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白昼长得像没有尽头。
不管是耀眼灼人的阳光,还是绿得刺眼的林木,亦或是眼下身处的令人熟悉到反胃的学校,我都不喜欢。
我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等这结束之后,我——
“夜见同学,你怎么老是一个人待着呀?”
短发少女雀跃地凑到跟前,圆溜溜的眼睛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记得她。
不过,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也许是我的沉默过于可疑,短发女生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是铃木啦!铃木礼奈的铃木!夜见同学实在不擅长记住名字的话,好歹把‘铃木’给记住嘛!”
明明是抱怨的话语,却被她说得像撒娇一样。这种过于热情的态度让我下意识往后挪了一下座椅,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我明白了。铃木同学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可以找你吗?夜见同学这么可爱,每天凑到你跟前献殷勤的人一定很多吧?”
“……没有的事。”
这句毫无逻辑的话实在令人无从下手。不过,一想到昨天被岸边几次三番强调的调查任务,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了。
“…说起来,你的朋友们呢?”
“班长和优子去找井上老师了。结果只把我一个人给剩下了,好过分对不对?”
“嗯、嗯……”
含糊其辞地搪塞了过去后,我紧随其后问道:
“我有点事想要问你,可以吗?”
铃木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可以呀。夜见同学想问什么都可以哦。”
“那……你知道田中理子吗?”
“…啊?”
她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容,只是怎么看怎么僵硬: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对外班的人不太了解……”
铃木讪讪一笑,突然主动拉远了和我的距离:“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
“田中是你杀的吗?”
“欸——?!”
面对我抛出来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又反应了过来,飞快地环顾了一圈周围三三两两的同班同学,在确定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后,惊慌失措的视线再度回归到我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压低了声线,几近耳语般凑到跟前悄声询问。
“我骗你的。”
“……哈?”
铃木像在咀嚼我话中意义似的停住了好一会儿,嘴唇不安地颤抖着,眼瞳里满是恐慌。
这不是杀人犯该有的表情。
虽然我一向都读不懂他人的情绪。但我知道,田中不是铃木杀掉的。
“对不起。”
我老老实实道了歉:“如果后面有了关于田中的情报,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
铃木一瞬间几乎要移开视线,却还是忍住了,在我的注视中不停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夜见同学为什么想要了解这个…?”
“因为很可怕。”
“啊?”
“都是同一所学校里的人,就这样突然死了,即使素不相识,也会令人产生‘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的忧虑吧。”
“可、可是,田中那件事明明是一场意外……”
“你不是不认识她吗?”
“……是、是因为,这件事不是闹得很大吗,我多多少少有听过啦……”
“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这是当然的啦。有人死在学校里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万一下一个是……”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自相矛盾,铃木愣在了原地。
“铃木同学,为了大家的安全,我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和我谈一谈。”
“我……谈什么?”
沉重闷热的空气里,对方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我想了想,慢慢地说:“关于田中…还有之前的几起事件。因为刚转学过来就听到这些消息,我很好奇,所以才主动打听这些事情。”
这是骗人的。
我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铃木并不知道这一点。
她皱了皱鼻子,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劝诫道:“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所学校里。”
“为什么?”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就算说出来也没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一丝动摇的反应让她感到困惑。铃木原本紧盯着我的视线开始无措地在半空中游移,好一会儿才呐呐出声道:“我…其实,那天晚上……”
一阵突兀的音乐骤然从广播中响起。
课间休息结束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铃木已经抢先开口:“下午放学的时候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吧?”
似乎是想把一直压抑在胸口的话说出来,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没等我给出答复,她就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再也没往我这儿看一眼,好像生怕被人发现我与她之间有什么联系。
“好啦,大家都坐好。这节课我们来讲一下之前测验试卷上的题……”
夹着书本的教师大步走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环顾了一圈后念出了这节课的开场白。
我的目光落到了前面几个空荡荡的座位上。
班长她们去哪儿了?
——
雪是被骗进保健室的。
‘转校生被班长她们拉去保健室了,看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好事……你要去看看吗?你们好像是朋友吧?’
这一听就是假话。
她们才不是朋友。
雪在心里反驳。
转校生怎么会和她做朋友。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她根本就瞧不上她。
即便心里无比确信这个想法,雪还是无法控制地来到了位于一楼的保健室门口。
因为少有人光顾的缘故,这里显然没怎么精心打扫,门框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日光照进走廊,将雪的影子拉长后映在门扉上,扭曲失真的黑影像一个潜藏在人皮下的怪物。
周遭安静得不像话。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在发生争执的模样。
果然还是回去好了。
就在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封闭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哟,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保健室里没有转校生。只有握住了门把手的班长和她身后的跟班。
“对、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我这就离开……”
和雪软弱的道歉形成对比的,是班长强硬的举动。
她被拖进了保健室里。
“不、等等——我只是路过而已!别这样!”
