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然而晋阳的大年初一并没有迎来春的消息,凛冽的寒风依旧席卷城池。老人说要惊蛰才会回暖,但雨水后农民就该下地了,因此各处的活得加快,不能影响春播。
云潇潇从床上爬起来正好碰见断刀上街回来,他打着哈欠趴灶房窗户,瞅今天的早食是什么。
断刀见他精神萎靡,疑惑道:“你昨晚没睡好?”
“我房间在你师父旁边,有时候五感太敏锐也是一种罪过。”他没直接回答,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道。
断刀没听懂,“嗯?”
云阁主则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将断刀先做好的汤圆端走,“我给阿慧送去,啊对了,以后记得喊师娘。”
断刀疑惑地继续舀汤圆,端着回房间时路过中庭,差点被飞溅的碎石暗算,还好躲得快护住了碗口。
“哐当——”一声巨响,再一看,他师父正把洞幽刀主按在地上,洞幽刀死死卡住流芳刀,再往下一点就是洞幽刀主的脖子。
“你服不服!”这话半点没有询问的意思,有的只是张扬和得意。
“我服不服又如何?怎么,你想让我叫你师兄?”
练芳刃沾沾自喜,“那也不是不行。”
虽然年纪不大,但喜欢当老大,练芳刃的人生只有别人服他,没有他服别人。
莫玦从小看着他长大,自是了解他的性子,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小师兄,起来了。你有人给你洗衣服,我可没有。”
练芳刃这才放过他,起身后顺带把他也拉起来。莫玦眼尖,瞧见断刀在廊下,拍了拍练芳刃的肩提醒,“你徒弟。”
练芳刃转身看见徒弟端着冒热气的碗,一溜烟儿跑过去,“乖徒弟,又做啥好吃的了!”他伸着手去接,丝毫不见外。
眼见汤圆不保,断刀赶紧挪开碗,“这是给小霁的。”
“那我的呢!”
“锅里还有,师父要是没事可以给元……”大夫两字还没说出口,他瞧见练芳刃喉结上的咬痕,再往下,红色的吻痕深入衣领,后知后觉想起云潇潇的话,嘴里转了个弯,“师娘也送一碗去?”
练芳刃完全没听出来这话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这太对了,汤圆儿辛苦了一晚上,可得好好补补,于是拎着刀就跑了。
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让莫玦哭笑不得,刀宗这一代三刀四绝皆是武痴,练芳刃还是其中年纪最小的,现在却成了第一个抱得美人归的人。
刀宗也该办喜事了。
断刀回到房间时,小大夫已经穿戴好,正试着将他桌上那堆碎刃拼接好。他将刀碎片推到一边,“先吃汤圆。”
“诶,你这是多早就起来了?连汤圆都煮好了。”余霁捧着碗抿了一口汤汁,有米酒和桂花的味道。
“没多早。”他坐下,接着小大夫的动作拼刀,拿到刀柄时顿了顿,随即将缠绕刀柄的手帕解下来。
那方手帕用了太久已经发白,边角绣着的兰花却保存完整,因为长期绑在刀柄上,抚不太平。
“给我试试。”余霁将手帕沾湿缠绕到碗上,借着瓷碗的余热熨平折痕。
帕子撑平后,上面的兰花更加完整清晰,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绣品,但针脚细密,能看出绣的人很认真。余霁瞧着眼熟,这帕子和阿娘为他绣的手帕有几分相似,就是颜色不对。
“这是别人送的吗?我见你一直带在身边。”
“他救过我的命,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不是他,我不会遇见师父,也等不到你。”
“是埋在银杏树下的那个人?”
“嗯。”
断刀说起那个人时会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大抵是遗憾、自责。
“等名剑大会之后,我们回刀宗把你恢复清白的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余霁道。
断刀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不想让他担心,笑着回了声:“好。”
这些日子该忙完的也忙完了,断刀准备把刀送去东城霸刀驻地,等刀修复就启程去洛阳,正好秦大夫要去给柳少爷复诊,两人一块出门。
云潇潇早上给姜慧送完汤圆后就撑不住了,现在还在屋里呼呼大睡。元潇和练芳刃还在房间里腻歪,莫玦担任起买菜做饭的角色。
小大夫在庭院里搓药丸,姜慧躺在旁边的竹床上晒太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余霁想问银杏树的事,姜慧却不太清楚:“我比断师兄还晚两天入宗,你要实在想知道,可以去问练刀主啊,是他把断师兄救回刀宗的。”
练芳刃一进院子就听见他俩提到自己,立刻凑过来,“什么什么,你们在说啥?”
