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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人名

许是话本断的太过突然,当晚回屋之后,朝珠便做了个梦。梦里仍是那四方宅院,飞檐斗拱之上,镇宅麒麟鬃毛倒竖,怒目圆睁,窗棱门板密密麻麻刻着透花纹路,沉重古朴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梦见自己在雕花的门楼下来回踱步,焦躁得像只被囚困的金丝鸟。直到大门从外推开,青铜门环叮当作响,一道小小的身影挡住飘雪,终是回到她身边......

......

猛然惊醒,朝珠头痛欲裂,喉间泛着猩甜。趴在床边剧烈咳嗽,竟是咳出一摊血来,她挣扎着去碰床边的藏铃,四肢却使不上力,失去平衡摔落在地毯上。

她痛苦地吐息,眼前逐渐模糊,脑中痛感却愈发清晰。

万籁俱寂的夜,众人都已睡去,她从前只是身子孱弱,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濒死感受,也很少在夜间因病醒来。

所以,是没人为她守夜的。

朝珠捂住胸口,衣衫内有什么东西正隐隐发热,她却无暇顾及,被疼痛剥夺所有感受。

她好像要死了。

某个瞬间,她竟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活着便要经受这样的痛,难道不是种更可怖的事么?

她闭上眼,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气上涌,呛在喉咙里,呛得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那物愈发灼热,几乎有些发烫的程度,朝珠累了,不想再做任何反应,却忽然听见有轻盈的脚步声拾级而上,几乎瞬间唤醒她的求生意志,艰难地想要挣扎翻身,把呛住的淤血咳出。

可她的身体太虚弱,这种情况下,翻身这种简单的动作,于她而言却难如登天。

朝珠第一次,痛恨自己羸弱的躯壳。

她窒息得快神志不清,即将绝望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双手迅速将她翻过,理开遮面的乱发,双指探入口中压住舌根。她被刺激得连咳带呕,下意识死死咬住指节,却被安抚性地拍了拍腰。

淤血顺着他的手指滑出,她终于得以呼吸。

那人拦腰将她抱起,往楼下飞速行进。

朝珠透过泪光朦胧,看见那人一截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墨脱的冬日,屋内需得燃炭取暖,因而夜间就寝时只穿一件单衣。他的体温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源源不断传到她身上。

她神色恍惚,眼眶酸涩,不知为何呢喃出二字:“小官。”

一向淡漠的他竟浑身一僵。

他深深看她一眼,随后猛地踹开一道房门。屋内酣睡的藏医惊醒,半睁眼迷瞪着,张起灵大步上前拎他下来,将朝珠轻轻放在床上。

藏医酝酿的脏话刚想吐出,酥油灯却被点亮,他见到床上人满脸血污的模样,当即睡意全无、怒气全消。

......

夜半三更,喇嘛庙唯有一屋亮灯。

头部的疼痛在半时辰内逐渐减弱,最终只剩昏沉。朝珠擦去血污的脸苍白一片,缩在毯子里,感觉胸口那道热源也渐渐褪去。

她裹在被子里的手探进衣领,指尖触到一串珠链。

五年前初醒时,她的胸口,便戴着一串长至胸口的珠链,期间一直戴在衣衫外,从未取下过。今年刚入冬时,她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戴在外面时有些行动不便,才开始贴身佩戴。

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它竟在发热。

尾端的赤色月光石被她夹在指尖磋磨,上面还残存一点余温。她抬眸看向报臂靠在门边闭目养神的某人,略有所思。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睡了,他的房间更是在几层之下。夜晚风大,自己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怎么也传不到他屋里,除非他真的是耳朵尖到成精了。

那他究竟是如何得知她突生怪病,第一时间赶上楼救她的。

以及......

她眼神暗了暗。

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声“小官”。

那时她虽神志不清了,却没错过张起灵瞬间的停滞。她有些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干脆开口唤道:“小官?”

刚开嗓,她就被自己的哑得不像样的声音吓了一跳。然而话音未落,门边那道身影便毫无情绪地抬起眸子,眼底一片清明。

他果然对这称呼有反应。

朝珠不久前才知道,张起灵只记得他幼时的记忆,和一些非常零散的画面。小官二字也许是他乳名,自小被这般唤着长大。

那么问题来了。

身为神明转世,五年前才刚刚降生于雪山,无父无母的她,为什么会恍惚间说出这个名字。

“我们是否曾经相识?”她再度问出这个问题,泪滴还未拭去,要落不落地挂在眼尾。

张起灵目光落在那滴泪上,须臾便轻描淡写地移开:“不曾。”

她哽住,冷笑道,“那你便是与梅朵拉姆相识?莫非你是她故人的转世不成?”

他闭了闭眼。

正巧此时,藏医端一碗药汁开门,见朝珠清醒不少,顿时长吁短叹起来:“梅朵拉姆!您感觉如何......”

