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的航班在临近中午时降落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一下飞机,与预期完全不相符的湿热暖风就和他撞了个满怀,他的皮肤顿时涌出一层细密的汗。
此时正值九月末,他依照在北京生活了四年的经验,从杭州的家里穿了件长袖过来。殊不知北京今年入秋的时间比以往推迟了一个星期左右,正午阳光的毒辣程度丝毫不逊于盛夏。
张涛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只穿这么点儿,到了慕尼黑会不会冷?”
陈希转身展示了一下自己背上重量不轻的双肩包:“里面有外套……幸亏没穿身上,不然我要在北京热出痱子了。”
张涛见状,顺手拉过了他的登机行李箱,还把自己手中的纸袋挂了上去:“北京今年的夏天好长,像过不完一样……哎呀,你别抢,我帮你分担一点,又没多重……找个地方吃饭,坐下聊。”
还有四个小时,陈希就又要登上飞往慕尼黑的国际航班,如今不过是在首都机场中转。张涛自然要来送送这个即将奔赴异国他乡求学的好友,就连今天的组会都向郑教授请了假。陈希已经在萧山机场和自己的家人们道过别,到北京之后,又特地从T3航站楼出来一趟,与张涛见上临行前的最后一面。
以陈希的人缘,同辈朋友中本不该只有张涛前来相送。但他的同学们大多选择赴美深造,美国高校开学的时间早,薛珅和姜凡早在一个月前就动身了,所以只有留在北京读研的张涛还能来送他一程。
“又吃便宜坊?”陈希仰头看了看招牌。
张涛没想到他还记得,与他会心一笑道:“机场这边没几家好吃的店,他们家还不错,而且有纪念意义。”
四年前的八月,他和张涛一起从杭州出发去大学报到,两家人所乘坐的航班也降落在首都机场,他们在北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附近的便宜坊。
陈希从不自诩为张涛最好的朋友,但这份独一无二的经历却足以证明他在张涛心中还算有些分量。来北京读大学的高中同学这么多,张涛怎么偏偏要和自己一起走呢?十八岁的陈希如是想。可他并不缺乏自知之明,再重的分量也不过是友情的分量,平凡而珍贵——平凡在随处可见,珍贵在永不变质。
这份情谊是在他们成为同班同学的两年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陈希愿意竞赛答错几题帮张涛垫底;也愿意陪张涛到教室后面一起罚站;还愿意把Kindle借给张涛盖泡面碗……他对张涛的偏爱和照顾总被一句名为“友谊”的借口所掩盖,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在眼中只有姜凡的张涛面前,陈希对他不加以任何掩饰的好只可以,也只应该被归结于“讲义气”。
陈希活泼热情、单纯坦率的性格注定了他藏不住什么心事。彼时的他自己尚且懵懵懂懂,薛珅就已经看出了他近来相当不对劲。
作为尖子班里诸多八卦消息的一手来源,薛珅素来对这种“少年情怀总是诗”的细节相当敏锐。他一向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产生怀疑到认定事实总需要一个观察的过程,而他终于敢断言陈希对张涛很有好感是在一堂化学课上。
身为化学老师的得意门生,高二的陈希从那年的CChO上捧了块金牌回来,每到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总少不了他来进行一番演示。鲁米诺反应实验没什么技术含量,他一个人完全能做,却硬要对着讲台下的张涛招招手,让他来给自己帮忙,一同完成实验的最后一步。张涛也乐颠颠地上台领受了此份殊荣,和陈希一人拿着鲁米诺溶液,一人拿着铁□□溶液,同时倒进容器里混合。
讲台下的同学十分配合地拉上窗帘,关了灯。在众人注视的目光和一片惊叹声里,他们面前的烧杯成为了教室中唯一的光源。氧化反应让溶液散发出美丽到令人目眩神迷的蓝色荧光,映亮了黑暗中陈希和张涛的面庞。他们的手越靠越近,两道倾泻的液流在空中就交汇成一道流动的光柱,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于这抹闪耀夺目的蓝,唯有陈希望向张涛的侧脸,宠溺地看他迷醉于掌心之下的璀璨绚烂。
“我看你倒的不像铁□□溶液,像婚礼上的香槟。”如果这件事的另一个主角不是张涛,对于多年好友的春心萌动,薛珅既不会产生某种复杂的情绪,也不会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
