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洒在邠州街头,温柔地滋养着寒冬过后干涸的土地。清新的芳香沁人心脾,处处透着春回大地的生机。明威郡主府更是喜气洋洋,也比往日更显忙碌,因为府上刚添了新丁——赵简的第二个孩子半月前出生了。
元仲辛乘坐马车回到府中,怀里抱着一个布囊。仆人小心翼翼地打着伞把他迎接到卧房。软塌上,赵简半卧在刚吃完奶的婴儿身边闭目养神。一旁的地上,无悔正用芦苇杆蘸着墨汁在一块厚麻布上涂鸦。
她一抬头看到元仲辛进屋,便欣喜地喊道:“爹爹回来啦!”
赵简坐起来,向无悔眨眨眼,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她示意元仲辛到外屋,不要吵醒好不容易被她哄睡着的婴孩。
无悔也跟着蹑手蹑脚地出来了。
元仲辛见她满手满脸都是斑斑点点的墨迹,便叫人取水来帮她洗,边洗边打趣道:“天晴的时候总是出去弄一身泥,现在下雨了呆屋里又弄一身墨。你是要用这种方式让别人知道你文武双全吗?”
无悔咯咯笑着,举起还没洗净墨汁的手往元仲辛脸上一抹。
“哎呀!淘气鬼!”元仲辛忙不迭地抓住那只捣乱的小手,赶紧拿湿布擦干净。
赵简噗嗤一笑,“无悔,别欺负你爹。”看着这习以为常的画面,她若无其事地坐到茶桌旁,指着桌上那个包裹问道:“这什么啊?”
“木兰书院的学子们给赵掌院的礼物。”元仲辛煞有介事地答道,“一个月没见着你了,她们都挺想你的。”
“她们都还好吗?学业有没有懈怠?”赵简一边打开包裹,一边询问道。
“掌院大人放心吧!”元仲辛扬起眉梢,“书院已经步入正轨,一切都井井有条。你生完祈川已经够幸苦了,就少操点心,趁这个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包裹打开,原来是一叠可爱的绘画诗作,还有折纸刺绣这样的小手工。
“真是群有心的小姐妹。”赵简会心一笑,“我还是要早些回去看看她们的。”
她拿起桌上的橘子剥了一瓣放在嘴里,“最近呆家里太闭塞了,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
“新鲜事嘛……好像不多。”元仲辛想了想,答道,“不过,夏那边倒是出了件大事,你想听吗?”
“说来听听?”赵简立刻竖起耳朵。
元仲辛也坐了下来,把无悔抱到腿上,“说起来,这里面涉及到的人可能还有你认识的。”他看向赵简,面色黯淡了一些,“就在年初,没藏兄妹夺回了凉州的兵权,而西凉府的都统军宝引未央,据说死得很惨,是被残虐之后活活烧死的……”
“宝引老将军……他死了?”赵简手里的橘子掉在了桌上。宝引未央是她最尊重的夏人之一,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是没藏讹庞害死的?”她的声音带着悲愤。
元仲辛摇摇头,“直接动手的是一个叫梁怀宁的汉人,据说跟宝引未央有仇。也正是这个汉人设局把他的孙女打入死牢,然后利用亲情逼他负荆请罪,最后又食言杀了他。”
“梁怀宁?”赵简若有所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是在柳叶沟和三角川连败辽军,然后被没藏兄妹重用的那个汉人谋士?”
“没错,就是他。”元仲辛回答,神情变得更加鄙夷,“你还不知道吧,原来柳叶沟那一仗是他故意造谣把辽军引去的,为的就是立下战功引起没藏兄妹的注意。现在柳叶沟的人已经视他为仇敌了。”
“他竟是这样的人!”赵简不由得咬了咬牙。当初碰到的那个来自柳叶沟的夏人说起这个“梁先生”时是那么崇敬,自己也把他当成大义之人,没想到,他的真面目竟是如此阴险卑鄙。
“他还当众毁掉了凉州人为宁令哥塑的铜像,真是奸诈又猖狂。”元仲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怀抱中正自顾自玩着桌上小玩意儿的无悔,感慨道,“如果米禽牧北还活着,恐怕都要自叹不如呢。”
“他若还在,又岂能容忍姓梁的在凉州那么嚣张?”赵简不忿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惆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可惜啊,没藏兄妹还是笑到了最后,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的势力了。他们的人品我们清楚,现在又出了这么个手段卑劣的梁怀宁,这对宋夏两国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夏国自己的事,我们管不了,也不想再管。只要他们不来招惹大宋就行。我可不希望等孩子们长大之后,还得跟夏纠缠不清。”元仲辛下意识地把无悔搂紧了一些,像是生怕她被谁抢走。
***
为了不打扰赵简休息,元仲辛把无悔带到了书房。他让无悔站在一旁的椅子上继续玩涂鸦,自己则在书桌的另一侧摊开一张白纸,拿起一支毛笔。
说来也巧,明日就是元伯鳍的冥寿。正赶上儿子出生,元仲辛自然要把这事写入祭文,向哥哥报喜。
他提笔于纸上,元伯鳍临终前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中。如今他心里已经没那么多恨意,可哀思之情丝毫未减,一时间心绪纷杂,苦涩中又有一丝甘甜。至少当恩仇消散之后,他还有这份幸福可以告慰兄长的在天之灵。
踌躇片刻,他只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祈川”。
“爹爹,你画的是什么呀?”这时,无悔爬上桌子凑过来,扑闪着大眼睛问道。
“这是你弟弟的名字,祈川。”元仲辛认真答道。
“祈……川……”无悔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才两岁多,还未正式开始学识字,却已经对这些方方正正的“图案”产生了好奇。
“弟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她追问道。
元仲辛把她抱过来坐在桌沿上,神情肃穆地说道:“这个名字是你大伯起的。‘祈川’就是祈川寨,是一处意义非凡的地方。你大伯在祈川寨两次抗击敌军,保卫大宋,最后……战死在了那里。”
无悔似懂非懂地睁大水汪汪的眸子,“大伯是被坏人杀死的吗?”
