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的前三年中,每到六月的最后一星期,周浩就能独享他和张涛、李想的三人宿舍。
他的两个室友都在招生组做志愿者,每年的这一周都要回生源所在地的省份去协助高考招生工作。周浩本就是闲不住的性格,更不用说他刚上大学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这种事他自然也要凑个热闹。结果大一下学期递交了报名表,老师们见他刚过十六岁生日没几天,便不愿意承担带未成年人出远门的风险,面试都没让他参加,就把他给打发回来了。
周浩对此十分不忿,虽说是出远门,但回的是家乡,又有张涛陪着他,怎么会不安全呢?
刘瑞搬走后,他们余下三人相处得相当和谐愉快,李想和张涛见他年纪小,都对他多有关照。但平心而论,比起对李想,周浩对张涛要更亲近几分。
这种亲近感的组成成分略显复杂,三分有理有据,三分有迹可循,再加三分说不清也道不明。
张涛自身的亲和力强,平时很讨小孩和小动物喜欢,周浩能被他吸引本就理所当然。而且他们两个是同乡,都从浙江省考过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周浩的父母在送他入学时得知此事,还握着张涛的手拉了好一番家常,又拜托他多担待周浩的天真随性,俨然一副“托孤”的架势,忧心思虑之情溢于言表。
张涛也果真不负周母周父所托,从最初和李想每天轮流定闹钟叫周浩吃苹果、喝牛奶,到后来经常顺手把他的衣服和自己的一起扔进洗衣机,还随时备好零食,从不让在长身体的他饿肚子……张涛对周浩的照顾渗透进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帮他解除游戏的未成年防沉迷机制。
这些小事已经足以解释为什么在两个室友中,他唯独对张涛产生了特殊的亲昵感和依赖感,但他与张涛之间却又远远不止这些小事。在他没有与同龄人一起绽放,荒草丛生的青春期里,张涛的陪伴不仅是一剂慰藉的良药,也是一丛被太阳晒得温暖蓬松的狗尾巴草,每当有风吹过,就晃得他一阵莫名地心痒。
他们之间有个秘密。
大一开学没多久后的某个星期日,李想要参加社团活动,一早就出门了,寝室里只剩他和张涛。他们两个在思修课上被随机分配到同一小组,九点钟要去图书馆和其他组员一起讨论作业。周浩前一天去了实验室帮忙,回来歇下时已经不早,张涛让他安心躺下睡觉,第二天早上会准时叫他起床。但劳累一整日的周浩却完全没有因为听不见闹钟的声音而睡过头,他甚至在手机铃声响起之前就醒了过来——因为一股极其陌生的,冰凉黏腻的触感。
在读大学之前,周浩整日忙着自学课内知识,还同时兼顾着数学和化学两门竞赛项目,充实的日程和孤单的环境让他没有体验情窦初开的时间和机会。他还接连跳了三级,碰巧没在初一接受过最基础的生理卫生教育 ,又由于情窍未开,不懂得自己去多做了解。所以初次面临这种情况的他难免不知所措,天才的大脑也突然宕机,躺了十几分钟都想不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周浩,该起床了……我已经洗漱好了,你也去吧。”张涛踩着床边的梯子,轻拍了几下他的肩膀。
北京还没彻底入秋,男生睡觉时都穿得清凉,周浩完全不确定自己此刻下床会不会被张涛察觉出什么端倪,只想着再稍微拖上一会儿,趁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再下去。于是周浩佯装还不清醒,小声咕哝道:“困……脑袋昏昏沉沉的,让我再躺会儿……”
张涛却突然倍感紧张:“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皮肤也有点烫,还觉得头晕……是不是发烧了?”
随着张涛的手掌探上他的额头,周浩的身体紧绷僵硬起来:“我没有,我只是……”这本不该是件多么令人感到羞耻的事,但他没有处在一个私密的环境里,也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张涛又往上踩了一阶,以方便更近距离地查看他的情况。周浩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间留兰香牙膏的薄荷味道,连忙惊慌失措道:“别……别过来!”
