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用茶碗盖抚了抚沫子，叹口气。
太阳晒得他阳台边绿油油的龟背竹直打蔫，解雨臣还在外头跪着。
解雨臣打一开始和他学戏就是个省心的徒弟。戏曲讲究唱、念、做、打，每一项没有三五年都练不成气候，技术精进更是一辈子的功夫。一门耗时劳神的手艺，年纪小更难静下心。可小孩就像知道这是他必须吃的苦，几乎没怎么喊累喊疼。
也或许是二月红不知道。
以前练功一结束解雨臣就往他双胞胎那儿跑，二月红见过不少次，两个小孩头碰头不知道在说什么，咯咯直笑，挨得太近撞到一起，两人又叽叽咕咕揉起脑袋。
也有一次二月红撞见他给解云却做一个新学的动作，做砸了，砰一声磕在地上。云却给他裤脚撩起来吹了吹，他见了也学着吹了吹，两人又头对头不知说什么去了。血从裤子上洇出来他也没在意，好像完全把这事儿忘了。
二月红见双胞胎凑成一对，曾经也忍不住像其他大人似的逗：你们俩谁更大呀？
作为师父二月红很少用这么逗小孩的语气逗解雨臣，小孩也不太习惯似的扭开头。只是云却颇不乐意地扫他一眼，哼了一声。解雨臣吓呆了，可能怕他生气揍人，明里暗里地往云却前面挡。倒是云却嫌碍事拨开解雨臣，一本正经教他，“真没意思。我们双胞胎不讲究这个。”
二月红觉得很有意思。
要是收她为徒，日子想必要鸡飞狗跳。但云却好像因为他逗小孩这茬对他颇有疑虑，偶尔二月红能撞见她思考似的眼神在他身上打转，好像在琢磨这老头究竟值不值得当她双胞胎的老师啊？
没办法。二月红受解雨臣为徒时已经太老了，嗓子不亮的日子比亮的时候多。云却没太听进外头人一口一个“红二爷”，反倒像疑虑他其实是不是个老骗子。二月红更觉有趣，时不时故意在她面前装老糊涂。云却果真对他更敬而远之了，连带着对戏曲好像也兴致缺缺。
不过他以为错了。
有天云却在，提了水壶在阳房替他浇花，心情不错似的哼了小曲，竟是京戏里一段唱词。二月红一问，她就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肯唱。二月红便半真半假逗她，说你要拜我为师，我不仅教你唱戏，还能找人给你们双胞胎排戏呀。你们姓解的有了解连环、解语花，要不你就叫解佩令吧？
云却睨他一眼说什么意思听不懂。
二月红给她讲郑交甫遇神女，郑交甫如何遇到两名神仙仙女，如何魂牵梦萦油嘴滑舌，仙女儿又如何戏弄了郑交甫一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游思。”
云却听完笑得弯起眼：“好玩儿！”
但让她拜师她怎么都不乐意，最后逼急了，又睁着那双清清白白的眼睛看他：“一开始不给我，我就不要了。”
二月红想说什么，但嗓子或许是又哑住了。他想是啊小孩怎么不懂呢。当年解雨臣在屋里给他磕头拜师，解云却被家人拦在屋外，她有什么不懂的呢？她心气儿够高，不诚心的东西不要。次好的东西不要。
怜悯的东西不要。
她咬着牙不肯唱，解雨臣也把疼吞回肚里。
解老九算了一辈子，商人重利轻别离，万不该算人心。
解云却在千里之外生死未明，解雨臣在他门口磕头叩首，什么时候都只是一句话，“二爷爷，求您让我回去吧。”
额角流下的血和泪混到一处，扮出个花脸。声是哑的，眼是灰的。
今年夏天怎么这么冷？还是已经到冬天了？解雨臣分不清哪年哪月，耳边竹笙梆子一响，他就要开唱。他不是解雨臣是解语花，是林英胡十娘祝英台。铜锣一打响叮当，村里村外闹洋洋。云却从村子里冒出来，也涂了个旦角的脸，拉着他要去公园放炮，说她要是吓到霍老太的宝贝鱼又要遭骂。过一会儿二胡又哀哀婉婉地拉。英台我心中似刀绞，山伯哥哥你可知晓？转眼梁山伯是云却，拉着他手唱今生不能同衾枕，来世化蝶双双绕。忽地变蝴蝶了，他要伸手去捉，可怎么也拢不住。再一转眼云却拉着学校里那个小子要亲，他上去使了好大的力气把两人撕开，云却满脸怒火，他着急却只能唱，十娘我心中似火烧，负心人儿你可知晓？云却推开他跑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我男朋友，我要和他过。你竟然和我使脸色，那这辈子都别再见我！
他惊醒，跑去洗手间呕吐不停。冷汗混着热泪混着呕吐物，他止不下发抖。
他想他犯了什么罪？怎么所有人都要教我们分开。双胞胎出生就连在一起，可他们偏要将那骨肉扯开。
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没听到。他没听到。没听到就可以不知道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明白云却是谁。他怨云却那样说话，甚至恨她。轻浮！下流！像吻了他一下，又长出牙齿硬生生从他脸上咬下块肉去，若无其事。他恨二月红拘着他，守着和死人定的规矩。他恨闹事的伙计，个个都该死，烧又烧不尽。恨来恨去他最恨自己，他怎么能说没听到？一闭上眼他就听云却在喊，小花你在哪儿，小花你来陪我。有时他觉得云却可能已经死了，要来索他的命。他想好啊快来，可张嘴说的是没听到。云却失望地看他，说你不要陪我了么？他着急想说不是的不是这样，我一辈子都和你一起。可他一声也发不出。黑暗里蹦出个人，从背后狞笑着拿斧子去劈云却的左腿。他拼命去指，云却不解看他。斧子挨上她了，有人正惨叫。
他听了一会儿发现，喔，分明是他自己。
流畅地发布一些存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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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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