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庙内人员们聚在膳堂用餐,朝珠同往常一样挨着格桑和小喇嘛坐在一块。
其他人面前都是青稞面酥油茶之类,只有她面前是一碟蒸饺。
说来也怪,她一个藏区的神灵转世,却只吃得惯汉人食物,连长相也像个汉人。
大喇嘛曾解释说,那是因为梅朵拉姆在传说中本就是汉人神。
这么说来,她也算是汉人了。
朝珠这么想着,目光悄然飘向膳堂里的另一位汉人,心中竟油然而生一种归属感。
“又在看他。”小喇嘛啧啧道。
格桑不明所以:“看谁?”
“还能有谁呀?那位白白净净的小哥咯。”
朝珠回过神瞪他:“吃饭。”
“梅朵拉姆,您动凡心了?!”格桑震惊开口,果然同小喇嘛一样控制不住音量。
她飞快捂住格桑的嘴,随后余光轻瞥角落,见那人神色未变才放下心来。
小喇嘛把脸埋在碗里憋笑,“一见钟情,不稀奇,不稀奇。”
格桑轻声道:“那小哥长得俊,可看着面冷情冷的......”
“还不爱说话。”小喇嘛补充。
“不过拉姆喜欢才是头等大事,他若不愿意,”格桑握紧拳头,目光灼灼,“就把他打晕了扣庙里,给拉姆做压庙夫人!”
朝珠被这惊世骇俗的话语呛住,眼前正巧晃过一道身影。压庙夫人说到就到,面无表情地经过,端着餐盘放进回收箱里,随后目不斜视地出了膳堂。
小喇嘛和格桑装作很忙的样子:“嘶......这糌粑怎么总是和不成型呢......”
她捂脸:“你俩别给我丢人了,行吗。”
......
背后讨论人家接连被撞见,朝珠面子上着实挂不住。本想闭门不出算了,第二天一早,却被大喇叭敲锣打鼓地喊了起来。
她打着哈欠站在连廊下。
今早,身强力壮的喇嘛们从山上背回一块两人高的石头,放在了连廊这边的小院子里。她立即就明白,这便是张起灵要做的功课。
大喇嘛在她身旁揣着手,看向张起灵道:“贵客的功课,便是敲打这块石头。”
她蹙眉,没见过哪个喇嘛的功课是这样的。
张起灵却并不言语,拿起凿子迈入小院里。
朝珠看向大喇嘛,他笑眯眯地,像个弥勒佛:“梅朵拉姆,您是汉人神,血脉上与贵客渊源近些,若是能每日在他身边庇佑,想必他就能开窍得早些。”
那道清隽的背影,在院中那方天井下,竟显得几分寂寥。
朝珠哪里会有异议,可她又想起昨日的种种,面露难色:“还是不......”
大喇嘛早有准备,招了招手,拐角处探出两个圆圆的脑袋,又是格桑和小喇嘛,鬼祟地抱着两堆书小跑过来。
“全新话本若干,望能一解梅朵拉姆庇佑之苦。”大喇嘛这回笑得像只老狐狸。
“还是不......不容我斟酌了,我堂堂神明转世,庇佑民众义不容辞。”朝珠飞快改口。
待他们走后,朝珠在躺椅上看了会话本。
院子里始终没有传来声响。
她看完一本,发现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才放下书坐起来,看见张起灵站在那块石头前,迟迟没有动作。
今日没有雪。
大喇嘛说他像块石头。没有「想」的**,他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做什么,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不知道白玛是个人名。
他失了记忆,与这世界没有丝毫联系。
很久之后,她看见他终于举起凿子,敲打在石壁上。
日上三竿,朝珠灭了火。以往觉得有趣的话本,这次破天荒的看不进去。
她干脆将椅子搬到廊边,没话找话:“你过去是做什么的,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么。”
石头前的人影并未理睬她。
朝珠本就没期望他会回答,单纯为了消解寂寞:“你可还记得自己多大年纪了?看你长相,应当没过二十?”
这个年纪的男子,一般早就成婚了。可见他第一日刚来时的情形,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携带的行李,都不像是有固定住所的样子。
她往后一倒,埋进毛毡里。
“你既什么都不记得,又为走到这,突然报出白玛的名字呢?想来应是还有别的记忆在你脑子里。”她声音极小,没打算让他听见,只疑惑的自言自语,“你的妻呢?你其他的家人呢?”