见他这副极其不自然的反应,张涛就算再迟钝,也隐约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他急急忙忙地从梯子上下来,差点一脚踩空:“……那我先出去吃早餐了。我们一会儿直接在图书馆见。”
张涛干脆利落地把宿舍门一带,略显慌张地往楼梯间走去。结果没迈出几步,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机和饭卡全都没拿,脚底踩的甚至还是拖鞋,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寝室门口站着,一边平复着尴尬的情绪,一边盘算着最好什么时候敲门进去。
盯着脚趾尖发了将近二十分钟呆,张涛终于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刚准备抬手叩门,穿戴整齐的周浩却先他一步从屋里开了门。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张涛迟疑着没踏进一步,周浩也犹豫着没走出来。
“不是在图书馆见吗?”周浩显然也没想到他还在门外,神色再次慌张起来。
张涛对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太急了,什么都没带,鞋也忘换了……”
“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要赶你的。”周浩忽然底气不足地道起歉来,眼帘不安地低垂下去,“我……太紧张了……以前从来都没这样过。”
张涛从没想过这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小孩也有这样乖巧的一面,本就没有任何责怪意味的语气更加柔和:“别紧张,大家都会这样的。这很正常,你只是长大了。”
道理虽然如此,两人却都很难立刻就恢复往日里的镇定自若。周浩的耳朵还红着,他试图没话找话,张涛唇边的一抹白色碰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里……有牙膏沫。”
见张涛抬手摸了好几下都没找对地方,周浩索性伸出手,从他嘴角抹掉了那道已经干涸的痕迹。与冰冷黏腻同样陌生的温暖柔软被指腹所感知,顺着动脉血管传递至心脏,带来一阵难言的悸动。如果一定要去解释那三分说不清道不明,这个清晨在他指间久久萦绕不去的薄荷香气或许能够作为一条隐秘却有力的证据。
张涛推了推有点发怔的周浩:“走啊,吃饭。”
“走,离讨论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应该来得及。”周浩终于回过神,从屋内踏了出来。他关上门,和张涛并肩向楼外走去。
“等等……”下楼梯时,张涛低头看见了脚上的拖鞋,又掏了两下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一拍脑袋,在周浩疑惑的目光中转身折回来时的方向,“我又什么都没带。”
那个早上的事再也没被他们所提起过,周浩照旧在好室友们无微不至的关心下长大,从需要仰视张涛,到与他平视,再到可以俯视他,三年时光的匆匆而过如此具象化。
“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大一的时候,周浩还因为年纪太小被招生组老师劝退,怎么转眼间就成年了……大三也快过去了。”酒足饭饱后,张涛往椅子上一倒,开始感慨岁月如梭。
周浩今天过十八岁生日,三人一起出来聚餐,以此帮他庆祝一番。他们选了个露台上的位置,在室外吃这顿晚饭。北京春夜的风和煦暖软,帮周浩一起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他兴致勃勃地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那个老师当时还说,招生就像谈生意,免不了要喝点酒,不适合我这种未成年人去……现在可没人能管得了我了。”
在北方省份参加了两年高考招生工作的李想早已称得上身经百战,点了点头道:“你如果真的跟张涛一起回浙江去招生,恐怕每天饭局结束就要他背你回房间了。”
“哪有那么夸张!”周浩偏生不信邪,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张涛和李想把他看得很紧,过去的三年中,他滴酒都不曾沾过。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喝酒,势必要不醉不归。既然是他的重要日子,室友们也就由他去了。他们两人都没怎么喝,即便周浩喝到不省人事,两个清醒的大男人应付他一个,抬也能把他抬回学校去。
经过半个晚上的试验,周浩大约探出了自己酒量的极限,代价却是暴露了略显糟糕的酒品。据张涛后来评价,他酒后倒不算太过吵闹聒噪,性情却变得异常黏人。释放友好的对象也很有选择性,对李想的态度还勉强能维持礼貌客气,对张涛就变成了恨不得贴在一起。如果不是李想拦着,他这晚恐怕都要和张涛挤在同一张床上睡了。
周浩下车要张涛扶着,上楼梯要他拉着,就连洗漱都要跟他一起,还硬要他把牙膏分给自己。张涛大为不解,却只能无奈地往墙边挪了挪,在狭小的洗漱台前给周浩空出了点位置,再往他的牙刷上挤了点自己的牙膏,看这醉鬼心满意足地傻笑起来。
“周浩,蹭到脸上了。”张涛也不指望现在的他还有意识清理干净,直接抬手擦掉了他唇边的白色泡沫。
周浩却握住他将要放下的手,再次送往自己面前:“香……”
“牙膏味而已啦。”张涛从他炽热的鼻息间抽回手,笑着在他乌黑茂密的头发上胡乱蹂躏了几下,“以后我跟李想还是得看住你,可不能再让你喝这么多了。”
第二天清醒过来的周浩听得满脸通红,深感自己这次算是丢人丢到家了。他对张涛和李想的亲近与依赖程度非常不同,甚至跟传统家庭中小孩对待母亲和父亲的区别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生活中无论大事小情,总要先喊“妈”,即便喊了“爸”,下一句接的也必定是“我妈呢”。
第三年的高考招生季,他的两个室友在六月末一同前往杭州,他也再次过上了手忙脚乱的独居生活。
“张涛,你走之前帮我洗的那件衬衫晾在哪间洗衣房了?”