陈希立即听懂了他的暗示,原本灿烂的笑脸爬上一丝局促,却还开玩笑道:“你最近说话怎么像姜凡似的?这么刻薄。”
薛珅望了一眼后座又在埋头讲题,完全无暇分给他们一个眼神的姜凡和张涛,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像?就算真的变成另一个姜凡都没用,张涛只认身边坐着的那个好同桌……我劝你死心。”
陈希沉默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最为有力的,呛得薛珅说不出话的回击:“……我劝你也是。”
友情和爱情像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投资理财方式。前者回报虽低,却胜在十分稳健,上限低但下限高。没有原则性问题,老友之间的关系只会逐渐变淡,总不至于闹得太难看。而后者的高利润则建立在高风险之上,上限极高,且经常没有下限。赚得盆满钵满的散户不超过百分之十,那是相伴一生的佳偶天成,更多人只能淹没进膨胀的泡沫,被命运成全为一双双怨侣。陈希从来都不畏惧放手一搏,只可惜他缺少一张入场券,还无法达到投资后者的门槛,没有在恨海情天里摸爬滚打的资格。
两年的同窗之谊为他带来的收益是两个小时的腰酸背痛和小鹿乱撞,他却已经无比满足——在一同前往北京的飞机上,张涛就坐在他的身旁,浑然不觉地枕着他的肩膀睡了个昏天黑地。而他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张涛,他就不肯再倚着自己稍作休息。
张涛柔软的头发散落在他颈间,面颊的温度也透过衣服的布料传递过来。陈希的锁骨被硌得有点痛,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但这都不打紧,他只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太吵,即便贴得这样近,他也听不见张涛安稳平静的呼吸和心跳。
就在不久之后,尝到了些许甜头的他亲眼目睹了一场“高风险投资”的崩盘。
“……如果你来清华玩的话,咱们三个可以一起吃饭。”陈希对于张涛大学以来一直都不出席同学聚会的原因也不甚清楚,便试着私下里约张涛见上一面。为了增加成功的概率,他不惜搬出姜凡的名头。
可电话那头的张涛却安静了几秒才开口:“陈希……可不可以不叫姜凡?”
高中时,他们几人总是形影不离,陈希与张涛面对面独处的机会并不多,他甚至能把它们的时间和地点都记得清清楚楚。陈希会珍惜怀念过往的每一次,也会期待渴望未来的每一次。但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为之而雀跃了——张涛并不开心,尽管他正极力掩饰着这一点。
“一会儿你就跟着人群一起骑进去,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看都别看门卫一眼。理所当然一点,你现在就是清华的学生,他们不会拦你的。”陈希一手扶着共享单车,一手拍了拍张涛的后背,“我就跟在你后面,给你殿后。等你顺利进了门,我再进去,真有人拦的话我交涉一下就好啦……张涛,别害怕。”
张涛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不带丝毫犹豫地踏上自行车,鱼一般跃入东三门外汹涌的人海,顺着无数辆单车前行的轨迹,游进了这座他想靠近却又迟迟不敢靠近的围城。
秋风吹起他的额发,一丝清凉使他醍醐灌顶,回头对着身后的陈希笑道:“所以……其实根本就不用这样偷偷摸摸地进来对吧?学生可以带亲友参观,直接和保安说我是你的朋友就行了。”
谎言被轻而易举地拆穿,陈希笑得有些腼腆:“你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我本来还想晚些时候再告诉你的。”
“为什么?”张涛放慢了车速,等着陈希追到自己身边。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与他并肩而行的陈希没有回望他,只是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你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胆怯,是完全可以鼓起勇气去做一件事的。但我又不敢让你真的置身于险境,所以只能骗你做做这种没什么风险的小事了……会不会有点莫名其妙?”他的语气迟疑起来。
张涛没有说话。他的不言不语令陈希紧张又不安,更加不敢去观察他的表情。直到两人都把车停在了路边,要步行去水木清华参观时,终于与张涛面对面站着的陈希才松了口气。因为张涛弯起唇角对他微笑,轻声说:“谢谢你,陈希。”
