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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淬血

这届名剑大会十分仓促,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三日,然其中插曲实在精彩,先是刀宗流芳刀主狂妄挑衅,再是六年前血色婚礼真相大白,然后藏剑山庄叶大小姐死而复生,最后还冒出一个霸刀柳玉琅,与弋青铜仇深似海。但无论如何曲折,罪魁祸首还是被押往官府。

这个结局一点也不快意江湖,这位叶大小姐的手段还是如六年前一般让人看不透。

弋青铜之事了结,名剑大会的魁首却还没得出。练芳刃对藏剑山庄的家长里短不感兴趣,任叶大小姐与叶庄主相拥叙旧,他则看向擂台一旁静静等候的和尚。

骨相匀停,面若金刚,气场与他曾遇到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完全不同。

“你和少林寺的清玄大师是什么关系?”

和尚双手合十,淡然道:“清玄大师是贫僧的师叔。”方才他也一直注视着刀客的刀。师叔曾说过那把刀的主人是一个张狂至极的年轻人,拥有深不可测的内力,但师叔说他是个好孩子。“施主就是击败清玄师叔的流芳刀主?”

“我没有击败他,是他说该给小和尚们煮饭去了,所以认输不比了。”练芳刃挠了挠头,他还在少林蹭了几天斋饭,要不是那佛寺太无聊,他还挺乐意待在那儿。

“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既然你是清玄大师的师侄,我来试试你有多强?”

“少林寺净圆,请赐教。”和尚颔首行礼。

练芳刃:“记住我的名字,练芳刃!”

话音落,刀客的身影如风掠阵,眨眼近身。和尚双手执杖,第一招便是硬接。流芳刀劈下的瞬间,内力裹挟而来,净圆浑身犹如金钟罩身,那逸散出墨意的刀竟分毫不入。

练芳刃双眼一眯,抽刀横砍,左手化掌直击和尚肋下三寸。净圆手中法杖变换,下腰躲过,委身扫腿,又被对方脚别住,单手撑地,凌空一转,逼退来人。

刀客后退三步,双手握刀截云而至,砍、扫、削、掠、奈、斩,明明是相同的招式,他的刀却与莫玦完全不同。洞幽刀是感觉不到杀气的柔和,引诱对手走向绝境而不自知,流芳刀却更像惊涛骇浪,越打越猛,每一击都是雷霆之势,使对战之人惊惧。

净圆第一次遇见如此不讲章法却每一招都合情合理的刀,完全控制不住它的走向,从一开始就被压制。

刀不见影,杖也守得丝毫不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刀在进步,且神速。

擂台下观者如云,再无意见,他们根本看不清刀客和少林大师的动作,只能听到密集刺耳的碰撞声,或偶尔得见刀刃与法杖相击的火花。

练芳刃这个名字,从今天开始将会响遍整个武林。

看台那边,元潇也捏了一把汗,少林寺净圆法师少年得道,了悟无边佛法,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是清玄大师都道会超过自己的人。

两人动作太快,姜慧看得太专注,竟感到眩晕,经外奇穴一阵阵发疼。就在这时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那人几乎贴着他站。

“你看得太专注,会承受不了阿刃的刀意。”

他下意识转头,看见身后站着洞幽刀主,然后眼睛又是一黑,“先把眼睛闭上。”

他听话乖乖闭眼,“可是闭上眼睛就看不到练刀主比武了。”

莫玦轻轻笑出声:“我说给你听。”

余霁本来就不会武功,反而不会被流芳刀的刀意所伤。叶庄主也没想到,这位帮助藏剑的侠士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实力。毕竟中原武林早就无人不知净圆法师,却没人知道流芳刀主这号人物。

两人身上逸散的内力对整个擂台造成极大破坏,断刀原本扶着施喻道长,察觉到不对正想提醒,原本席上坐着的七秀、唐门、长歌却先一步飞身下台,将围拢的江湖看客拎出擂台数尺,下一秒整个擂台轰然倒塌。

“好恐怖的刀意。”叶芷衣诧然。

旁边的柳玉琅不以为意,“那是你没见过他发怒时的样子。”偷取泥兰神果时,他避开了练芳刃所有攻击,依旧刀气震伤,强悍的内力瞬间击伤他的内腑。“他把半座山都砍塌了。”