“张涛,我好饿。上次宵夜的鱼片粥好好吃,你点的是谁家的外卖?”
当张涛几个小时都没回消息,周浩才在临近半夜时给自己的另一个室友发去一句:“李想,张涛呢?”
张涛和李想也就走了一周,他却觉得七天过得比一个世纪都漫长。在两人回程这天,他激动得一大早就醒了,忙不迭地在微信上问他们今天什么时候到,要找个馆子给他俩接风洗尘。
可当周浩亲眼在宿舍楼下看见疲惫不堪的张涛和挂着两道黑眼圈的李想时,他顿时就觉得这饭不吃也罢,这二人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寝室,躺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
“你俩这回是去招生了吗?”周浩接过了张涛手里的行李箱,“我看像是去打仗了。”
李想和张涛交换了一个眼神,对周浩苦笑道:“……和上战场也没什么区别。”
他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耳朵凑过去:“怎么回事?”
张涛被他这副天真没心眼的样子逗笑,却还要想想哪些事不该说给他听:“回去再给你讲。”
“好嘞!”周浩一高兴,把李想的行李箱也拎了过来,一手一个,大气都不喘一下地往楼上蹿去。
李想试图缓和一下两人之间从今早起就有些沉闷的氛围:“……这么能干,这三年确实没白养。”
虽然不太合时宜,但张涛还是产生了些许欣慰之情:“孩子大了,是时候孝敬咱俩了。”
大三的暑假,三人都打算留在学校不回家。这将是个相当忙碌的夏天,在小学期结束之后,张涛就会正式开始考研备考,李想也要跟他一起复习专业课,以此准备保研的笔试和面试环节。
周浩则有保送至更高学府的打算,一边参加学院的社会生产实习,还一边兼顾着各大高校的夏令营。他早在六月就拿到了北大物院的优秀营员身份,如今正等待着清华物理系的面试结果,郑教授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联系他,向他表达了学院和学校对他能继续留在北航读硕博的殷切期盼。
招生办的老师们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相当诱人的条件,让他的父母帮他选择了本科就读于北航而非华东五校。周浩对这种事一向不太在乎,既来之,则安之。他深知自己生来就是块无论置身于何处都能发光发亮的金子。更何况北航当年所给出的承诺也都在这三年中一一兑现了,他领着一笔笔丰厚的奖学金,享受着最顶级的科研资源,学术成果的数量和质量远超清北绝大多数本科生,倒也不算明珠蒙尘。
三年后的今天,北航试图开出更优厚的价码来挽留这个十八岁的天才。周浩自知这十分理所应当,因为他在未来六年所能创造出的价值绝对要高于学校如今可以给予他的一切,所以他现在要什么都不算狮子大开口。而且他必须得趁着当下多薅羊毛,过了这村恐怕就没这店了。
刚听完助理报价的郑教授咬了咬牙:“……买!你还有什么条件?”
“让我室友张涛保研。”周浩话中的底气跟他方才要独立实验室和三千万的设备时一样充足。
郑教授沉默了一阵:“……谁?”
周浩真的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室友,张涛。”
助理在旁边低声提醒道:“保研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按学校的规章制度和流程来……你室友得先交报名表,再参加学院的笔试和面试,得到推免资格之后,才到联系导师这一步。”
周浩当然无条件信任张涛:“他肯定能拿到保研名额。但是郑老师,哪怕有再多学生联系您,您也得收了他,让他和我当同门。”
“我今年只能招两个硕士研究生。除了你,另一个我也已经有中意的人选了。”比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透明张涛,郑教授更想收入门下的是在老师们口中风评极好的李想,于是他拒绝道,“实在是没办法招三个学生。”
“满足不了就算了,到时候我在推免系统里填北大物院,直接保到外校去,您就继续只招两个学生吧。”周浩也不再多费口舌,起身欲走。
助理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回椅子上:“小同学……有话好好说。”
郑教授愁得直摇头:“那个什么涛……他各方面条件都满足吧?”