水木清华的主体景观是工字厅后的一座荷塘,他们来的时间不太凑巧,十月下旬早已无花可赏,就连叶子也不苍翠,静谧的水塘上只余一片荒芜苍凉。
但这并不意味着此处没什么闲逛游玩的必要,陈希讲解起来也相当头头是道,他指着荷塘北畔的一座洁白如玉的雕像:“那是朱自清的像,课本上学过的《荷塘月色》就是他在清华写下的。但他写的其实不是这一片荷塘,而是近春园的荷花池。那边也有为了纪念他而留下的痕迹,池边的古亭都改名叫‘自清亭’了。你想去看……”他扭头询问张涛的意见,说到一半的话却被对方脸上的怔愣和眼中的伤感噎了回去。
陈希并不知道张涛为什么心不在焉,但他明白这大概率和姜凡脱不了干系。他也没问张涛为什么不想见姜凡,这毕竟是张涛的私事,无论他怎样想,陈希需要做的都只是帮他避开姜凡而已。
“抱歉!我刚刚不小心走神了。”张涛终于察觉到了陈希的目光,对他露出满是歉意的神情。
陈希大大咧咧地一笑,连忙替他找补:“看到这里这么萧瑟冷清,有点失望了是不是?八月开学报到的时候荷花就不剩几朵了,我看了之后也跟你一个反应。明年夏天我再带你来一趟,肯定比现在这副光秃秃的样子好看多了。”
张涛的笑容里藏了几丝苦涩,陈希很想伸手抚平那两道微皱的眉,可他终究不是那个系铃人,抹不开张涛眉间心上的死结和伤痛。陈希很难把这一日的行程称为与张涛的“独处”,因为他数不清张涛究竟有过多少个思绪游离的瞬间。尽管那只是瞬间,却总能同时将他们两个人都刺痛,没有征兆,没有休止。
在地铁站分别时,张涛再次向陈希道了声谢,他说,自己度过了很开心的一天。
陈希不敢确定他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小心翼翼地道:“其实……如果感到有点难过,也不用一直强颜欢笑。”
听他这样说,张涛不免有些惊讶,却也坦言道:“我的确有点难过,但和开心比起来,难过少得微不足道。”
陈希不吭声,显然是不太相信。张涛便继续说:“今天直接闯进清华的校门,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有多勇敢,而是因为你说你会跟在我后面,我想……只要你在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虽然你问我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但真正骑进来的那一刻,我的确产生了一种成就感,高兴得不得了。”
“……像这样快乐的时刻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时刻都是因为你而产生的。”张涛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陈希,和你待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陈希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情绪,他向前迈出一步,送上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在张涛的耳边说:“那我希望你能一直都开心、快乐。”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将张涛拥入怀中,却仍然难以克制胸中蓬勃的野心和强烈的悸动。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张涛永远幸福下去,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怀有这样念头的人当然不止陈希一个。他偶尔也会后悔自己当初的不设防,怎么就把和张涛两人单独逛清华的事说给了薛珅听。当然,陈希也承认,那时的他的确有一点点炫耀的成分在,结果一个失手,搬起的石头就这样砸了自己的脚。
他实在是低估了薛珅这家伙的执行力。当他还在纠结着是不是要再观望一下张涛和姜凡之间的关系走向时,薛珅就已经开始频繁地和张涛通话聊天,多次约着线下见面了。两个月后,他们甚至还一起在北大校园里跨了年,陈希却在更久以后才知道这些事。薛珅不仅动作快,嘴巴还相当严。
大一下学期的期末,他们三人一起回到杭州招生,姜凡没来。陈希曾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场一切都重回原点的公平竞争,却不知薛珅早已抢跑许久了。
