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三人之间气氛生硬,又挨过两天,情况未有所好转,反而进一步加重。
第四天,戴沐白终于忍不住,站到避雷面前,气势汹汹地逼问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指谁?”避雷眼都不抬,答道,“人有两句话,可省千般麻烦,一句是‘干卿底事’,另一句是‘关你屁事’。”
“别装傻。”戴沐白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喉中似含着一声低吼,“你那天为什么说这个时期的他应该是恨你的?”
避雷松松一抬杆,轻描淡写道,“因为我的懦弱害死了他——你真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待戴沐白有所回应,他便从那截探出水面的树根上翻下半边身子,长臂一送,食指便点在对方眉心。
须臾,他坐直了身子,冷冷道,“你这样的,我一般称之为庸人自扰。”
戴沐白蔫了,被过量信息冲击后的他就像一棵掉进咸盐堆里的小白菜,蔫得不能再蔫。
是长久以来的困扰,被预言为“亡国暴君”的皇子终是甩开了挚友的手,离开故国去当他逍遥自在的侠客,而那人,终其一生,带着厚重的假面、作为替代者,被锁在王权与宫阙之间,唯一一次的自由却是率军出城赴死;是另一位神器使贪图人世繁华,未能及时回援,未能救回自己的国家、百姓,更未能救回自己的挚友,最后只来得及隔着一道屏障,无力又悲愤地看着旧友的尸体在巨兽口中摇晃,成为丝缕的肉条;更是母后那带着失望的一掌,臣民声嘶力竭的呼喊,才让那皇子明白,原来他就是个懦夫,是他自己的软弱害死了许多人,终究又因这软弱埋葬了他一生唯一爱着的人。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一时的退缩让既定的命运交错,该死的那个反倒成了活下来的人。
即使另一人对此早已感到无所谓,活下来的那个也终要为一时之过而悔恨半生。
“叶冷。”
“怎么了?”叶冷开口时声音略微嘶哑——他在灵泉里泡了这么些天,皮肉没被泡胀,嗓子倒是先被泡哑了,“你晚上不用打坐修炼吗?”
“我们走吧。”戴沐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现在就走,去哪都可以。”
叶冷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慢吞吞地说道,“你想好了?在灵泉里修炼比寻常方式快——”
“我们走吧。”
“你哥还——”
“他拿着那把四十米大刀想砍我十几年了,就没见他成功过。”戴沐白严肃道,“别跟我提那个不中用的玩意,就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我觉得你这里有点问题。”叶冷慢吞吞地站起来,食指点点他自己的太阳穴,“你那皇位——”
“不要了。”顶着叶冷的目光,戴沐白再次严肃强调,“我想要的会自己去抢。你现在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叶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神态、动作中找到什么端倪。
“行吧。”叶冷幽幽叹了口气,手臂一伸,“就当是奶孩子了,请吧。”
出逃计划比两人想象中的更容易——避雷闭耳塞听装鸵鸟,白虎更是主动跟着要送叶冷一程。
行至树林边缘,叶冷在白虎头顶轻轻抓了几下,又顺着它的脊背抚了几下,“再见,回去吧。”
白虎在他胸口蹭了几下,依依不舍地回到林中。
等白虎的身影隐没于林中,叶冷方才转向戴沐白,“现在轮到你了。你想去哪?”
你想去哪。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能轻松把人问住。
“我不知道。”戴沐白看着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把地——”
“那要不要随便走走?”叶冷主动将手伸给戴沐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累了就停下来——我既然答应跟你走,就会奉陪到底。”
第一天,他们便在林中迷了路,漫无目的逛了数圈又绕回原地,两人方才醒悟——合着他们谁都没做标记。
第三天,他们仍在林中打转,对受困于林中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第四天幡然醒悟。
第五天,顺利找到正确方向,并偶遇一队魂师。
第七天……他们一起走过很多地方,到过密林深处最危险的区域,遇见过森林中最危险的魂兽,也在空旷山谷的深处寻到过一片寂寥的花海。最后他们离开森林,开始沿着星罗帝国的边境旅行。
这一路上,他的关系时而是结伴同行的好友,时而是萍水相逢又陌路同途的旅者,更甚,还曾做过几天的“兄弟”——他们可以漫不经心地表明各种身份,却始终有那么一个称谓在唇畔来回打转而不敢诉诸于众。
陪伴他们旅行的东西也是增多、减少、又增多,被消耗殆尽、中途损坏、转赠给更有需要的人,零零总总,不一而足。到最后,叶冷躺在**、光秃秃的木板车上,看着前方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的脊背,方才想起他们已经走了很久。
“它真瘦,是不是?”戴沐白也在车上躺着。他翻过身正好压住叶冷的肩膀,呼吸时带出的温度暖红了那一块白璧一般的肌肤,“我从没见过这么瘦的马。”