赶在房门被再度关上前,仿佛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被半拽倒在地的雪努力发出声音,试图引起外面偶然经过者的注意。
“吵死了,谁会搭理你啊?”
跟班紧随其后,狠狠甩了雪一巴掌。
‘啪——!’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雪咬紧了嘴唇。
她其实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关于不会有人来救自己这件事。雪老早之前就知道了。
在此前好几次被班长和她的跟班们强硬地拉扯着往前走时,一旁目睹了这景象的人们都是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零星几个同为外部生的平民学生,看过来的眼神也只是多了几分同情。
她们为正在发生在雪身上的事情感到可悲。却没有多做些什么,仿佛光凭同情心就足以救赎自己似的。
虽然难以忍受,但终究还是采取了无奈的漠视。
雪比谁都清楚她们心里在想什么。
因为之前她就是这么做的。
只有转校生……她不一样。
她和雪此前十几年的人生里遇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雪也不知道。
不管怎样,在无人愿意帮忙的眼下,她被迫扮演起了‘班长的出气筒’这个角色。
唯一的好消息,是转校生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约束了班长,让她不敢再抱着取人性命的目的来折磨人了。
可是,单纯的折磨也很可怕。
这样难捱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还要持续两年。
只要能忍过这两年……
“……这家伙,得给她一个教训才行。”
“那…拔掉她的脚指甲?”
恶意的碎语钻进耳朵。雪骤然回神,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等一下、别乱动啊!”
跟班抱怨地吼道,更加用力地钳住了雪的双手,推搡着把她整个人面朝下按在了诊查床上。
涌入鼻尖的消毒液的气味,以及即将发生某种坏事的预料,令雪的心跳逐渐加快,挣扎的幅度更大了。
“搞什么啊。”
压在雪身上的跟班不耐烦地改为一只手控制了雪的双手,空出右手一把抓住雪的头发,狠狠地往蓬松的被褥里按了下去。
无处不在的织物堵住了所有空气,感到难以呼吸的雪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手脚无力地跌落床上,窒息感仍在不断增加。
“行了。别把人闷死了。”
班长的话在此刻简直宛如天籁。
感受到压制在脑后的力道有了几分松懈后,雪趁机抬起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我想了一下,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都怪深山你太不知好歹了。”
“……对不起。”
“光道歉可没用。老实说,我对你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这么说着,班长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本来想着‘干脆放着不管一段时间好了’。但是,昨天我听到了一个好点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心中不妙的预告愈发强烈。雪死死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声音被锁在了喉咙深处,什么都答不上来。
见雪一直没说话,失去耐心的班长直接从身后拿出了一台照相机,冰冷的镜头正对着雪。
“深山你应该没见过吧,这可是从国外进口的高级货呢。”
班长像捧奖杯一样捧起了这台小巧的照相机,脸上的恶意昭然若揭。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想让深山这家伙长点记性,光是揍几顿是没用的,必须得有她的把柄才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房间里的温度并不算冷,雪却只感觉两手发麻,手上的温度骤降。
因为班长接下来要说的话——
“所以,请你把衣服脱光让我拍几张照吧。”
真正的灾难就此露出了它凶恶的嘴脸。
“不、不要……等一下!我明明没有招惹过你们,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
在被扯开衣领时,忍无可忍的雪终于把心底话喊了出来。
站在一旁调整机位的班长发出一声嗤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就像那个人随手帮你一样,都是心血来潮而已。”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雪,像在注视一只蚂蚁。
雪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个人是谁。
从小到大,会对她伸出援手的也只有那个人。
转校生……
“她不是心血来潮。”
也不知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雪用力推开了半压在她身上的跟班,喘着气说道。
“她很好…和你们不一样。”
闻言,班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和班主任有点关系……”
班长轻蔑的表情里多了几分愤恨,恶狠狠地说:“我比你了解她,这一定是家族遗传,那家伙惯会做表面功夫。她帮你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就像我一样。等过段时间失去兴趣,你猜她还会不会正眼瞧你?”
对方说的很笃定。雪愣在了原地。
“算了,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快点把她衣服脱掉!”