加入招生组的第一年,他们都还是没什么经验,工作热情十分高涨的新人,安分乖巧地遵循着招生组的规矩办事,一切都以此为重。三人只在一场招生会上分别打了个照面,又在忙完正事之后一起出来吃了顿饭。
三人组局,饭桌上总要两人坐在一边,只剩一人坐对面。当张涛在自己的左侧落座时,陈希冲着桌子另一边落单的薛珅挑了挑眉。他总是太容易满足,被小小的,膨胀的自尊蒙蔽了双眼,没能敏锐地察觉那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如今想来,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张涛更像是在蓄意逃避薛珅的步步紧逼。
“别喝太多,陈希……不然又要闹人啦。”张涛每次都会在他往杯中添酒时提醒一句。
第一年时,他对身旁张涛的关心回以羞赧一笑,听劝地放下了手上的酒瓶。
到了第二年,再次听到这句话的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仰头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陈希平日里就一副用不完的精神头,喝酒之后更显得亢奋。张涛之所以知道他酒品不太好,还是因为高考结束的那晚,两人在烧烤店喝到差点回不了家。他们原本的安排是去染发,二人兴致勃勃地选好了发色,张涛都已经坐上了理发店的椅子,江老师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颜色最终也没染成,陈希只能让理发师把张涛湿漉漉的头发吹干,就当请他洗了个头。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走出店门时天都没黑,就这样回家实在是不太尽兴。本来想去网吧坐坐,但在高考刚刚结束的今夜,各大网吧一定人满为患。他们一致决定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干脆在路边随便找个馆子吃晚餐,结果这一吃就吃到了临近半夜。
说是吃饭,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喝酒。两个从没敞开喝过酒的少年都想试试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你一瓶我一瓶地干掉了一箱。陈希相当豪迈痛快地包揽了其中的三分之二,以至于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张涛不得不紧紧拉住他的手臂,防止他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比如像刚才在店里那样,蹲在鱼缸前跟里面的龙虾说话。由于对方并没理他,他还愤怒地指责其好没礼貌。
这一路虽然不算是历经千难万险,但也给张涛生生蜕了层皮。醉酒的陈希比平时还要话多,跟人讲,跟动物讲也就罢了,就连路边立着的树和电线杆他都要攀谈两句。张涛起初还拦一拦他,到后来实在太累,索性就由他去了。
“……为什么不回应我?”张涛自己也不算清醒,他完全不记得这是今晚第几次听陈希说这句话,只当他又在和什么没有生命体征的物体交谈,便不予理会。
“张涛,为什么不回应我?”直到陈希甩开他的手,径直拦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陈希这次竟然是在和自己说话。
还没等到他组织好语言去回答,陈希就伸出双臂,将他揽进炽热的怀抱里:“……对你来说,是不是只有姜凡才最重要?”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交叠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无限长。夏季午夜温暖的风卷起一片片香樟树叶和他们的衣角,陈希能闻到张涛头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这个尖锐的问题顿时让张涛酒醒了一半:“陈希……实在抱歉,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是不敢回答?”陈希垂下头,醉意朦胧地望着怀中的他,“……胆小鬼。”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胆小鬼。”张涛并没有躲避他的视线,“我总是很胆怯,一点都不勇敢,经常因为缺乏勇气而畏手畏脚,放弃了许多事,错失了太多机会……陈希,刚刚的问题,我甚至不是不敢回答,而是根本就不敢去思考。”
