!垫底公立学校里格格不入的书呆子会被欺负得更惨。中年失业?别担心!你妻子/丈夫的消极抵抗会让你更觉失败,别忘了你的孩子也恨你。公司的退休金投资计划血本无归?别灰心!你的地下室还住着你四十岁的儿子呢!

她将这些人和自己对比不是为了获得优越感。更多是为了不断确认自己有能力渡过每一道难关,她与他们是不同的,事实也似乎证明确实如此。人脑会自动删除三岁之前的记忆。但无论节点她清晰记得自己经历过的任何一刻;她的人生被反复搅得天翻地覆,但每一次她都凭着努力将其调回正轨,甚至是安排得更好。

她是反基督者,这点是经过验证的。她也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只有一个小问题。她的生日是12月25日。主降生节,耶稣圣诞瞻礼……都一个意思,作为反基督者,她出生于他妈的圣诞节。

①3:33,较为公认的恶魔活动的时刻,或者表示不详。

②塞西尔、斯坦利、贝茨酒店:第一个是现实中汇集各种闹鬼/恐怖事件的酒店,第二个来自《闪灵》,第三个来自《惊魂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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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ristmas Ki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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