周浩知道此事大概率是成了:“郑老师,那可是我室友,成绩只比李想差一点。把他招了,您肯定不会后悔的……保研面试的时候也麻烦您多关照他一下。”
郑教授回答得相当义正言辞:“老师们不可能在考核上放水的啊,想都别想。如果他自己不够优秀,拿不到推免资格,那也照样做不了我的研究生。”
“不是那种关照,专业知识您到时候随便提问。”怕他产生误会,周浩随即解释道,“张涛很厉害的,但他容易紧张……您问他问题的时候能不能别太板着脸,语气稍微温柔客气点儿?”
郑教授倍感无奈地望向面前这张尚显青涩的脸:“好,老师答应你。”
“郑老师已经在帮你借超级计算机了,要不等借到了再开始?”张涛在后面紧追不舍,还险些没跟上周浩的步子。
周浩火急火燎地踏进了寝室:“不行,我等不及了,先算算看吧。”
李想早就在微信上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需要我帮忙吗?”
“当然要啊,不过这次我也不知道会算到什么时候。要不……”周浩已经在给笔记本电脑开机,“张涛,能帮忙请个外援吗?”
在保研这件事上,张涛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如今终于到了能还的时候:“好啊,你想找谁?”
就在两个月前,正为考研而焦头烂额的张涛忽然被他塞了一张打印好的推免资格申请表,一旁的李想也劝张涛跟他们一起填完表格递交上去试试,至少不会有什么损失,还可以把笔面试当作专业课知识复习的阶段性成果检验。实在经不起两人轮番劝说的张涛决定一试,结果这套流程竟然出人意料地顺利。他笔试发挥得很好,成绩甚至略高于李想。面试时虽然无法将所有问题都对答如流,但平日里几个总爱黑脸的老师态度都比较友善,他至少有勇气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见解,过程中没出现令人尴尬的冷场。于是他们三人都在九月下旬成功拿到了保研名额,张涛也就不用再继续吃考研备考的苦了。
郑教授能发邮件联系他这件事也使他相当受宠若惊,他本以为自己只有到处恳求导师收留或者听天由命地等待学校分配的份儿,却不成想手头资源非常丰富的学术大牛也愿意主动向他抛来橄榄枝。当周浩像小狗一样晃着尾巴前来找他邀功时,张涛才打消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疑虑——天上果真不会掉馅饼,但小狗会给你叼馅饼。
周浩当初递来的一张申请表和不遗余力的引荐让他未来的去向早早就有了着落,他现在甚至已经在郑教授的课题组做了一个月科研,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帮周浩这个忙,哪怕——
“既然要大量计算,那我想找一个数理基础和编程能力都很强的人帮忙……薛珅大神能来吗?”周浩并不明白自己的要求意味着什么,忙着在书架上翻找参考书的他也完全没注意到张涛脸上的惊慌。
直到李想平静地开了口:“那张涛先问问看吧。”他的神情中没有一丝异样。
张涛根本不敢继续与他对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微微颤抖着拨出了这通电话。薛珅或许正在忙,过了快半分钟才接,却又答应得很爽快。周浩对此相当激动,他起初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完全没想到薛珅人还怪好的。
周浩高中时虽然主攻化学竞赛,但也参加过数学竞赛。即便成绩没有化学竞赛那么优异,却拿了省一等奖,离进入省队的名次还不算远,他自然要对数学竞赛多一分关注。薛珅在高三那一年被选进了国家集训队,不止公示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周浩还多次听班里的省队队员提起过他。内容无外乎是吐槽他分明半路出家,却第一年就能拿CMO银牌,第二年甚至还斩获了数信双科国集的变态经历。
十四岁的周浩为此震撼且赞叹不已,却不会因薛珅的惊人成就而自惭形秽。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天才,只不过属于他的时刻还尚未到来。
张涛拿着两张学生卡去校门口把薛珅接了进来。周浩猜他们这一路上多半都在闲聊,没说什么正事,因为薛珅直到站在寝室里才知道自己究竟要帮什么忙。
他从张涛手中接过那本疑似出错的期刊,低头扫了一眼被圈出来的截面数值:“这确实有问题。”
张涛早已习惯了他们玄学一般的思维方式,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呀?”