陈希不知道,坦荡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算不算是一种勇敢,但至少此刻的张涛看起来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怯懦。陈希忽然觉得,那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他的手掌抚上张涛的后脑,揉了揉他被吹得蓬松的头发:“如果勇气也能借就好了,我一定把我的借给你。”
醉鬼之间的对话毫无逻辑可言,张涛思索片刻,拒绝了他的好意:“你别借给我,不然你自己没得用,也要变成胆小鬼了。”
“我不怕,我才不怕变成胆小鬼。”陈希的语气中甚至还有几丝得意,他望向昏黄灯光下张涛柔和的面庞,一字一句认真道,“张涛,你也别害怕。”
或许两年前那个夏夜的承诺真的生了效,第二年参加招生工作的陈希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涛和薛珅,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问一句:你们两个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涛,也从没见过这样的薛珅,他们谁都不再像以往那般坦荡。变质的关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被刻意掩饰和规避的亲密举动总能诉说出暧昧的种种,被局外人轻而易举地看透。这一次,张涛选择坐在薛珅的左侧,桌上孤零零的那个人成了陈希。
“陈希……我送你回去。”尽管陈希还没醉到对着龙虾说话的地步,但张涛总觉得今夜的他比那一次还需要人陪伴。
薛珅低垂着眼眸,他已隐约猜到了陈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我送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陈希对他们摆了摆手,在留下一个不够洒脱的微笑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六月里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
在来到UCB读书之前,陈希一度认为加州会是一个和自己气场相合的地方。但位于北加州的伯克利市却很不符合人们对于加利福尼亚终年长夏的刻板印象,尽管这里也总是阳光明媚,陈希却还是很难将最高温几乎不超过二十摄氏度的夏天称作夏天。
他在大二这年的八月从北京飞往旧金山,略显狼狈地从酷暑奔赴凉夏。这为期一个学年的交换并非是他在情场失意之后头脑发热的选择,而是早在许久前就已经提上日程的安排筹划。虽然在UCB的学习经历并不能称得上十分愉快,但陈希还是会庆幸早先的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它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给予了他一道喘息的空隙,也给予了他一个逃离的借口。
逃离,陈希从没想过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他好像忽然就成为了三流烂俗爱情故事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在被伤透了心之后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人海,那个只把他当做工具人的作者从来就没构思过他的结局,任由他自生自灭。
但逃离并不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懦弱行径,放弃在无望爱情中的沉浮挣扎,停止反复揣测对方的一言一行,陈希终于拥有了更多用来自我审视的时间。正是在这孤独而自由的一年中,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加州,没那么喜欢化学,也没那么喜欢张……好吧,还是挺喜欢的。
来美国之前,陈希客气地拒绝了张涛前往机场送他一程的请求。他也没有告知张涛自己出发的具体日期,而是在安顿下来之后才发给他一张加州日落的风景照。国内的时间还是早上,张涛秒回了这条消息,开始关心他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