叶冷活动一下肩膀,发现有导致戴沐白摔在车上的可能后不再动弹,只是抵着他的脑门把人推开一点,“别对着我的脖子吐气。”
“我没想到星罗境内也会有那种事。”
拉车的老马是一位老人送给他们的“最后的家当”。老人唯一的伴就是这匹老马,他牵着老马靠着拉车勉勉强强讨生活,巧的是,路过的魂师大人看上了他的老伙计,给了一大笔钱要把它买去杀马吃肉。结局是路过的魂师被戴沐白三拳两脚揍断了两根骨头,又被敲掉了满口“喜食马肉”的“坏牙”。
那魂师是自作自受,老人却要销声匿迹。他自诉无儿无女,身边只有这一匹伴他多年的老马,现在他把这“老伙计”送给戴沐白,自己孤身一人趁早上了路。
他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会继续活下去——叶冷只知道,他们不会再见到这位老人。
被戴沐白磨得有点烦了,叶冷才斟酌着开口,“我只是觉得‘制衡’确实是个好词——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阴阳对立制约、消长平衡。当一方能凌驾于另一方的时候,祸乱就不远了,这不是公认的道理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鬓发被牵拉的感觉让叶冷微微皱眉,却没把在他鬓边作乱的那只手拍开。
“那我说得冷酷点,”末了,他叹息着说,“不是那个魂师还会有其他人,贵族、魂师、平民,能迫害到他的人多着呢——你救不了所有人,即便政律清明,这世上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不平之事不会断绝,从始至终,你能帮到的,只是影像力更大的‘大多数’。只要魂师和贵族一日不被约束,像这样的事情就还会不断冒出来。”
戴沐白又不说话了。
车上的东西仍是增增减减,他们一起打过猎,得到的猎物卖了换食宿费,也替人做过农活,对方答应五捆麦子给他们一枚铜币——于是两个没做过农活的把自己弄得满身泥,干到天黑才换来一小把铜币。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从某一刻起,这个逃亡般的旅行有了目的地。
直到——
接到海德的传信时,叶冷正被卷入一场穷书生与富家小姐私奔被抓的大戏。
事情说来简单,他们两个为了路费答应帮当地一个土财主找女儿。本以为是个参杂着阴谋诡计又危机重重的探案故事,到头一看,俗的不能更俗的,穷酸小子拐带富家女孩为爱私奔,名为“抛弃世俗的眼光勇敢逐爱”,实为“穷小子携女友私奔途中欲使其未婚先孕,然后爹凭子贵拿捏财主全家”,属实是吃相难看。
“别装深情了。”叶冷慢悠悠展开书信,见那穷酸一脸愤慨,忍不住嘲道,“你不是读书人么,‘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道理不懂吗?还有‘妾通买卖’,若你真心爱她,为何不给她一个名正言顺又光明正大的身份,正常下聘聘不起吗?也是,你穷酸成这个德行,连读书的钱都是花女人的,恐怕没这么大志气。”
那穷酸被叶冷讽得脸一白,张口正欲反驳,后心先挨了戴沐白一脚。
叶冷正好借机慢条斯理地讲他的分析,“让我来猜猜你是怎么想的——初相识你们或许是真心觉得尤为天人,但你很快从这位小姐的衣着和谈吐推断出她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于是你就有了决断,认真考取功名实在难以出人头地,不如先泡个有钱女人,一面花她的钱,一面谋取功名,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数次不经意相逢。在你眼里,这类大小姐实在是不知世事又天真浪漫,所以你在她面前特意扮演温柔、脆弱又怀才不遇的样子,才情增加她对你的好感,利用脆弱的一面博取她的同情,等时机差不多了,你就可以跟她这样说,‘我实在爱你不可自拔,可你的家人不允许我们在一起,你跟我一起私奔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或者是‘你的家人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可离了你我不愿独活,你忍心让这世上唯一懂你、真心爱你的男人为你心碎而死吗?若是不愿,就请跟我一起走吧’。”
“霍郎。”这时,在一旁听着的大小姐颤颤巍巍地说道,“你说过你是真心爱我的,你发誓,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我家的家产,你说呀!”
穷酸被堵住嘴,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倒是怒不可遏。
叶冷环视这一圈人脸上的神色,发现他还真的说中了。
“若等这位大小姐被你得手,恐怕就不是这副嘴脸了。”叶冷幽幽叹气,“现在虽说不是名节大于天的时代,但出了私奔而孕这等丑闻,她在当地怕是也没活路了。痛爱子女的父母估计会捏着鼻子嫁女,日后再怎么不待见,也得照拂你这不争气的女婿一二,脾气暴躁点的,大概女方当晚就得暴毙,当然,事后也得把你浸猪笼才行。”
女方被他一席话说得小脸煞白,刚听了后面两句“私奔后任人磋磨,脏活累活都要干,还要养着不事生产的穷酸丈夫”、“丈夫白天逛青楼,晚上回家打老婆,除了要生孩子、干啥啥不行”,便怒急攻心,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这就不行了?”叶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般,顿觉惊奇,“我更劲爆的杀妻夺财案和死妻高升案还没讲呢。这就受不住了,还学别人玩私奔?”
