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扬州出了几件大事,一是天风镖局走私货运的事被捅到台面上,闹得沸沸扬扬。二是天风镖局少主弋青铜六年前新婚当日谋害妻子,栽赃陷害沈归道长的事不胫而走,扬州茶馆里的说书人一连十日不重样,绘声绘色重现藏剑山庄那场血色婚礼。三是扬州知府换了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天风镖局头上。
天风镖局被抄时叶芷衣就坐在对面酒肆二楼雅间,轻轻吹拂杯中茶汤,啜饮一口,抬眸望向楼下。
“小师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叶文昭能感受到她们的小师姐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的小师姐很爱笑,无论做什么都志在必得,比金子还耀眼,现在的她眉宇间藏着一股戾气,也不爱笑了。可谁又能在遭逢巨变,沉睡五年后还一如往昔?
这五年来藏剑精英弟子背井离乡,四处逃亡,死的死,伤的伤,据柳芜交代,除霸刀山庄暗中救人,还有一股势力在救藏剑弟子。有组织,有计划,专门救被逼走的藏剑弟子,除了那位大人不作他想。
“去长歌门。”
天风镖局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江南节度使、陵王才是她的目标,她需要更多力量。
“我们不去找师父吗?藏剑山庄现在被县令霸占,师父也不知去了哪里。”
“爹的性命应该无虞,若他身陷囹圄,顺着弋青铜背后的人查下去,我们迟早能找到他。若他已逃出生天,重振山庄之日,他自会回来。”
藏剑武库还在,她爹的价值就还在。她现在要做的是将那些被弋青铜逼走的藏剑弟子重新聚集,收复永安行产业。
五年前,陵王与杨相的博弈,她做了被吃掉的弃子。如今她不想做棋子了,这笔账要跟陵王算,也要跟杨檀中算。
叶芷衣离开扬州第二日,断刀策马赶来,近城门才翻身下马,一顶遮雨的斗笠,一柄锻坊买的铁刀,一身风尘,一眼便知是江湖人。
他沿着城门口向摊贩打听是否见过一个坐着木轮、头戴帷帽的白衣人。若是其他人大伙可能没印象,但这年头会坐木轮上街的人少之又少,实在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他不仅打听到叶芷衣已经离开扬州,还听说了天风镖局被抄的始末。天风镖局走私之事已久,一直不曾被抓到把柄,怎么会突然被查到大批盐茶走私?还是当场抓获。
弋青铜谋害妻子栽赃沈归的事在扬州城几乎尽人皆知,城里的说书先生仿佛约定好一般,纷纷传颂起沈归大侠当年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事迹,连断刀自己在台下听了都觉得陌生。
可这种种手法又让他熟悉。
断刀离开扬州后赶往钱塘,他在藏剑山庄扑了个空,逼自己冷静下来,按着他那好友的性子想事。然后调转方向,往千岛湖去。
他到达长歌门时,是张清淑接待的他,瞧见他第一眼便道:“叶小姐一个时辰前离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船。我送你去码头,说不定能赶上!”
断刀感谢万分,一口气没停歇跟着张清淑往码头去。还没到水边就远远看见码头一片混战,数十黑衣人将藏剑弟子团团围住。众弟子先护着白衣人上船,自己则留在岸上解决黑衣人。谁知那船上竟也藏了杀手,在甲板上凭空出现,数把刀刃砍向白衣人。她身边只一位女弟子,一柄重剑挥舞得虎虎生风,让杀手不敢靠近。
就在此时,一声箭鸣破空而来,直直射向白衣人,断刀从马上跳起,脚下一蹬凌空飞跃数尺,手中掷出长刀,将将打落飞箭。
“断刀!”张清淑大喝一声,长袖卷起地上散落的兵刃甩向船身,断刀闻声再起,踏着飞驰而来的兵刃借力跳上甲板,就近捉住一杀手夺刀抹颈,不过眨眼间便杀一人。
他没有停息,将那尸体扔向黑衣人,击退一人的同时,横刀一斩,拦腰断开。
黑衣人见已无机会,吹哨之后欲遁江而逃。断刀怕还有人对叶芷衣不利,便没再追,谁知在那人跳江瞬间,身后一柄剑如离弦一般,携山海欲倾之力将那人贯穿。血花在半空中爆开,随剑入江,晕开一片猩红。
他愕然回身,江风吹动他的长发,也吹开女子的帷帽,苍白的面容如同褪色的牡丹,哪怕失去色泽,也仍旧令人惊艳。
断刀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那女子也望着他,一身素色,一具病躯。
这世道做好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叶芷衣曾经这么跟他说,那时候他因为送回被人贩拐卖的孩子,反被村民告到官府,说他拐走了自家孩子。
藏剑山庄的大小姐花了五十两白银将他赎出来,带他去那富庶的村子,指着村口那个跛子说:“他们这村子靠的就是卖人富裕,别家的孩子卖,自家的孩子要是被人看上也卖,你揍人牙子那是揍他们的大老爷,你将被卖的孩子送回来那是坏了他们的生意。”
“人各有命,你救不了他们。”
可他不信命,将那第二次被卖的孩子又救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他没再送他们回去。而是雇了一辆马车,带着五六个孩子,说着话,唱着歌,送他们去新家。叶芷衣问,你这样与人牙子有何区别?