班长烦躁地挥了挥手。得到指令的跟班立刻行动起来,扑在雪的身上试图撕开她的衣服。
“不、不行!不是这样——”
连雪自己都不知道在否定什么。
奇怪的是,在绝望的时候,占据脑海的居然是转校生那张很受欢迎的漂亮脸蛋。
‘你自己不强硬一点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只有这句话。转校生无论如何都没有说错。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都不重要’。
要是能早点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她早就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了吧。
“——别碰我!”
在与跟班的纠缠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时,雪第一次在班长脸上看到惊愕的情绪。
她终于明白了。
关于这世间通用的法则。
当意识到这一点并下定决心的时候,命运的天平终于向她倾斜了一角。
夏天漫长的热潮中,有恶魔降临到她的身边。
——
“…你是说,这所学校里除了你以外,其实还有另一个恶魔?”
“如果除开你的话,的确是这样。”
盛夏时节,蝉鸣像汹涌的洪水一样塞满了学校的每个角落,聒噪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里,我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的红眼睛恶魔。
“你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恶魔无关吗?”
“这跟有没有恶魔存在是两回事吧。”
自称叫做‘纪贺’的恶魔正观察似地深深凝视着我。那对奇怪的眼珠在白日的光照下呈现出海棠般的浅红。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有点好奇。”
我皱起了眉头。
“想要捉弄人的话,别来找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
名字念起来跟‘饥饿’一个读音的恶魔偏了偏头:“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以前?”
“在地狱的时候。你好像不记得了?”
无聊。
我懒得再理会对方,低头翻起了英语课本。
等铃木忙完校园祭的活动布置,就可以离开学校了。
如果来得及的话,还可以赶上超市的半价优惠。光熙之前说想吃什锦烧,不知道有没有半价牛肉……
“你是在想美知子吗?”
红眼睛恶魔好像读不懂空气一样,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说起来,关于你和美知子之间发生的事,我也很好奇。”
“明明你那么讨厌恶魔,为什么不讨厌美知子呢?”
‘啪——’
我用力地合上了英语书,目光尖锐地盯着她,愤怒地连声音都变调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美知子也好,我在想什么也好,都与你无关。”
恶魔哑然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她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提问。
我没有答话,自顾自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天空蓝得过分,看不见一点儿云的踪影。
铃木怎么还没有来。
“这所学校里,有你能叫得上名字的人吗?”
古怪的问题还在从恶魔嘴里冒出。
我没有搭理她。目光从天上悬着的火球般的太阳移到了远处的悬铃木林上,绿意沉沉的枝叶下是粘稠的树荫,像墨汁一样浸染了那条通往学校外的小道。
——干脆就这样回去好了。
这样的念头刚从脑海中升起,那头又响起了恶魔的低语。
“夜见。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每次都是这样的话,烦不烦啊你?”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是纪贺拿起书翻看的声音。
“既然想要成为人类,好歹也要学得像样点,你这样可不行。”
她声音低沉而略带强调地说道,好像是在阐明一个重要的真理似的:“一直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一点也不关心他人的想法,只是依照自己的方式做事……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吃尽苦头。”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种胡言乱语甚至到了荒诞的地步。我又气又好笑,却也懒得和对方解释。
要解释的话,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而且,事关美知子。她是我的宝物,我才不要在东京一所学校的教室里,把美知子随随便便地介绍给别人。
安静下来的教室有一种沉重到闷人的气氛。时间仿佛也被热昏了头,流逝的格外缓慢。
铃木还要多久才会结束呢……
与这样的想法一同划过眼前的,是窗外呼啸而过的一道黑影。
‘咣当——!’
从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宣传标牌之类的东西摔在了地上。声音听起来有种莫名的沉闷,不似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
“你不去看看吗?”
纪贺再度开口:“好像有人死了哦。”
几乎是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窗外就飘进来了嘈杂的人声。
‘救命!有人被砸到了——’
‘……别围过来了,快叫救护车!’
‘好多血……都压断了…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啊!我认识她…是铃木……!’
我怔愣在了窗口。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去,只能看到被摔得快要一分为二的金属标牌,和标牌下不断蔓延开来的血。
红色的血。
白色的骨碴。
扭曲的四肢。
乱七八糟的脑袋——
我的胃缩了起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脚就动弹不得了。
“看吧,这就是半调子的结果。”
恶魔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挡住了我的退路:“再这样下去的话,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步上美知子的后尘。”
沉重到可怕的空气里,恶魔的嘴角挂上了似有若无的微笑:“你该怎么办呢,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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