“这是直觉吧。”屋中智商高得最不像话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薛珅大神也这么说,你们相信了吧。”分明说的是“你们”,周浩却只将视线投向张涛。
“我们一直都相信你啊。”他这副稍显得意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张涛抬手揉了两下这颗聪明绝顶的脑袋,转向薛珅道,“老师在帮我们借超算了,需要再等等吗?”
“那倒不用,不过我们几个应该费劲。”薛珅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掠过,“我觉得应该再叫一个外援……要不问一下陈希有没有空?”
“没错,我也这样想。”在薛珅给出一个确切的名字之前,陈希就已经是张涛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
周浩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因为他曾在化竞省队里和陈希产生过短暂的交集。虽然他们之间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周浩亲眼目睹过陈希的惊才绝艳,能有机会和他共事的确是种莫大的荣幸。
放下电话后,张涛摇了摇头:“陈希在忙他导师的项目,已经在实验室住三天了,实在抽不开身……”
他略感不安地望了薛珅一眼,犹豫着是否就这样算了,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下一通电话理应打给谁。李想却在这时来到他身侧:“姜凡呢?不问问他吗?”
同为北京高校物理专业的学生,周浩对科研成果堪称逆天的姜凡早有耳闻,更何况他又是张涛的高中同桌,前段时间还帮忙解决了砷化镓短缺的难题,想必为人也是相当友善热情。
“友善热情”的姜凡用冷淡又务实的态度回应了他谦逊的客套:“这些话都是张涛教你的吧,建议你少说多做。”
心大的周浩一向不在意这些人情礼数上的弯弯绕绕,转头就和大佬们一起投入了长达八天的计算工作。这件事是他起的头,他当然应该投入最多的精力。其他人还会轮流去床上躺着睡几个小时,他却总是连打盹都要守在书桌前。
周浩的眼里除了验证数据,已经什么事都容不下。他求知的虔诚蒙蔽了他,使他对和平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动浑然不觉,也保护了他,让他暂且无需沦为一个年轻的大人,承受为情所困的苦楚。
大四上学期已经没有专业课要上,作为郑教授未来的研究生,三人几乎整日都在为他办事。但郑教授待他们不薄,不仅很舍得花钱,房子也借他们住,车还给他们开。有钱能使鬼推磨,寒假回家之前,他们仨毫无怨言地陪他去冬季气候恶劣的青海考察了一趟。
周浩从没前往过高原地区,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海拔堪堪三千米的海晏出现高原反应。好在头晕和胸闷的症状都还算轻微,多作休息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在他口腔的深处,一颗早已有萌发之势的智齿突然不安分了起来。他先吃消炎药扛了几天,等回到西宁,李想和张涛第一时间就把他带去了牙科诊所。
曲面断层片上显示,他的四颗智齿长得非常齐全,但下方的两颗全部都是横向阻生齿,很容易引发各类潜在的并发症。虽然这次疼的并不是它们俩,而是左上方的那颗,医生还是建议他最好把所有智齿一并拔除,永绝后患。
他的两个好室友否决了这个略显激进的提案,让周浩这一次只拔掉左侧的上下两颗牙,在他的伤口恢复好之前,至少还能用另一边的牙齿吃饭。这个方案不可谓不贴心,周浩在之后的几天里的确没错过青海地区的绝大多数美食。可只拔一侧的后果就是他的脸只肿了半边,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张涛和李想完全不敢多看他一眼,笑出来的确太不人道,但强忍着不笑也属实难受。
然而这都是后话,刚拔完牙的那天他受了不少苦,直到张涛半夜往他嘴里塞了一粒布洛芬,他的状况才开始有所改善。在这一特殊的时间节点,这种具有退热功能的药极其难买。他们之所以能拿到,还是因为求助了郑教授,让他动用了自己在当地的人脉关系。
按理来说,拔牙的伤口通常不会疼到需要吃止痛药来缓解,但周浩嘴里的却是刀口。他把左下侧那颗阻生智齿拔了,它没有任何冒头的迹象,医生就剖开了他的牙床,把它切割取出之后,才将创口缝合起来。麻药过劲之后,周浩就开始痛得失眠,甚至还出现了低烧的症状。
他从来都不是个多能隐忍硬撑的人,第一时间就给住在隔壁的张涛发去了消息。张涛过来之后没多久,李想也来敲门了。周浩躺在床上,痛得话都没力气说,剩下的两人为了搞来一盒布洛芬而焦头烂额了半宿。
张涛坐在他床边,一边拿着条凉毛巾敷在他脸侧,一边低头安慰他李想马上就会带着药回来。他又一次闻见了留兰香牙膏的味道,馥郁而清冽,似乎能驱散他嘴里弥漫的血腥味,抚平他炽热跳动的伤口。
“想刷牙。”周浩小声喃喃道。
“不行哦……”张涛给毛巾翻了个面,顺便帮他擦了两把脸,“医生说你二十四小时之内都不能刷牙,也不可以漱口。”