他看着小心翼翼抱住新父母的孩子道:“有。既然他们的父母不要他们了,他们就去爱他们的父母身边。”
人牙子卖出去的孩子,若是漂亮些,去大户人家为婢为妾,或流落勾栏,若是丑了些,也是去清贫些的人家当个奴隶,一辈子是浮萍,是蓬草,是畜生,是蝼蚁,偏不是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在那一刻,孩子们选择跟他走了,他便带着他们去寻找有希望的地方。
芷衣说得对,做好人太难。可沈归很幸运,他遇见了叶芷衣。少女总是讥讽着他,帮他善后,却从来不会阻止那些注定没有回报的行为。
她说人心的温度有限,她想看看沈归什么时候才会对人性失望。
“傻道士,你失望了吗?”
断刀听见她这么问,千言万语消弭在口,时隔六年,饱经风霜的脸上再次出现叶芷衣熟悉的傻笑。
“没有。我们初见时修的那座桥后来被更多人修缮扩张,桥两边有茶水铺子,摊贩走商。陈村的那些姑娘们开了慈幼堂,靠着养蚕纺丝养活被抛弃的孤儿们。李大叔成了龙门沙漠的引路人,那儿有了新的护卫队抵御沙匪。记得长安西市卖糖糕的蔡婆婆吗?她的孙女四岁了……”
他还想说,却被叶芷衣打断,“这一切和你有关吗?”
你落难时,没有人去救你,没有人为你说话。
断刀顿了顿,坚定回道:“有,我在枫华谷救的那个孩子来找我了,他救了我,他们都救了我。”
他无数次怀疑自己,无数次在崩溃边缘挣扎,可当他无意中得知那些曾经破败的生命蓬勃生长时,他释然了。他被那场婚宴困在原地五年,可还好,那些人没有。
叶芷衣就这么看着他,一声“对不起”随风而去。
断刀怔了怔,笑道:“我原谅你不跟我相认的事了,再聪明也还是个小姑娘,当大哥的胸怀自然要宽广些。”
他啊,从来没有怪过芷衣,他俩要真论起得失,真不一定谁欠谁多。
藏剑弟子将黑衣人料理干净后才上船向叶芷衣禀报。
藏剑弟子大多没事,但有两位百姓被牵连,叶十二和张清淑已经送去就医。其余船员都被绑在船舱,幸在无人伤亡。
被这么一闹,也没法再开船,一行人回了客栈。旁人自觉退出房间让断刀和大小姐独处,断刀瞧着她的腿,询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无碍,睡了太久,气血不通,有点忘了怎么走路罢,多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好。”
“你……”他想问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可对方这副模样实在不算好,话到嘴边不知该说什么。
叶芷衣轻轻叹气,“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连问个话也要顾及这顾及那。”
“当初弋青铜用你引我出了藏剑山庄,我被陵王的人伏击,失去意识前用所有内力护住心脉。柳玉琅大概是想与我最后见一面,却发现我还活着,于是将我偷了出去。我被他救了,却不算活着。半年前他打听到鬼市将拍出一枚泥兰神果,于是备了重金前往烂柯山,可惜鬼市不要金银,这枚神果最后被流芳刀主拍下。”
“我的身体已近崩溃,柳玉琅实在没办法,才冒险偷神果,后面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柳芜在天泽楼拿走的东西是为了救你?”他能确定云夫人就是叶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光靠一个果子,在晋阳时他对柳芜动了手,几招下来便确定这就是当初天泽楼暗室遇见的人。
“嗯。当年我与柳玉琅在昆仑冰原得了两件宝物,一是冰蚕,二是昆玉玄晶。我带回冰蚕藏于暗室,柳玉琅知道宝物就在藏剑,他想用冰蚕救我。只是冰蚕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连父亲也不知道放在何处,他们遍寻不到才作罢。我病情恶化后,他做了两手准备,派小五潜伏进藏剑寻找冰蚕,若不是遇见你打开暗室,恐怕再给他们几年时间也无用。”
“只可惜冰蚕并没让我醒过来。”
不然……也不需要柳玉琅以身犯险,她赔不起霸刀山庄一个少爷。
“可你还是醒过来了,柳少爷也得救。老庄主现在很安全,藏剑山庄剩下的弟子都被你找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原本也以为自己会愤怒,会不解,可当真正看到活着的叶芷衣站在自己面前时,满腹疑虑都作空,没有什么比叶芷衣还活着这个事实更重要。
叶大小姐神情复杂,望着早就不是傻道士的刀客久久不语。对方身上被风霜浸染的痕迹肉眼可见,眼神却还是那么温柔。她不必去问对方经历了什么才会从沈归变成断刀,她怕自己还不清。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哀伤,又或许是断刀太了解她。刀客走到她面前,蹲下仰着头与她说话。
“没关系的,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我们是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我是你的沈大哥啊,大哥只会心疼妹子,不会让妹子一个人承担。”
“藏剑山庄一定会变回以前的藏剑山庄,你可是无所不能的叶芷衣。”
叶芷衣垂眸看着他,眼眶一点点变红,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眸褪去深沉,盈满了泪水,然后断线似的掉落下来。
“少钦死了,二师兄也没了,五师姐、六师兄、胤叔、静秋师叔,小十一都没了,大师兄生死未卜。”