他说完又朝着叶庄主道:“不过岳父不必担心,江月楼今日的损失小婿会全部承担。”

叶庄主原本看得专注,被他这句话噎住。他倒不是顽固不化,对霸刀有刻板印象的老头,就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叫自己岳父……实在有些微妙,不过在他心里,芷衣的选择最重要,无论如何他都是支持的。

正准备回应,就看见自家女儿疯狂暗示,都说父女连心,叶庄主秒懂,立刻沉脸:“哼,叶某没有霸刀山庄的女婿,你想都别想,这点钱我们藏剑付得起!”

柳玉琅神情一僵,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去看背对着自己的叶芷衣的表情,叶大小姐秒变脸,一副愧疚的模样。

靠,叶芷衣反悔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还不能知道这位装模作样的大小姐在想什么?

柳玉琅这声岳父叫得太顺口,叶芷衣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刚刚要杀弋青铜是使的苦肉计。

呵,果然不能对霸刀山庄的人心软。

和尚与刀客的比武越发激烈,却迟迟未能分出胜败,天色渐晚,江月楼前挂上灯笼,整个洛阳城归于寂静,衬得远处勾栏传来的歌声越发飘渺。

直到巨响之后,尘烟散尽,金钟罩碎,流芳刀稳稳停在净圆法师脖颈。

“贫僧败了。”净圆法师并无落败的沮丧,神情平淡如旧。若非他满头大汗,肌肉还处于贲张状态,根本让人想不到他刚刚才大战一场。

“你很强,但你没有打赢我的心,所以一定会败。”练芳刃收刀回鞘。

净圆法师笑得摇头:“输了便是输了。”

他的确不是来夺名剑大会魁首的位置,藏剑山庄需要一个重回武林的契机,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见证。

练芳刃赢了名剑大会,第一件事便是跳到万花的身边,低着头讨赏:“我赢了!汤圆儿,我厉不厉害?”

元潇掏出手帕擦拭他脸上的汗液,笑盈盈道:“厉害,阿刃是最厉害的人。”

这厢叶庄主实在不想夹在这位霸刀侠士和自己女儿中间,赶紧从主位上下来。他走到放着石剑的剑架前,亲手将那把未开封的石剑取下来。

“此剑是吾儿芷衣六年前以玄铁和不烬木所铸,名为——淬血。”

他说完运起内力灌注剑身,剑上石封寸寸炸裂,一股灼浪横扫而去,剑鸣声宛若朱雀长啼,石破天惊。

“诸位,请赏鉴。”

“淬血朱雀,意为重生。这就是你的剑?怪不得六年前我带昆玉玄晶去钱塘,你连见都不见我一面,原来你早就铸出宝剑。”柳玉琅回过味儿来,思及叶大小姐后来的遭遇,他不禁咂舌,“这么说你去龙门荒漠并不是为了玄晶,你是去查明教勾结陵王一事。”

“你连沈归都骗?”

六年前沈归陪她去龙门荒漠寻找玄晶,要不是遇上沙尘暴各自走散,也不会有后来的遭遇。

“若非半路杀出你来,那玄晶我自然也会到手,如何算骗?”她原本也不想牵扯沈归进来,所以知道傻道士平安无事后并没有去找对方。

淬血剑长四尺六寸,重十三斤二两,通体如墨,枯枝抱合,然周身灼热,一旦运功便有红焰缭绕,甚是奇特。

叶庄主亲手将淬血交给练芳刃,练芳刃将自己的佩刀丢给万花保管,握剑使了一套剑招,身形流畅,步伐轻盈,丝毫看不出刚刚大战一场。刀宗众人竟不知练刀主不仅刀使得好,剑也耍得漂亮,此剑烈焰灼浪,雷霆有力,剑气扫过地上青石裂开焦痕。