“那你能不能多陪陪我?你陪我,就没那么疼了。”周浩此刻已然有些神志不清,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嫌弃自己说出口的话太过肉麻。
这个晚上,他的脸还没肿,看起来一点都不好笑,只剩下可怜。张涛有些忍不住地心疼他:“如果真的能不痛,陪你多久都行。”
“……一直痛怎么办?”孩子坚决不能惯,一惯准要惯坏,开始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张涛知道周浩想听什么,见他难受成这样,也就依着他了:“那我就一直陪着你。”
这话果然令他相当受用,就连缝线时被勒破的嘴角都上扬起来:“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张涛也心甘情愿地哄他玩,又调侃他道:“那周浩小朋友要怎样才肯满意,是不是还得拉个勾才行啊?”
周浩却没当这是个玩笑,一把拉过张涛的手,用自己的小指缠上他的。张涛没想到他这是来真的,忽然就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他分外认真的神情和欲言又止的沉默。
李想的敲门声给了张涛一个抽回手的理由,他急忙跑去开门。李想身上呼啸的寒风还没散去,刺骨的冷意使他的大脑更加清醒,轻而易举地就平复了气氛使然之下微微加速的心跳。
结束这次公出回家之后,周浩迟迟没去拔掉另外两颗智齿。拔牙或多或少会影响吃饭,大过年的,没必要给自己找罪受。而且他也无法确定,如果没有张涛在他身边,他是否能够独自捱过那样痛苦脆弱的时刻——即便他正与自己的家人们相伴,止痛药也触手可及。
本科的最后一个寒假,周浩终于在驾校报了名,开始点亮这项大多数人早在高考过后的暑假就已经掌握的技能。他白天出去练车,晚上就回来和室友们连麦打游戏。所以他每天都能跟张涛聊上几句,就连过年的几天也不例外。考驾照停了,联络感情却不能停。
“今天的电影好看吗?”周浩知道张涛下午和高中同学出门看了《流浪地球2》,他回来得有些晚,三人开黑的时间也因此而推迟了。
“好看,比第一部制作精良,剧情也更精彩……”张涛还没点评几句,就得知张母接到了郑教授的电话,连忙凑过去听墙角。
周浩也在屏幕这头跟着听了个七七八八,顺便借着今晚郑教授前来游说的机会帮张涛实现了新年愿望。
收到了大额红包和二作许诺的张涛语气都轻快了许不少:“……我还以为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没想到灵验得更快。你们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也说出来听听。”
“那我希望……我希望付出就会有回报。”李想的声音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可以得到北京市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论文也能拿到优秀评级。”
张涛隔着手机打趣他道:“有点贪心了啊,李想,你这是两个愿望。”
“嗯……”李想没有反驳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份评价,“那就算我贪心吧。”
“我的愿望是……”周浩把千头万绪和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这样的生活永远都不要结束。”
他才是最贪心的那个,想要永远都不会悲伤;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都不用告别;永远都有春夜暖软的风、摇曳的狗尾巴草、留兰香薄荷牙膏……为此,他愿意永远都不能喝酒;永远都没有驾照;永远都去不了网吧;永远都只能用张涛的身份证号解除未成年人防沉迷。
但周浩明白,他永远都实现不了自己的新年愿望。
大四下学期返校之后,三人就继续投入了毕业论文的撰写工作中。他们在科研方面已经具备了一定经验,拿到双证顺利毕业实在不算什么难题。三个多月的时光转瞬即逝,直到上台接受拨穗的那刻,周浩都没产生多少本科毕业的实感,就像他总忘记自己在不久前迎来了十九岁生日,早就不应该再被称作“少年”了。
张涛帮他理了理灰色的绶带,又把李想揽得近了些,在季帆的镜头前留下了几张合影。
“都是十九岁,差距怎么这么大。”季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嫉妒之情,端详起周浩毕业证上印着的出生年月日,“我比你还大一个月,但我是你学弟。”
周浩也完全没有一副身为学长的正经样子,咧嘴笑道:“而且你还得再过三年才能拿到这本证。”
苦苦挣扎于期末周的季帆已经不想再跟他继续对话,把证书往他怀里一塞,就抱着花束去跟张涛和李想说话了:“祝学长们毕业快乐。”
“谢谢,你太客气了,还大老远地从学院路校区带花过来。”张涛怀中已经抱了一束父母送的鲜花,寝室的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束。他们三人今天一共收了十几束花,宿舍里现在比花店都热闹。
周浩见他拿得吃力,就顺手接过了一束,佯装兴师问罪道:“怎么没我的份?”