“他是……”元仲辛迟疑地抿了抿嘴,“他是为保护大宋牺牲的。”
“我以后也要像大伯那样保护大宋!”无悔的眼中满怀憧憬。她虽然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经常听元仲辛跟她讲元伯鳍英勇杀敌的故事,早就把这位从未谋面的大伯当成了偶像。接着她又问道:“那我的名字也是大伯起的吗?”
“你的名字是你娘起的。”元仲辛微微一笑,在纸上写下了“无悔”两个字,“‘无悔’就是不后悔。你娘在生你之前经历了许多事,有好也有坏,但她没有后悔做出那些选择,没有后悔生下你。而我,也不后悔做你的爹爹。”
他并不指望无悔能听懂他的话,只是轻握住女儿稚嫩的双肩,眸色深沉,交织着万千感慨。
无悔愣愣地盯着他,只觉得那眼神特别温暖,让她很安心。她乖巧地眨眨眼,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也不后悔做爹娘的女儿!”
***
第二天,一家四口来到府里的祠堂祭奠元伯鳍。
元仲辛将祭文连同纸钱在元伯鳍的灵位前烧掉,又抱起襁褓中的祈川在蒲团上跪下来。
“哥,我带着你的小侄儿祈川来看你了。”他磕了一个头,用指尖压了压婴儿下巴处的锦锻,露出吐着泡泡的小嘴,“哥,你看,祈川是不是也有几分像你?你放心,我会替你把元家剑法传授给他。以后祈川也会跟你一样,成为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他起身后,赵简也牵着无悔给元伯鳍上香磕头。
无悔跪在蒲团上,睁大眼望着元伯鳍的灵牌,用清脆的嗓音说道:“我也要学元家剑法,我也要成为大伯一样保家卫国的好女儿!”
赵简不禁莞尔,下意识地看向元仲辛,却欲言又止。
让她宽慰的是,元仲辛立刻回道:“那是当然!咱们元家剑法,儿女都要传。”他把无悔扶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你大伯还活着,他一定也很乐意亲自教你。”
他与赵简相视一笑,又转头看向不远处“丁二”的灵牌。无论是大哥还是米禽牧北,应该都会很乐意的吧?
谁知,无悔也发现了旁边那块不一样的牌子。
她好奇地跑过去,站在祭台前仰头端详一番,懵懵懂懂地问道:“这也是一个人吗?是谁啊?”
赵简心里咯噔一下。她还没有准备好让无悔来祭拜她的父亲,该如何向她解释呢?
元仲辛也有些慌神。他忐忑地看向赵简,不知她将作何决定。是彻底掩盖真相,还是拿“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这样的话敷衍了事。
只见赵简缓缓走过去,伸出手轻抚那块灵牌,半晌才答道:“这是爹娘的一位故人,一位很重要的人。”
她拉起无悔的手,把她牵到蒲团前,“来,跪下磕三个头。”
“为什么啊?”无悔有些不情愿。干嘛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磕头?
“因为他是你……”赵简眼圈发红,不由得顿了一下,微微拉长的唇形似乎立刻就要吐出一个“爹”字。
元仲辛急得张大嘴,就差喊出来了。“……爹娘的救命恩人。”听完后半句话,他才松了口气。
赵简继续沉声道:“没有他,我们当年就不能平安回到大宋,更不可能……有你。所以,他也是你的恩人。”
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无悔的眼角也变得晶莹,“他也是像大伯那样跟坏人打仗牺牲的吗?”
“嗯。”赵简点点头,带着哽咽说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们牺牲的。”
无悔听这一说,立刻麻利地跪到蒲团上,认真磕了三个头,又指着灵牌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这两个字,念做‘丁二’。‘丁’是姓,‘二’就是‘一二三’的‘二’。”赵简解释道,“不过,它只是一个化名,也就是假名字。”
“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呢?”无悔疑惑道。
“因为……”赵简眸光回转,“这人是个暗探,就跟爹娘当年一样。暗探都喜欢给自己起一些简单的名字,比如这个‘丁二’。时间久了,大家也就只记得这个化名了。”
“这样啊……”无悔半懂不懂,却对这个名字十分感兴趣,歪着头不停默念,“丁二……丁二……”
***
绵绵细雨还在下着,一家人又回到了卧房。无悔在外屋玩着涂鸦,元仲辛守在旁边,不知不觉在小床上打起了盹儿。
赵简给祈川喂完奶,走出来活动一下筋骨,却见无悔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一笔一笔挪动芦苇杆。
那张麻布上不再是小儿涂鸦的抽象图案,却像是写的汉字。赵简再走近一些,发现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一个名字:丁二。
“娘亲你看,我会写字了!”无悔发现赵简走到身边,得意地把那块布举起来。
一股热流涌向眼眶,赵简激动地蹲下来把她搂进怀中。“好女儿……”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化作一个无声的拥抱。
丁二——这竟是还未到识字年龄的无悔最早学会写的两个字,而且还是无师自通……
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骨肉相连的缘分吗?
完了完了,米禽(的马甲)又跟赵简结怨了,要是碰上了估计又得遭鄙视。
元仲辛带娃夹带私货,让元伯鳍成了无悔的偶像,还要教她元伯鳍的剑法。不过米禽如果知道了,应该也会支持的吧。
无悔无师自通学会写“丁二”,其实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最简单吧(元伯鳍立功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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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后传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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