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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蒹葭之思

“你笑什么?”

嬴略打断了蒙恬的回忆,她对他脸上的笑“记忆犹新”。

想当年她刚学会鼓琴时,时常欢喜地跑去君父面前献艺,那时君父脸上就常常挂着这种强忍着的笑意,“不会真以为我弹得不好吧。”

蒙恬学着嬴略靠在漆几上以手支颐,朝她眨了眨眼睛,“那公主可要拿出些真本事来证明臣‘笑话’公主只不过是臣先入为主的偏见。”

嬴略轻哼一声,“哼,我喜欢怎么弹就怎么弹,才不会受你的激将法。”

蒙恬也不在意,只微笑着看她鼓琴。

嬴略在璠玙之乐前静默片刻,感受着内室熏着的蕙草之香,方援琴鼓之,且歌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毕,虽然称不上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也是难得一闻的佳音。

蒙恬慨然,“秦人勇毅尚武,《秦风》之中难得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嬴略却似笑非笑道,“方才蒙君问我想要你如何报答救命之恩,如今我以《蒹葭》一诗赋之,蒙君可解其意?”

蒙恬岂会不知,只笑问,“《蒹葭》一篇乃士慕淑女,若《郑风·子衿》之情,《卫风·淇奥》之思,公主是有思慕的君子了吗?”

“若以男子的年纪论处,我不过年方弱冠,正当年华。”嬴略叹息一声,又道,“可我到底是个女子,自数年前所思非人,耽搁至今早已过了摽梅之年。如今韶光已逝,更是难遇良人,蒙君说该怎么办呢?”

尽管他深知眼前之人并非是在恨嫁,但也顺着她的意思追问道,“那公主思慕什么样的良人?”

“我的喜恶始终如一。”

这话别有深意,连带着她注视蒙恬的那双明眸中也似乎涌动起了冬日里的一把火,以至于蒙恬竟然在凛冬寒日生出了些春日独有的燥热来,不过,这也许是室内火道烧得太旺了的缘故。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又像是大雨倾盆而至,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刚升腾起来的那股燥热。

“怎么,蒙君能给我荐一良人吗?”

她要他荐人?她竟然要他推荐良人。

被人这么“冷热交加”地玩弄了一遭,任是再好脾气的人言语之间也会带上一些冷意,“公主果真想让臣荐人?”

嬴略仿佛浑然不知他是在强压自己的怒火一般,还要再把倾盆大雨冻成冰凌去刺探一下那颗心是冷是热才罢休,“怎么,莫非蒙君不愿?所谓的报答救命之恩也是诓我的?”

蒙恬紧了紧袖中的双拳,多年来修养的气度还是让理智再次占了上风,他怎么能被眼前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地就挑逗起嫉恨之心呢?

“非臣不愿,实乃不能。若臣当年果真有那识人荐人的本领,又何必在上郡孤枕寒衾至今,早向‘心中伊人’毛遂自荐了?”

此话其实已是再就拒婚一事低头了,不止低头,甚至还隐有追悔之意。

嬴略也不再,“其实,自荐也未尝不是一种荐人的方式。”

“公主的意思是让臣自荐——”

话音未落,却听嬴略话锋一转,道,“我不是想让蒙君自荐枕席。《蒹葭》一诗虽自有浪漫柔情,本意却不是士慕淑女,乃是惋惜先祖襄公求贤若渴而屡求不得。”

“当是时,襄公立国,受封周之故都西岐,实际上西岐早被戎狄攻占,彼时秦国实力尚弱,秦君又不得贤才辅弼,只得与戎狄亲战,虽屡败屡战,仍不得西岐之地。直至穆公时,方开地千里,益国十二,称霸西戎,究其根源,乃是羊皮换贤、访诸蹇叔、暗用丕豹之功。既先祖孝公,欲复修穆公政令,向列国求贤,幸得商鞅,终得东出之机,此后历惠文、悼武、昭襄,又及孝文、庄襄至于先帝七世之余烈,身旁皆有贤才辅弼,终得天下。由此可见,贤才者,明君之臂膀,强国之根本,及至今日,吾不知吾之伊人,在水何方?”