“师父,你知道当初为救断大哥而死的那个人的事吗?”小大夫不答反问。
“你说那个小姑娘啊,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当年我是在城隍庙捡到傻徒弟的,那地方偏僻,要不是我经过,他就交代在那儿了。”他坐下刨了刨小大夫的药瓶,接着说道,“后来我听他说是有个小姑娘救了他,让他在城隍庙等会合,结果那小姑娘引开追兵时驾着马车坠崖了,他万念俱灰,准备把自己饿死在城隍庙。”
余霁愣住,五年前城隍庙,那方手帕……他突然起身,笑得恍惚,“对啊,五年了,多洗几次也该褪色了。”他说着丢下手里的药丸往外跑。他要告诉断大哥,他没死,不要遗憾,不要自责,他没死!
“小余大夫,你咋啦!”姜慧坐起身喊道,可跑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
练芳刃挠头,“我哪句话说错了?怎么突然跑了。”
从西城细柳巷到东城霸刀驻地要走半个时辰,若是跑得快能少半炷香的时间,但余霁的膝盖不好,跑一会儿就得停下缓缓,等他到霸刀别院时已是正午。
他看见师父背着药箱出来,两人刚好撞了个面。不等秦慎问话,他先开口,“师父,断大哥呢,他在哪儿?”
秦慎见他面色红润,额上全是汗珠,那双眼睛装满了期盼与殷勤,训斥的话到嘴边变成了回应:“他走了。沈归让我告诉你,等他,无论你在哪里,他一定会去找你。”
欣喜与期望化为无措地愣怔,像是被打断的情绪,连接不上反应。
“怎么走了?怎么会这么突然……”
秦慎多久没有见到聪明伶俐的小徒弟露出这样的表情了?他从认识这孩子开始,对方就和同龄人不太一样,过分聪明,过分执拗,少了孩童该有的天真烂漫,眼睛里的澄澈掩盖着哀伤。
“云夫人走了,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沈归听到云夫人的名字后立刻买了一匹马追出城去。”
听到这里,余霁心神回收,他回忆起那位戴着帷帽不见真容的夫人,对方似乎总是看向断刀,还有灵隐寺那个等了叶小姐一整夜的霸刀弟子,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
“云夫人叫什么?”
“霸刀的人说云夫人名归,云归。”
余霁瞪大了眼睛,再也站不住,他直接冲进别院,看见屋檐下那个曾经假装文天裕的少年。
“云夫人就是叶芷衣对不对?五年前是柳玉琅带着玄晶去藏剑山庄找她!”
柳芜本来正在和薛燕棠吐苦水,被突然冲进来的小大夫吓了一跳,听见对方的话后肉眼可见慌张,“你说什么,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这副模样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突然变得很生气,平时细声细气说话的一个人揪住少年的衣领,怒吼道:“她为什么不认沈归!她知不知道沈归为她受了多少委屈,她怎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
柳芜被他吼懵,原本想推开这莫名其妙的万花弟子,却在看见对方的脸时愣住。
被吼的明明是自己,可泪流满面的却是对方。他好像很难过,很委屈,比叶芷衣离开那天,自己替大师兄还感到委屈。
他没办法回答,他自己都没有答案。他亲眼看着大师兄照顾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活死人整整五年,天南地北寻找奇珍异宝去救一个被大夫说是死人的人,明知道能轻松使枯木逢春的人内力有多恐怖还以身犯险,用命去换一个可能让叶芷衣苏醒的果子。
可那个女人甚至没有等他醒来就离开,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柳芜也不知怎么的,抖着牙,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知道……她太聪明,我,我猜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余霁见少年快被他吼哭,这才想起自己的荒唐,竟对着一个无辜的人发脾气。他还没来得及放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开,要不是师父及时扶住,就得摔地上了。
薛燕棠沉着脸将少年护在身后,“滚出去!”
就在这时,房门口传来虚弱的声音,“别怪她,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沈归。”
众人循声而去,原本昏迷的柳玉琅竟然醒了,只是脸色依旧很差,整个人靠门框支撑自己。
“没人可以在把喜欢的人害得声名狼藉,失去一切后,还能坦然面对他。哪怕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
柳芜在柳玉琅出声的第一时间就去扶他,这个刚刚才被抛弃,唇色近乎透明的男人似乎并不愤怒自己的遭遇。
“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
余霁深呼吸几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抬头神情已恢复淡漠,“三月初三,藏剑山庄会在洛阳城举办名剑大会,我会把弋青铜也带去。”
听见那个恨入骨髓的名字,柳玉琅无法保持冷静,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你抓了弋青铜!”