他肩肘并舞,腕、指转向,气沉丹田,游走任脉。身影矫如飞凫,身若羽鸮,剑身快走如游龙。脚踏凌空,纵身一刺,收剑回身以弧形撩出,力达剑端,撩剑清鸣。

“好剑,傻徒弟,给你了。”他嘴上说着好剑,却丝毫没有犹豫将剑扔给断刀,对方猝不及防,差点没接住。

可他现在已经不用剑了,右手的灵活度和力气都不如以前。

“练刀主给你的就收着吧,左手能使刀,也能使剑。”施喻见他为难,安慰道。

名剑大会结束后,一行人回到武陵山庄,藏剑内部还有要事商议,只剩刀宗和万花众人互诉这两个月发生的事。

当年的事真相大白,断刀也恢复清白之身,秦慎打算再过两日就带两个徒弟回万花谷。

元潇也就算了,无父无母,唯有一个师父,他师弟可还有母亲需得供养。

练芳刃听到他们要回万花谷,当即要跟去,被洞幽刀主适时打断。

“虽然不想扫兴,但作为师兄我得提醒你,你要是再不回刀宗,师父就要亲自出来抓人了。”

说完又指了指自己“我,潇潇、断刀,外加一个你,再不回去,师兄就该想杀人了。”

走了两位刀主,一位阁主,外加一位授课老师,等同于刀宗现在大部分杂务课业都是他们师兄浪游刀主顶上。

“那你和云潇潇、傻徒弟回去,反正我不上课也不干活,一个傻徒弟顶我俩。”他才不想跟汤圆儿分开。

小大夫离家一载,也该回去看看。断刀不禁皱眉,他舍不得,虽然已经恢复清白,但纯阳宫早将他除名,他的母亲也有了新家,能回去的地方只有刀宗。况且宗门对他恩重如山,他不可能现在抛下刀宗跟小大夫回万花谷。

舟山离青岩真的很远,万水千山,路途迢迢,他的小大夫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的?

断刀抬眸去看对方,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他头一次在小大夫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措。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刀宗的事,这次换我去找你。”

纵使山水万重,他也会去余霁身边,就如同一年前的小大夫来到他面前。

元潇失笑,“又不是要拆散你们,搞得这么凝重做什么?师父的意思是我们离谷太久,该回去看看。不过舟山地处江南,陵王作乱必定会牵连宗门,这事还不算完。”他说着看向师父,“我想先跟阿刃回刀宗,做好应对措施。”

秦慎看他们一个二个难分难舍,一脸果然如此的嫌弃,“想去就去,我看你这一去估摸着也回不来,要是没个好结果,就不必通知我了。”

他这大徒弟虽然执拗但也容易心软,那傻不愣登的刀主与他倒是绝配,一个愿意放下身段去求怜惜,一个心软就无底线纵容。

练芳刃在万花面前看着傻气,但不是真傻,听到这话直接到秦慎面前干脆利落地跪下,秦慎扶都来不及扶。

“师父,我练芳刃这辈子没服过谁,但我服你,你把元潇教得那么好,又对他那么好。我身无长物,但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不会让他吃一点苦,请你将他嫁给我。”

秦慎愣住,他这辈子就收了两个徒弟,都是男子,还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找他提亲。他反应过来第一件事是看向断刀忙不迭喊了句:“小鱼儿有娘亲,你可别来找我!”

被猜中心思的人不好意思看向别处。

秦慎抓住练芳刃想将他扶起来,对方纹丝不动,还握住他的手一脸真诚道:“师父,你就将汤圆儿嫁给我吧。”

“你们都是男子,哪里来的嫁娶之说?”

“也没人规定男人不可以娶男人。”

秦慎看向自家徒弟,“那你应该问他。”

练芳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没起身,膝行到元潇脚边,轻轻托起对方的手用脸颊蹭了蹭,“你愿意嫁给我吗?”

元潇垂眸看着他,心里酸胀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几次张口都没有声音。

他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个人?比他高,比他强,比他更洒脱,却愿意用仰望的姿态和他说话,愿意将自己的头颅送到他手心,任他抚摸。

余霁瞧见师兄的手在颤抖,轻轻揽住对方的肩安抚,握住他的手道:“我懂,师兄值得的。”说完将手放到练刀主手中。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出来,不仅手在发抖,连凳子也坐不稳,从位置上滑落,反抱住跪得挺直的男人。

他埋在男人颈边啜泣,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音,小声地回了一句:“我愿意。”