蒙恬敏锐地窥见了她不同以往的锋芒,若说前几次试探交心,她有意打破偏见,展现她的深明大义和政治天赋,而今她却是在借‘救命之恩’向他徐徐袒露嬴秦之人骨子里特有的虎狼之心。

是啊,她既然有双酷肖先主的眼睛,难道还会少了先主骨子里的虎狼之心吗?

只是,他不明白,他初入长安园便已向她表明愿为门客之心,怎么她还屡屡试探自己的诚心?

思及此,他朝嬴略拱了拱手道,“公主,请借璠玙之乐一用。”

嬴略不仅没有拒绝,还顺手将璠玙之乐倒了个方向,好让他取用,“蒙君是想用璠玙之乐来奏《塞上曲》吗?”

蒙恬将璠玙之乐捧到漆案上,微微一笑道,“公主也知臣闲暇时的拙作?”

“只是闲暇时的拙作便能风靡国都,若蒙君生作乐人,那秦宫中的乐人可要担心失业了。”

“诸乐之中,各有所长。西音最苦,却偏能奏出长城内外的寂寥、风沙、壮烈与开阔。可惜今日臣手中无筝,待来日秦筝在手,臣再向公主献奏此曲。”

言罢,昔日握惯了兵器的手轻轻抚上璠玙之乐,拨弦取音也甚为谙熟,赋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曲毕,嬴略有些意外道,“竟然也是《蒹葭》?”

“《蒹葭》既然可指贤才,亦可代明君。人主求贤若渴,岂不知贤才亦求明君若渴。千里马之能,只有碰上伯乐方得显现,但这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倘若是关龙逢遇夏桀,王子比干遇商纣,才高反而成了一种过错,即便是栋梁之才,也会被当作庖丁之柴燃烧殆尽。”

嬴略明白他的意思,他虽然忠心,却也知道愚忠的下场,故而道,“商纣之罪甚于夏桀,贼虐谏辅,剥丧元良,暴虐无道,不足以承天命。只可惜,当年的谏辅不如今日的元良可以托庇于长安园这样的长安之地。”

“公主果然知道我的字?”蒙恬终于有机会问出了自棠华宫难那晚一直困惑于心的问题。

“当然。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同意一桩盲婚哑嫁的婚事吧。”

其实这个答案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只要稍微想一想便会知道,她始终是先帝的爱女,又是个极有主见之人,怎么可能会同意嫁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呢?

只不过当时的他被一厢情愿地梦魇所惑所以才当局者迷罢了。

看来,无论是前尘还是如今,盲婚哑嫁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元良者,大善至德,大贤之才,与蒙君你倒也是相得益彰。”

蒙恬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对于嬴略的称赞也只是谦逊道,“公主谬赞了。”

“我以后……可以叫你的字吗?”嬴略的语气是少见的请求和试探。

嗯?

蒙恬抬头看着她,只见那双明眸中隐隐带着些期待之意。

“不可以。”蒙恬狠了狠心道。

哼——嬴略傲娇地撇过脸去。

亏她如此放下身段向他请求一件事,竟然被拒绝了?错付了!终究是错付了——

“除非公主也告诉我你的名字。”

顿了顿,蒙恬又促狭地朝她眨了眨眼,“公主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很公正的。”

他这番话竟叫嬴略想起了御园那夜他与她争辩时铿锵有力的话来:

——“事有不公,才更该追求公平。不是吗?”

不知为何,嬴略竟然被他触动了心中柔软之处。

“你迄今为止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他当然知道,但他知道的途径并不“光明”,所以他只作不知。

“‘问字’是男婚女嫁的六礼之意。臣当年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解公主。”

不得不说,他的试探要比她高明许多。

嬴略需要时间缓一缓,瞥见他漆案上的璠玙之乐,便找了个借口道,“你把我的琴还回来,我就告诉你。”

蒙恬笑了笑,他可以走九十九步,但最后一步的选择权他交给她来决定。

蒙恬刚将璠玙之乐放回漆案上,还未来得及收手,便猝不及防地被人“非礼”了——嬴略竟然抓住了他的手。

而他,就像被天下最有力量的东西钳制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从前就算是匈奴最强悍的勇士也无法制住他,而今他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的手给钳制了吗?