“我会在名剑大会公开弋青铜和天风镖局这些年做的事,如果你能联系到叶芷衣,告诉她,他们藏剑山庄欠沈归一个公道!”他说完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复,直接转身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柳玉琅问。
“余霁。”
“余大夫,芷衣一定会去。柳某也会如期前往,到时请余大夫给柳某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哪怕身体再虚弱他也没让柳芜搀扶,站直了身体对着余霁的背影行礼。
“你也和弋青铜有仇?”余霁停下脚步,微微回头。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师徒俩回去时一路没说话,眼见快到细柳巷,秦慎才开了口。
“我虽然和云夫人相处不多,但我感觉她心里压了很多事,没有和沈归相认或许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死而复生过于荒谬,这五年她失去了太多东西。”
“沈归会知道怎么处理的,小鱼儿,不要太担心他。”
余霁停下脚步,看着地面一滴一滴变湿。“五年前,因为叶芷衣的死,沈归被陷害,被逐出师门,被毁了右手,整整五年龟缩在舟山,世间不闻其名,不闻其声,可原来叶芷衣根本就没死,她根本就没死!那沈归这些年的遭遇算什么?”
秦慎沉默着将这孩子揽进怀里拍着背,他想起沈归听闻云夫人名讳时的神情,从震惊、无措到担心,唯独没有愤怒。这世上大概只有怀里这孩子才会为他委屈,连沈归自己都忘了委屈。
“小鱼儿,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余霁没有说话,他抱着师父,像孩子一般,抑制不住汹涌的情绪,代替过分温柔的人痛哭一场。
小大夫将情绪发泄完才进别院,他们一回来就看见中庭坐着的众人,元潇本想叫他,看见他那红红的眼睛顿了顿,看向自己师父,无声地问:怎么了?
秦慎不答反问:“你们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练芳刃伸长脖子也没看见自己徒弟,反而看见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大夫,疑惑道:“师父,我徒弟呢,小鱼儿怎么哭了?”
秦慎被他一声师父噎住,顿时不想解释。反倒是余霁笑着回应,“我没事,断大哥去找叶小姐了,我们按原计划行动。”
因为说正事,姜慧被薅起来坐着,他没听出有什么不对,元潇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你说的叶小姐是谁?”
“云夫人就是叶芷衣,她没死。”
“什么!叶大小姐没死!”姜慧这次听懂了,他震惊地望着小大夫,“她要是没死为什么不出来澄清事实?藏剑山庄都被祸祸成什么样了!断师兄这几年的苦不是白受了?”
泥兰神果、活死人、熟悉商人想法的幕后人,还有柳玉琅一行人对弋青铜无缘无故的敌意,元潇明白了。
柳玉琅当年带玄晶去钱塘是想阻止叶芷衣成亲,可他在灵隐寺站了一整夜也没有等到想等的人。碍于身份,只能潜入藏剑山庄与对方告别,却不想遇见喜堂变灵堂,还发现叶芷衣保留着一丝气息。叶芷衣何等聪明的人,能在自己的地盘被害便说明藏剑山庄已经不安全。他偷偷带走叶芷衣,想尽各种办法保住对方性命,但对方就此变成活死人,整整五年,是那个泥兰神果让叶芷衣醒过来。
“等姜慧的伤好些你们再出发去洛阳。师兄,我要去找断刀。”
他的眼神元潇十分熟悉,一年前他的小师弟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跟他说他要去找沈归。
“小鱼儿,师兄很想帮你带弋青铜去洛阳,但恐怕不行。”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练芳刃,“陆微生来消息,叶鸿山被萧凤改扣下,萧凤改要我一个月内赶到衍天宗。”
“我得跟你师兄一起去。”练芳刃道。
云潇潇和姜慧都有伤在身,洞幽刀主对中原不熟悉,晏从倒是可以带队,可弋青铜每隔三日必须以特殊手法针灸,不然会活活痛死。
秦慎干咳了两声,敲了敲桌子,“你们师父只是老了,还没死呢。怎么,忘了碎骨针是谁教你们的?”
余霁和元潇同时看向秦慎,两人相视一眼,一同跪拜。
余霁:“师父早就退出江湖不问世事,是徒儿的不孝,让您又牵扯进来。”
元潇:“元潇作为徒弟不能为师父分担,反倒让师父一直担心,是元潇不孝。”他说着向练芳刃伸手,对方抓住他的手陪他一同跪下,“但师父以后都不必担心,元潇已经找到相伴一生的人,以后无论风雨,我们都会一起面对。”
练芳刃哐哐磕了三个头,“师父放心,我练芳刃以流芳刀起誓,我会永远保护元潇,爱他,尊重他,不让他伤心。哪怕不要我这条命,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秦慎长叹一口气,年轻人就是要自己去闯、去挣扎、去受伤才会甘心。浩气盟从名满江湖到声名狼藉,恶人谷盛极一时,又闭谷不出,各大门派兴起、没落,有人放弃,也有人坚持,这个江湖每代人都去过,如此才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要做什么就去做,我在洛阳等你们。”
“谢师父。”
“谢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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