季帆终于有了扳回一局的机会:“也不是你把我招进来的啊。”
李想赶紧把他俩隔开:“季帆,这一年的感觉如何?学航空航天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我都快累死了,这哪是人学的东西?昨天我爸电话里还说呢,后悔了也没事,他给我兜底。”季帆一边抱怨,一边笑道,“不过……我目前还没后悔。”
张涛和李想相视一笑,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去年夏天,张涛被鲳鱼烧年糕撑到失眠的那个夜晚。他们那时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如今也算有了一个答案。
毕竟还要在这里读至少三年书,将所有的行李都搬到寄存点之后,望着空荡荡的寝室,三人也没有生出太多悲凉的情绪。每次放长假离校,周浩总是头也不回地拖着箱子走出门,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不久后回来。尽管这一次,周浩还是会在不久后回来,他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回望了一眼宿舍灰扑扑的大门。当它下一次被打开的时候,上演的就将是别人的故事了。
周浩的暑假甚至比往年还短暂。郑教授对他寄予厚望,将手头的一个重要项目交给他去做实验,八月初就把他喊回了学校。离研究生开学报到还有近一个月,办理不了入学手续,新宿舍也没分配,他就暂住在了郑教授早先借给他们的那套房子里。
八月下旬,张涛也回了北京。他原本可以和李想一样,等到过几天正式开学再回来。但姜凡要从北京飞去波士顿,张涛就跟他一起从杭州过来,好在这边送他一程。
周浩从实验室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张涛的行李箱立在沙发旁边,想必是放下东西就立刻出门了。他在微信上给周浩留了言,说自己和姜凡出去吃晚餐了,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去送机,所以会早点回来休息。
一个多月没见,周浩攒了一大堆话想对张涛说。他一边挖了勺西瓜塞进嘴里,一边盘算着要从何讲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却不想两个小时之后,站在门口的张涛令他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
张涛的头发和衣服被雨水浇透了,发丝和布料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周浩能看出他比一个月前分别时瘦了许多。他的意识也十分涣散,周浩已经喊了他好几次,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臂,他才终于有所反应,对周浩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我忘带伞了。”
周浩皱着眉,语气焦急:“怎么不叫我去接你?或者打车回来也好,你为什么……”
“周浩……”张涛开口打断了他,“没事的,我去洗个澡就好了。”
“张涛,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周浩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也从不主动开口找我帮忙。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靠不住吗?”
张涛仰头望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心情,也没力气去对他解释任何事了。在周浩失望的目光中,张涛一言不发地挣脱了他的手,打开箱子拿出换洗衣物,径直朝着卫生间走去。
周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张涛从浴室出来之后就回了房间,一句话都没留给他。周浩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态度惹恼了张涛,但他从来都不羞于道歉,该认错就认错。于是他停止了一个小时的辗转反侧,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要去张涛的房间里说个明白。可张涛却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般独自生闷气,而是望着天花板发呆,面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周浩顿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在张涛的床边俯下身,伸手去试探对方额头的温度:“你是不是发烧了?”
“嗯……我不知道……”张涛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他之前满脑子都是与姜凡有关的事,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不舒服。
周浩从电视柜下方的抽屉里找出了体温计,张涛超过三十九摄氏度的体温让他陡然紧张起来:“我们去医院。”
“太晚了,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在家吃点药就好。”张涛坐了起来,试着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虚弱,“也不知道是不是阳了,我怕传染给你,要不……”
周浩环住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把他按回床上:“你别想走,是也无所谓,我不怕被传染。”
周浩也学着张涛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喂他吃下一颗布洛芬,用浸湿的毛巾冷敷他滚烫的皮肤,坐在床边陪他说话。
“你感觉好些了吗?”周浩特地从餐桌旁搬了把椅子过来。
张涛的额头上顶着一块被他叠成方块的湿毛巾:“比刚才好了不少。”
“那……”在昏暗的床头灯下,周浩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生我气吗?”