更何况,这个小姑娘的手抓得并不牢靠,只能算是覆在他的大手上,还带着些青涩的微颤。

蒙恬看了一眼覆在他手上的那只手,他第一次感觉到女子的手是如此不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大概就是如此吧。

许是被他看得有些羞赧,那只手像蜻蜓点水般就要抽离,幸而被蒙恬眼疾手快“捉”了回来,这下是抽不开了。

这到底是谁在钳制谁?

蒙恬在她漆案前席地而坐,并不在意没有铺设席位的地面是如何的不舒适,转而伸出了另外一只手,“还请公主将就写在此处吧。”

两个人都自然而然忽略了此处是藏室,岂会没有笔墨。

将不将就,全在于愿不愿意。

蒙恬松开了她的那只手,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这只手终究还是会落在他另一只手上。

果见那只柔荑开始在他掌心处轻画,寥寥数笔,已使他觉得古人在《诗》中将女子的手比作柔荑是如何的恰到好处。

蒙恬任由自己沉迷于这种柔荑拂手之感,但这种触感还是很快就消散了。

“无虞,是你的字。”

嬴略微微颔首,刚要抽手,却又被蒙恬的大手握住。

那双明眸不解地看着他,似乎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失礼之举,“你——?”

蒙恬当然早为失礼之举准备好了说辞,“名呢?”

嬴略撇过脸去,他方才还说女子的名只有准备出嫁时才能为男子所知,如今这种为失礼之举开脱的说辞好像更失礼吧。

但他拿捏住了自己的手,又能怎么办呢?

“无奈”之下,嬴略继续在他掌中留下了自己的名。

果然一如他后来拨开梦境的迷雾所知,他轻笑了一声,“略。”

嬴略不知道他为何轻笑,只以为他是和旁人一样笑话此名太过张狂霸道,实在不像女子该有之名。

“你竟然敢笑话我的名。”但她本人还是对这个名字很引以为傲的,“我告诉你,此名可是你的先主亲自取的。”

怎么感觉我又“水”了一章?

这章写了两三天,本想昨天晚上更,但洋洋洒洒,修修改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既然在长安园“同居”了,就多发点糖推进一下感情线吧。虽然剧情又得往后拖了,不过下一章我就让其他角色宣告他俩“同居”生活进入倒计时,下章可能会引入一个“新”角色。

写到这章老蒙问公主的字,我突然将老蒙幻视了某些女频文的女主——一边和男主相爱一边苦苦追寻和男主的平等。但老蒙的自我意识和平等意识和现实中的男的一样敏锐许多,几乎是在各个细节强调“我要平等”(换言之我不想吃一点亏),而他强调这句话的依仗恰恰是爱情,因为你爱我,而爱的前提是尊重,尊重的前提是平等,这确实是皇权体制下很珍贵的东西。对比他一定不会在前老板某政面前处处强调我要平等,虽然某政对他“宠”中已经是难得带了个“尊”字。

最近在阿B刷甄嬛传和美人心计的解读,当初看时不觉得,现在以一个网文作者的视角重刷只觉得:天呐,这两部剧的剧情和人设完成度好高,细节和宿命感也是满满的。而且当年演员的颜值真是百花齐放,对眼睛十分友好,严屹宽出场短短几分钟,我的心立刻这个“纨绔子弟”迷了心智,我当年怎么瞎了眼觉得他只是个有点印象的配角,一定是帅哥美女晃花了我的眼。机缘巧合还刷了永乐版封神榜的cut,咆哮帝的纣王称得上史书所言“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还有妲己的美貌、刘德凯版姜子牙真是仙风道骨一相父,周杰版姬发的形象也是在我这也是立住了,十二金仙各种阵法也是让人眼花缭乱,虽然当年特效现在看来平平,但还是颇具大场面和中国古典神话之感的,不过第二部在我这就算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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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蒹葭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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