一切都一如既往,也的确一如既往,他和张涛仍然视彼此为好友,偶尔聊几句天,分享一下日常。他并没有刻意地去疏远张涛,一是因为他仍然有些舍不得,二是因为张涛没有做错任何事。
半年之后,伯克利迎来了不太像冬天的冬天。在与圣诞节气息格格不入的凛冽海风中,陈希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复盘这场四年有余的单相思,直视这道血淋淋的伤口。为什么他会在察觉张涛和薛珅的秘密交往时如此受伤?曾经的张涛也爱着另一个人,从没爱过他,可少年时代的他却不曾这般痛彻心扉过。
归根结底,是他有了希冀,有了幻想,有了期待。两年前,在地铁站分别的那个秋夜,十八岁的陈希开始不再满足于做张涛的好朋友,而是想成为那个能让张涛永远幸福下去的人。
但他失败了。
陈希不太想去深究自己失败的原因,他已决意退出,纠结于之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更何况他早就明白,感情里的千错万错归结于一条,都只是因为不爱——不够爱,不被爱。
但万幸的是,陈希一向不缺乏爱人的能力,这是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本能,是根植于他骨髓中的天性。所以他不会真正陷入不被爱的境地,因为至少还有他去爱他自己。
UCB的春季学期在五月末之前就已经结束,陈希完全可以在此时回国,结束自己的交换生活,不继续在北加州度过一个温凉的夏天。但在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热爱化学之后,陈希决定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于是他申请了跨学科的暑期项目,留下来修读哲学相关的课程,也就无缘第三年的招生工作了。
他手头有几个清北种子选手的联系方式和个人资料,都是去年招生时联络上的高中学弟学妹。他这一整年里没少给他们发的朋友圈点赞,也偶尔跟他们聊聊天,帮小朋友们排解一下高三巨大的学习压力,以此刷一刷他们对清华招生组的好感度。但由于今年无法亲自到场,他只能把这些人脉资源全都转接给招生组的其他志愿者。只是陈希做梦也想不到,前来跟他对接的居然是姜凡。
他们两人都在清华读书,上大学三年以来,彼此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希却总能以另一种方式得知他的消息——科研能力出类拔萃的姜凡是校内各大公众号上的常客,多到几乎写不下的奖项和荣誉让他在清华这种能人辈出的地方也可以一通乱杀。
陈希起初不太理解,日理万机的姜凡为什么要来清华浙江招生组这座小庙凑热闹。但在得知张涛今年照旧会去杭州招生,又了解到三校在住宿地点上闹出的大乌龙之后,陈希就大约猜出了姜凡的意图。他依然不知道三年前的张涛为什么要故意躲着姜凡,也仍旧不了解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区别在于,过去的陈希想等到张涛自己说出来,现在的陈希已然出局,不应再对此产生任何多余的关心和好奇。
可他还是感到一丝不甘,他血淋淋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留下了一道时不时痛痒的疤痕。张涛是不是已经和姜凡见了面?他要怎么同时面对曾经和现在所爱着的人?他会不会感到无措和害怕,希望有人能陪着他?终于,在一个无眠的夜晚过后,陈希点开张涛的聊天框,向他发送了两条消息:
“招生工作还顺利吗?”
“有没有想我?”
他们的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张涛向他转发了一条微信推文,内容是亚马逊将在一年后停止Kindle中国电子书店的运营。他什么都没说,只回复了一个戴着墨镜的黄豆表情。
高中时的那部Kindle还跟在陈希身旁,他使用它的频率却大幅降低了。现在的他已经很少会看言情小说,阅读时间基本都贡献给了期刊论文和学术专著,平板电脑的笔记和标注功能更为自由灵活。但在来到加州之前,陈希还是在自己满得不能再满的行李箱里插空塞进了这部Kindle。
就算不再用它读书,至少还可以拿来盖个泡面碗,不是吗?
六月末,陈希开始着手购买八月中旬回国的机票。在确定了具体的航班之后,他将订单截图发送给了张涛。
他想要和张涛见上一面。在过去的一年中,他有太多话想对张涛说,尽管其中的绝大部分他都不能说出口。就好比他其实很想问问张涛,你为什么不回应那句“有没有想我”?因为陈希真正想要说的,也是真正想要听的这句“我很想你”只能藏在一个又一个问句里。
“过段时间要不要来给我接机?”