“沈归,藏剑山庄变不回以前。”
“能变回,叶庄主还在,你还在,叶庄主三月初三要在洛阳举办名剑大会,所有人都会知道,真正的藏剑山庄回来了。”
叶芷衣这才破涕而笑,并非觉得一切会如男人说的那般好起来,只是不想辜负这份温柔。
断刀将这半年来的经历与见闻全都说出来,叶大小姐天生脑子好使,将如今的情形梳理清楚后很快明确下一步计划。但她没告诉断刀,反而在叙完旧后的第二日送对方上了返程的船。
这一次她没再坐木轮,柱着剑与故人道别。
“江湖人了江湖事,你为藏剑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让我自己去做吧。”
那已经不是普通江湖人可以面对的,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她不想再连累沈归了。
“有时候太熟悉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留下来帮你。”叶芷衣的战场他只会是拖累。
断刀上了船,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站在甲板上与众人挥手辞别,心里想到的却是余霁。
他好像什么负担都没了,轻飘飘地,像是流云、飞鸟、蝴蝶,那堵困住他的墙消失不见,他迫不及待要去见喜欢的人。
船起锚后随水波离开码头,叶芷衣这时才想起还有没叮嘱完的话,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大声喊到:“沈大哥——”
“帮我照顾好我爹,下次见面我一定给你铸一把最好的兵器!”
“我记住了。芷衣!我们在洛阳等你!”
从太原到千岛湖,快马加鞭约十五日行程,加上断刀一路上四处打听叶大小姐的踪迹,踏上返程时已过去一月。
下船后他走陆路到晟江,打算从晟江坐船到瘦西湖,取道淮南西路返回太原。按理说他离开月余,余霁他们可能已经前往洛阳,可他心里隐隐觉得应该原路返回,小大夫在等他。
他急切地想要回到心上人的身边,不曾注意一路繁花似锦,冬去春来。此时的晟江正是农忙时节,打马路过,两旁皆是埋头苦干的农家,断刀向路边的婆婆讨了碗水,喝完后才发现老人家的脚受了伤,是想在此处等家里人发现来寻她。
天色还早,这段时日的农家赶地里的活儿,要等家里人发现来寻婆婆,恐怕还得两三个时辰。左右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他便干脆背老人回家。
那婆婆姓邓,住在黄槲镇北边的壶嘴村,因他这份好心自来熟,一路上念念叨叨说了好些黄槲镇的事,一直到家才停下。
婆婆家里没人,断刀将她放到床上叮嘱了几句就准备离开。这时外边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差点和他撞上。
那人刹住脚,钻进屋子里喊着:“邓婆婆,老张从山上滚下来把腿给划了,余大夫让我来借你家的针线!”
“哎哟,这是造什么孽,怎么都赶着今天出事,针线在柜子下边,你赶紧拿去!”
那人拿了针线又冲出门,断刀这会儿提前让了路,倒没有被撞。听到熟悉的称呼他还怔了怔,但想到小大夫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估摸着是同姓氏的大夫。趁着天还早,他打算去附近的黄槲镇买些干粮,然后再到西津渡坐船。
要是路上顺利,半个月应该能赶回晋阳。
可不知为何,他从邓婆婆家离开后就有些心神不宁,总是想回头。身后明明什么都没有,心却慌慌的。
眼见就要上船,他忽然转身朝着壶嘴村的方向跑去。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他觉得他应该回去。
断刀先去了邓婆婆家询问那位余大夫的消息,老人被满头大汗的男人吓了一跳,正想问他怎么回来了?就听见对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问道:
“邓婆婆,你们,你们之前说的余大夫……他叫余霁吗?”
“哎,这余大夫不是本地人,老婆子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十天前被老张从山沟里捡回来的,腿上有点毛病,一直在老张家养伤。他会看病,村子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
“老张家在哪里?”
“出门往右边那条路去,过三个岔口就到了。”
断刀立马寻路而去,老张家没关门,一眼就能看清里头几个人。他满腔期望落了空,围在床前的几人里并没有余霁,大抵真的只是撞了姓,是他想太多。
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一边摩挲小大夫为他做的护腕,一边笑自己胡思乱想,心里空落落的。
“断大哥?”
他神情僵住,缓缓抬头,看见路口拄着拐杖的年轻人。对方衣衫不整,身上还有泥浆和血渍,看上去比他更狼狈。
断刀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将对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
余霁又来找他了,他再一次来找他了!老天爷啊,他终于没有错过,终于抱住了他的小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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