张涛原本已经在闭目养神,听他这样说,连忙睁开眼睛:“我没有生气。”
“那你不和我说话。”周浩虽然有点委屈,却还是凑得更近了些。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太累了。”张涛的眼皮越来越沉,他仍然强打起精神,抬手在周浩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的确不能再把你当小孩了。”
“累的话就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可以送你去机场。”周浩总是很享受他与自己的肢体接触,“我暑假在家的时候已经拿到驾照了。不过……你的身体可以吗?”
张涛迟疑片刻,轻声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明天……不去了,我会告诉他我生病了。”
“也好,那我明天也不去实验室了,在家照顾你……我是不是把你照顾得还不错?”发烧或许会令人产生幻觉,恍惚间,张涛似乎看见周浩身后有条小狗尾巴在晃来晃去。
“对啊……”张涛再次轻轻阖上眼,“周浩,你长大了。”
“所以,以后如果有任何事……你都不可以再瞒我了。”周浩伸手帮张涛掖了掖被角,低头凑近时嗅到的留兰香薄荷味令他心情转好,“其实……我原本没有那么想长大的。”
他久久凝视着张涛睫毛投下的两片美好阴影,听那阵逐渐平静规律起来的呼吸:“但只有成为大人,才能被你依靠,而不是被你一味地保护着。”
“这种感觉很好。”周浩将上身低伏在床边,小指有意无意地勾勒过张涛的指尖,又将掌心缓缓覆上他的手背,直到最终完全拉住他的手,“我也可以一直陪着你……一直,只要你愿意的话。”
沉沉睡去的张涛没有说话,却无意识地回握了一下周浩的手掌。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在这个夏末的雨夜,十九岁的周浩第一次产生了“长大也很好”的念头。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抗拒的从来就不是长大,而是离开张涛的身边。
—END—
花五六天的时间写完了这篇周浩视角的番外。修改了原作的一些情节,比如保研被我从挪到了大四,因为大三是真的保不了研。
周浩被我设定成了张涛的同乡,他家倒不一定也在杭州,但他们俩应该来自同一个省份。因为在原作里,周浩在最初就对薛珅和陈希的名字有所反应,而且还说张涛的班是全省最好的班。
至于算数据也被改到大四,不仅是为了和保研剧情做一个衔接,也是我修罗场瘾又犯了而导致的恶趣味……薛珅和李想在这篇里面已经很隐晦地斗上法了。可惜周浩一心向学,对此浑然不觉,这段情节还会在之后其他人视角的番外里详细展开(后续番外顺序:薛珅→姜凡→李想)。
周浩的故事是这系列番外里基调最轻松的一篇。“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长大”在我的故事里简直是一个诅咒,少年一旦成为了大人,就不可能再“不识愁滋味”了。
但周浩很特殊,他既早熟又晚熟。智力上毋庸置疑地早熟,生理上(男孩子十二三岁其实就应该……十五岁有点晚)和情感上(多亏张涛和李想给调理好了)又有点晚熟。即便他自己也在抗拒,总有一天,他也还是会长大,那要怎样才能算是长大呢?
在正文的后记里,我说:“长大并非只发生在一瞬间。”对周浩而言,考入顶级985不算长大;迎来了生理上的成熟不算长大;过了十八岁生日不算长大……直到他愿意肩负责任,成为那个“被需要”的人,他才真正地长大了,让他产生了这种感觉的人正是张涛。
周浩其实搞错了一件事,他把“长大”和“离开张涛”画上了等号。因为在他少年时就早早离开了家,张涛一直在他之后的生活中扮演着一个类似于“母亲”的角色。所以周浩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一旦长大,就无法再享受张涛对他特殊的宠溺。于是他对成为大人产生了抗拒的情绪,直到他发现了张涛脆弱的一面,他在那一刻迫切地想要摆脱“小孩”的身份,想要以一个大人的身份陪伴在张涛身边。
小浩……长大之后就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对人家怀有怎样的情感了哦。你的目光还是有点直白的,薛老板看了都要请外援了。
那大家就下一篇番外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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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番外·爱上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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