国内此时已是深夜,陈希不知道张涛还要多久才会回复。但他知道的是,张涛一定不会拒绝。
走出首都机场的一刻,扑面而来的热浪和身旁的张涛让陈希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置身于三年前的夏天,十八岁的他和张涛拉着行李箱,肩并着肩走进了北京的盛夏。
去年他离开的时候,北京正是炎热的时节,今年他回来时亦是如此,就好像先前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酷暑又继续流淌起来。但这之后的日子却被加速快进,或者说大四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阶段,在时光飞逝中,或有条不紊,或随波逐流,或焦头烂额地走到一段岁月的终结,迎来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与高中不同,这一次,他们四人中最先确定了未来去向的人是张涛。八月在机场见面时,陈希就从他口中得知他已经在复习专业课,准备参加今年年底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但令人惊喜的是,陈希在九月末收到了一张由他发来的推免系统截图——他顺利地保研了,并将在北航继续度过三年的硕士生涯。
而对于打算出国留学的其余三人来说,他们的战线则拖得更长。姜凡和薛珅都打算跳过硕士,直申美校博士,在经历了繁琐的准备工作和漫长的申请季之后,两人都在第二年初春接offer接到手软。姜凡自然是要继续读物理,并在众多朝他递来的橄榄枝里果断地选择了麻省理工,原因有三:全世界第一的物理系;做暑期项目时体验不错;给了全额奖学金。薛珅则犹豫了一段时间,才最终在斯坦福和哈佛两所学校里接受了后者的offer,对于他所申请的统计学专业而言,前者的学科实力略胜一筹,可无论如何,哈佛被公认为世界第一的声誉还是太诱人了。
经历了赴美交换的一年之后,陈希并不打算在本科毕业后再度前往这个国家生活。他自小就学德语,哲学传统最为深厚、哲学流派最为丰富的德国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去处。他本科修的两个专业都和哲学跨度太大,欧陆高校又少有直博的先例,陈希便申请了硕士项目。而再之后的安排,还要看未来的他又产生了什么新的想法。
本科毕业典礼的那天,陈希又一次在清华园里见到了张涛。他和姜凡站在水木清华的荷塘边,请一个路过的学妹帮他们拍了几张合影。虽然是张涛约了陈希今天在此见面,但看到这一幕的他却忽然有些犹豫,不确定自己究竟该不该过去。
“陈希!这边!”紫色学士服配红发还是太乍眼了,张涛一抬眼就注意到了他这一身无比热闹的装扮,连忙朝他招手示意。
陈希藏也没处藏,只能朝他们走过去。他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故作镇定地与张涛寒暄道:“怎么样?这边是不是比你上次来的时候漂亮多了?”
张涛朝着他疯狂使眼色,还没等陈希意识到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一旁的姜凡就开口了:“今天难道不是张涛第一次来吗?”
陈希和张涛的脸色一起变得难看起来,两人慌乱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姜凡审视的目光中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姜凡平时的语气就很正经,态度若是再严肃一些,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已经生气了。
陈希坦荡惯了,本就不擅长扯谎,再加上他也是真的对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一无所知,憋了半天也没编出一个像样的借口。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张涛眼一闭,心一横,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大一上学期的时候来清华找陈希玩过。”
比起所谓的吃味,姜凡更多的是感到疑惑:“你说你当时忙得没时间过来,又因为多次拒绝了我的邀请,之后有空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再来找我……那你为什么有时间来找陈希?就算你之前也拒绝了他,那你后来为什么不会不好意思来找他?”
陈希听得有些愣了,这种理由恐怕也就只有涉世未深的姜凡才会相信吧。
张涛反倒松了一口气,这一番话帮他彻底回忆起了去年夏天招生时他到底是怎么哄骗姜凡的。
“很简单啊,因为……”张涛抬手搭上了陈希的肩膀,灿烂而大方地笑道,“陈希,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夏风翻涌起苍翠碧海的簌簌声中,陈希听见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响。
“这个给你,飞机上用得到。”张涛把今天一直随身带着的手提袋递给了陈希。
在便宜坊吃饱喝足之后,两人又回到了机场的T3航站楼。由于中途出来与张涛见了面,陈希需要重新过一次安检才可以登机,安检口就是张涛能送他到达的最后一站。
陈希拿出了袋里的东西:“这是颈枕?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给我这个?”