他这句我愿意让练芳刃恨不得立刻回刀宗办婚宴,还是平复情绪后的元潇和大家一起做了后面的安排。

在此地修整两日后,秦慎便回了万花谷等他们消息,其余人一起前往刀宗。临走前叶大小姐带着断刀去了天策府,骑了一个时辰的马,又走了半个时辰的路才到目的地——一座坟山。

他们在里边找了很久才找到李少钦的坟,生了不少杂草,连碑上的字都有些模糊。

“少钦的事旁人都不太清楚,我只能和你说说了。”叶芷衣挽着袖子将坟上的杂草和周边的落叶清理干净,摆好祭品倒上酒水,连香都插得整整齐齐。

断刀同她一道坐下,回忆起记忆里那个天策少年,没忍住问:

“你喜欢过他吗?”

叶大小姐回过头看男人,良久才道:“喜欢过。”

“少钦是孤儿,被村里一人一口百家饭喂大,十二岁被人骗去参军,几经周折才进了天策府,连名字都是他师父取的。他原来叫莽娃,我哄了很久他才告诉我。”

“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断刀陪她喝酒。

“天策府给了他第二种人生,保家卫国是他的信仰。”

他俩从来没有戳破那层纸窗户,可她是真的心动过。少年只比她大一岁,眼睛亮亮的,青涩又真诚。

可后来少年出征了,他们在烽火中失了联系。骄傲冷静的叶大小姐也曾丢下偌大的藏剑山庄,独自奔赴前线,一边在战场上协助军队抗敌,一边寻找少年的消息。

那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叶芷衣在焦土上搬运伤兵,又在尸体堆里翻找熟悉的人,一连三月,她见惯生死,忽然明白了少年的理想与期望。李少钦和沈归一样,有自己渴望的人生,有自己认定的使命,她不应该强求。

少年被解救回来的那日,她离开战场,回到藏剑山庄正式接手山庄所有事务。

江湖少年最是恣意,可人啊,总该走向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酒楼茶肆里的话本子里,侠女最后都会与喜欢大侠双宿双栖,恩爱不移。然后呢?然后金盆洗手,为心爱的人生儿育女,为丈夫主持内宅。人生就像突然中断,续接上格格不入的另一段。”她喝了一口酒,语气淡淡的,甚至有些自嘲,“我不想当那样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想把别人变成那样一个人。”

断刀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藏剑这代只她一人,叶芷衣必须扛起整个山庄,无论是商行还是藏剑。她需要一个“贤内助”,需要一个只围着她和藏剑转的夫君。

“可你最后并没有这样做。”

他永远记得那个爱脸红的少年看向芷衣时炙热、饱含爱意的眼神。若芷衣提出入赘的请求,他未尝不会考虑。

叶芷衣拔出轻剑,跪在坟前用剑尖一点点将碑上几乎模糊的字迹刻出来。

她不是没有那样做,只是因为喜欢放手了,沈归是如此,李少钦也是如此。当年选择弋青铜的时候,何尝不是想把对方雕琢成她想要的模样。

原以为分开就能成全彼此,哪里想得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傻子,就不能当我死了吗?查什么,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兵查什么?”

全身分经挫骨,该多疼啊。

她将字迹刻出后,咬破手指,用血将每条刻痕填满,待最后完成才抵着墓碑,泪雨婆娑。

“沈大哥,我好恨!”

断刀没说话,递上手帕,静静听着她的压抑与痛恨。

“少钦受过的痛苦,我要李祎全都受一遍!”

“我要他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她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却丝毫不在意。如果上一次见面,叶芷衣在他面前表达的是委屈,那这一次就是完完整整的恨意。

“我帮你芷衣。”

便是不提当年叶芷衣帮他重返长安之事,他们也是生死之交。

叶芷衣没接他的手帕,侧头看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要。”

“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这些话我不敢跟父亲说,也不敢跟大师兄说。”她是主心骨,不能被情绪左右,不能耽于痛苦,她要给藏剑山庄每一个人信心,即便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不要以为我只有一个人,少钦的师父从边关回来了,也想为他报仇雪恨。”

“战事劳民伤财,杨相不会想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我会举藏剑之力,协助长歌门凌雪阁,在战事生起前擒杀李祎。”

“沈大哥,若我们秋收前没能解决这件事,离开舟山,跟余大夫回万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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