“你为何觉得我已婚配。”张起灵淡淡道。
这小哥耳朵怎么这样尖。
她索性坐直:“像你这般年纪的人,都是早早成婚的,山下所有农户都这样。”
“那你呢,为何没有婚配。”
她先是一愣:自己深居简出,他初来乍到,怎么知道自己未曾成婚,莫不是打听过?可他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去向别人打听女人的婚姻状况。
想来是听见哪个喇嘛茶余饭后的闲谈了。
“我是神灵转世呀,山都不能下,婚配做什么?”
庙里的上师们告诉她,她的生命依附于雪山,出了雪山便会枯竭。
她这般想着,却见张起灵垂下眼,无谓道:“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
朝珠愣了。
什么情况,怎么一个失忆的人,却说她不记得?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指的是梅朵拉姆在世时,于藏区救治万人的记忆?”
传说中,梅朵拉姆本是某个汉医的女儿,医术高超,在一次疫病中治愈上万人,功德圆满成神。
“那样的记忆,我是没有的,最初醒来时我也疑惑,后来才知,转世没有记忆是普遍现象。”
张起灵不再言语。
恰巧此时,格桑叫他们去用午食。二人在廊中行走,他脚步轻得像只狸猫,寻常人走不出这样的轻盈利落。
她发觉自己与他并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张起灵却悄然加快脚步,从她身边错了过去。
朝珠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同一旁的格桑面面相觑:“他饿坏了,忙着去吃饭?”
格桑撇撇嘴:“也不用走这么快吧。”
“莫不是在躲我。”她心底莫名涌出些烦躁,“方才还聊得好好的。”
“男人嘛,不都这样。”格桑冷脸道。
......
用过午食,她又回到连廊,张起灵已经在院中做他的功课。
她心不在焉地看起话本,那股躁郁之气却迟迟不散。在躺椅上翻来覆去几回,终是冷笑着坐起:“这样漫无目的的淬炼,饶是真石头,也不免觉得无趣。不如我念这话本里的故事予你听。”
语毕,本就没指望他回答,她一边看书,一边朗声概括。
“这故事讲的是个年轻姑娘的生平。她幼时在外流浪,一次偶然,为一位大人物挡了暗杀,那位大人物的女儿正巧夭折,便将她带回自己所在的大家族,让她顶替了亡女的名字。因她原先的名字已不重要,便在下文称呼她为「无名氏」。”
说到这,她发觉张起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然而,这个大家族规矩森严,极重血脉,虽说大人物在族中地位颇高,但若是被发现,无名氏哪怕能逃一死,也免不了断肢残疾的下场,好在直到十五岁,也没人发现这个秘密。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并非大家族血脉一事,终究还是暴露出来。
“十五成人礼那天,族内长老们要问她的罪,也是要借此敲打那位大人物,她被压在祠堂,马上就要被剪断手臂、赶出家族,然后——”
念书声,朝珠哗啦翻着纸页,难以置信地破音:“然后没了??”
故事卡在无名氏跪坐在那黑漆漆的祠堂,闸刀卡住她纤细的胳膊,行刑人绷紧的肌肉线条裸露在外,冷光自刀尖滚落。
朝珠屏住呼吸,她看时本以为接下来的情节会是最俗套的那种:大人物的亡女实际没死,十年后找上门来自证身份,将无名氏这冒牌货揭发,可母亲却在这十年的陪伴里清白不分,为了替身竟不认亲女,就连未婚夫也......接下来又是无休止的纠缠。
却不曾想,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她一口气提在喉间,咽也不甘,吐也不是,却听见张起灵漠然道:“她没死。”
朝珠道:“可那无名氏自小身子羸弱,被断一臂赶出家族,与赐死又有何区别?”
“因她并未受刑。”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
他先是沉默,随后再度拾起凿子:“篇幅尚短,主角若死了,该如何进行。”
“那她是如何摆脱这局面的?养母被扣押在别处,族长舅舅又罹患重病,怎么看都是死局。”
张起灵不答。
朝珠已经逐渐悟出他的习惯,往往不想回答时,就是沉默。她将书本合起,发现封皮上,作者的署名赫然就是「无名氏」。
“莫非是自传?既然能印刷、装订成册,最后又到我手里,想来的确是活了下来。究竟是如何破局的啊?有人相救?破门而入大喊一声刀下留人?”
为何不全部写完,偏偏卡在性命攸关之处......
张起灵听着身后传来的细碎呢喃,长睫覆住半瞳。
声音的主人每一动弹,胸口长长的珠链大珠小珠相碰,带动起尾端的赤色月光石,他衣领内某物便温热几分。
那一点温热,在化雪的日子里,存在感太过强烈。
他仍是漫无目的地敲打那块石头,一下一下,像凿开了一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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