“不是忽然,其实两年前就买过一个。本来想在你去美国交换之前给你,结果那次没送成。”张涛把行李箱也推到他的面前,“咱俩当初一起来北京的时候,才坐了两个多小时飞机,你下去之后都说自己浑身又僵又痛。北京到旧金山要飞十二个小时,你怎么能受得了?这次飞慕尼黑,时间差不多也要这么久。所以我就买了个新的,你在飞机上睡觉的时候戴着,应该会舒服很多。”
陈希顿感鼻子一酸,视野逐渐模糊起来。他赶忙摘下身上的双肩包,佯装背过身去翻找东西,借机擦拭了一把朦胧的泪眼。
“你在找什么?”张涛还想凑过去帮忙。
“我……”陈希还在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张涛顿时起了好奇:“是什么?”
在随手触摸到一个扁平坚硬的物体时,陈希的手指顿了顿。但他只迟疑了不到片刻,就决定将它交给张涛:“……我的Kindle。”
“还是高中的那个?”低头打量它的时候,张涛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好像见到了一个老朋友,“但是如果给我了,你用什么看小说啊?”
“中国区的电子书店都没有了,TXT文件平板上也能看,它现在的作用其实只剩下泡面了。”回想起高中时,张涛无数次越过他们之间的过道,探头问自己借这部Kindle的情形,陈希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所以……归你了。”
“陈希……”抬头望向他的张涛却怔了怔,语气也温柔下来,“你怎么哭啦……”
陈希伸手抹了几下,这才发觉脸上已然全是冰冷的泪痕。张涛从口袋里翻出纸巾递给他,他却没有去接。因为此刻的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在这里落泪的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没出息?
但他好像也不算很没出息。高中发现张涛眼中只有姜凡时他没落泪;大二察觉张涛和薛珅在偷偷交往时他没落泪;在加州想念张涛想到快要发疯时他没落泪……唯有这一次,张涛待他太过真心,他心软、心动、心痛到泪如雨下。
也正是在这一刻,陈希忽然明白,那个能让张涛永远幸福下去的人不是他,不是薛珅,不是姜凡,而是张涛自己。
张涛却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陈希的泪水:“陈希……我一直都觉得你很了不起。无论是拥有天才的大脑也好,还是敢于独自在异国他乡求学、生活也好,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但我猜,你也会有眷恋和不舍吧……还会有紧张、不安,甚至有迷惘和恐惧。”
见他迟迟没有接过纸巾的意思,张涛干脆亲自帮他擦起眼泪来,一边擦,一边继续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说要把勇气借给我。从那之后,我好像真的逐渐勇敢起来……尽管花了很久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今天把这份勇气还给你。虽然你一直以来都足够勇敢,但我还是会陪在你身边,站在你的身后。所以……”
在终于拭干他的泪水之后,张涛打开双臂,将陈希高大的身体拥入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陈希,别害怕。”
这个拥抱是如此温暖,如此有力——一如陈希曾经给予他的那样。
—END—
在很久之前,正文还没完结的时候,就有很多人问过我:还有没有陈希的戏份,他为什么只出现在回忆里?
我回答说:陈希不愿意做我的男主角,他要书写他自己的故事。
但其实在我心里,陈希一直都有一条非常完整的故事线。虽然正文里没机会书写,我却一直很想把他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所以这个系列番外的第一篇就由他开始吧!
在正文第35章时,我曾写下过:“明月照高楼也好,照沟渠也罢,偏不能长逝入君怀,否则明月就不再是明月。”可是,“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陈希就是这样一缕西南风,奈何张涛只见明月,不见清风。
写下这篇番外之前,我天真地认为风一般孤独而自由的陈希会坦荡地放下。可直到真的动笔之后,我才意识到:哪有那么容易就解脱?哪有那么容易就释怀?哪有那么容易就不爱?
但好在,故事的最后,张涛终于将这缕温暖潮湿的西南风拥入了怀中。
此外,跟朋友们聊起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人并没意识到一点:陈希没有上帝视角。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凡涛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情感纠葛,甚至还认为珅涛只是偷偷地恋爱交往了。带着这个前提再去看番外,应该更有助于大家去理解陈希的所思所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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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番外·愿为西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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