话音未落,他见屋内气氛凝滞,有些不解地停下脚步。

“快进来,外面冷。”她语气生硬。

如此又是一番折腾,藏医把过脉,才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他让朝珠将药饮尽,转向张起灵,“我这间屋,康健之人睡着还好,对拉姆来说却不够暖,劳烦贵客再将她送回楼上,我去唤格桑来守夜。”

她看着他闻声而动,朝这边走来,立即开口道,“不必,我自己回去便可。”

朝珠憋着气掀开被子,哪知腿脚刚触地,整个人往前栽去,接着脸埋进个怀抱里。她抬起头,张起灵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个人,除了面无表情以外,还有别的表情吗?

她又想起从前,张起灵还未来到这庙的时候,她整日无忧无虑、情绪稳定,在他来之后却被他一举一动牵扯心神,还开始做些怪梦。

分明她才是神明转世,他却像无悲无喜的神佛。

朝珠忽然散了怒气,只觉得无力,张开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起。她忽地不想再去探究什么前世转世,亦或是见到他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心痛。她光是活着就需得用尽全力,真的没有余力去在乎别的。

她当前所期望的,只是他不离开便好。

“别叫格桑起来了,”朝珠闷声道,“她白日还得做工。”

藏医无措地问,“那谁来为您守夜?”

她从那人怀中抬眼,没有说话。

张起灵不做言语,只抱着她向外走去。

他们回到楼顶那间暖融融的屋子,朝珠落到床上,见他转身要走,她皱眉问,“你去哪里。”

他停住脚步,破天荒地侧目解释道,“取碳。”

......竟是又回到初次见面的情形。

朝珠蜷缩在塌上,迷蒙地注视他为自己添柴加火。忽然觉得这幕似曾相识,却并不是因为第一日。

而仿佛是很久以前。

他在床边不远处的椅子坐下,火光映在眉眼间,让人错觉南迦巴瓦终年的雪竟然也会融化。

朝珠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困意一阵上涌,第一次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从映在他清隽侧脸的昏黄光晕中覆盖上来,漫过五年间空荡的石心。

......

朝珠终于能下床的时候,已经是藏历元月一日。

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从大雪封山躺到气温回升,喇嘛和妇女们都开始准备新年,山下居民们陆陆续续前来参拜。

每年的元月一日,她都要穿上正式的服装在信众面前露脸,好让他们无需对着石塑神像参拜。如今她大病初愈,大喇嘛便告知他们,今年梅朵拉姆需要休憩,让他们来年再拜。

朝珠久违地下楼,路过连廊看见那块石头小了一些,仍是不规则的样子。

“他人呢?”

格桑这个月一步也不敢离她太远,并不知张起灵的行踪,正巧有僧人路过,就差他去叫小喇嘛过来。

过了一月,小喇嘛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连喇嘛们需要主持的拜佛仪式也逃了,反正他年纪尚小,缺他一个不少,“您身子好些了?”

“嗯,你可知道咱们的贵客去哪了?”朝珠捏他的脸。

“一出门就问他呀,哎呦喂。”小喇嘛揶揄地笑了片刻,正色起来,“他被大喇嘛叫去挂经幡了,为他母亲挂的,不在这座山上。您不能下山,还是等他回来吧。”

“好吧。”她颔首。

从朝珠初醒那刻起,五年间无时无刻不在听上师们唠叨,神明转世不能下山,下山就会命源枯竭,简而言之就是会死掉。

她习惯了,于是摆摆手让小喇嘛回去,免得那边找他。

正厅那边传来的声响热闹非凡,转经筒与鸣钟声此起彼伏,信众们多是与家人一同前来,双手合十,低声吟诵的经文却振聋发聩。

望平安顺遂。

望风调雨顺。

望无病无灾。

朝珠于是想起那个沉睡在屋里的女人。

这样的日子,她仍孤单地待在那间屋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她听不见风吹过经幡的声音,也听不见转经筒晃动的轻响。

“我们去看看白玛吧。”朝珠说。

她们去储物间拿了一块香布,然后又拿上几个小的转经筒,来到那间紧闭的屋前。一切热闹与神圣似乎都与这里无关,有的只是寂静,绝对的寂静。

“我来吧,梅朵拉姆。”

“没事,你把转经筒拿好,换个香布而已。”

朝珠伸手将窗户上的旧香布扯下来,换上新的。这是藏历年的习俗,是祈求吉祥如意的一种方式。

白玛无法自行更换了,她的儿子又在远处为她挂经幡。那便由自己来换,替她求一份吉祥如意。

接过转经筒,朝珠推开那扇门,听见格桑在身后道:“我在外面等着您。”

她点头称好,跨入门槛。

初入鼻的是一股藏香,与那日在张起灵衣袍上闻到的很相似。她晃了晃神,点燃酥油灯,悠悠烛火驱散屋里的黑暗,床上的身影得以映入眼帘。

朝珠走近坐下,看见白玛柔和的脸庞。

她静静躺在褥子里,整个人像朵雪莲花。

朝珠转动经筒。

她知道白玛没被唤醒之前,对外界不会有任何感受。

可她想为她祈福。

与此同时,远处的山脊,澄蓝的天空中,五彩经幡随风而动,每飘动一下,就是诵经一次,风吹经幡,幡动福至。墨脱的初春,张起灵站在万物复苏之中,他挂上经幡,是为一个人,也是为两个人。

愿莫失莫忘。

愿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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