“行了,阿冷你少说两句吧。”眼看雇主夫妻俩也要跟着昏过去,戴沐白上前捏捏叶冷的手,示意他口上积德,“谁一开始私奔也不会想到这些。”
“那就不应该私奔,还没想到日后怎么反杀,就敢随随便便把自己许人?”叶冷继续冷嘲热讽,“老实在家等男方来提亲不好吗?这种连大庭广众之下说爱你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还留着干嘛?等着他花你的钱去青楼为你传宗接代吗?”
“扑通”
经过一番抢救才幽幽转醒的大小姐梅开二度,一时气火攻心,才醒又晕过去了。
戴沐白无法,只能让穷酸开口,以便以毒攻毒。
穷酸人说话就是不一般,自诩是情圣,张口便是一句,“我与小娥是真心相爱,你们凭什么拆散我们!”
“那你又凭什么说爱她?凭你又穷又老,凭你数年不洗衣服、不洗头,凭你这辈子都取不上功名。”
叶冷一番话气得穷酸脸通红,他自知今日之事已无回转,却咽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定要出言辨倒叶冷才行。
“你、你怎知我不能考取一番功名,我自小天资聪颖,仰知天文、俯瞰地理,通晓圣贤之言,你如何能断定我不行?”
“就凭你现在都骂不过我。”叶冷微笑,“我向来不擅长骂嘴架,你连我都骂不过,还想出人头地?你以为上面的老东西都是死人吗?”
“你你你……”穷酸语蹇半晌,才挤出一句,“你粗鄙。”
“你傻逼。”
穷酸被气个仰倒。
叶冷却来了倾诉欲,他揪着穷酸的衣领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只管自娱自乐,“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吃软饭嘛,不丢人。可软饭硬吃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观你下面那二两肉也算结实(戴沐白听得直皱眉),怎么行事没半点骨气?所谓男人啊,就是宁可杀人放火捅刀子也要让自己的妻儿老小过好日子,天天想着吃富家小姐的软饭,这不道德吧?”
他轻描淡写地松开对方的衣领,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吧?我很了解你们这种人,自比有管仲乐毅之才,实则村口穷酸,不甘心当小白脸还没有人家业务水平高超。你所想的是快快拿她的初夜吧?倒是不必非要私奔,她连初夜都给你了,日后还不是任你摆布,反正她被玩过了,‘不值钱’也嫁不出去,最后还得好声好气求你娶她。到那时,你那老丈人也不敢对你怎样,毕竟他们女儿的日后生活都在你手里握着呢。但你知道吗?做人做事可以不择手段,但不该下作。你不择手段最多只是被人声讨,但下作行事可是会被替天行道。”
言尽于此,叶冷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派头,也就是格外熟悉他的人才能发现他此刻不痛快。
“阿冷——”戴沐白婉拒了女方家人给出的额外报酬,他快走几步追上叶冷,又伸手去牵他的手,“你师傅催你回去?”
叶冷瞥他一眼,“你看到她的信了?”
戴沐白连连否认,“猜的猜的。”
“她催我回去看着点我师妹。”叶冷有些烦躁地踢着脚下的碎石子,“就好像我那师妹是什么不通世事的大小姐一样,得时刻看着点,免得被臭男人拐去占了便宜。”
戴沐白悻悻道,“你跟你师妹关系好吗?”
“实不相瞒,相识不过一周。”
戴沐白顿时来了精神,甚至颇为大方地故作矜持“师命总不好违背,要不你还是去看看你的师妹?”
“我去了,那就三年后再说吧。”
“中途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吗?”
“不能。”
“别走了。我观你师妹钢筋铁骨,哪怕在杀戮之都,也一时半会死不掉。”
叶冷被他逗笑了。
“我还想和你一起走遍星罗的土地呢,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看过。”
“但我得缺席了。”叶冷偏过头看他,“接下来的路,只能由你自己走完。”
“那……你之前说奔则为妾,你很在意名——”
“我从没说过要跟你私奔。”叶冷打断戴沐白的话,他挑起一边细秀好看的眉,神色确是严肃的,“看来你一时半会也不会死心,给你个盼头——之前那个,虽然算不上是约定,但我没打算让它作废,对你也不设时限——只要你能做到,想怎样都随你。”
“能做到,你就来试试吧。我拭目以待。”
黑山黑水黑天,酆都罗山的最深处,连一丝光都找不进去。
一叶轻舟荡开黑水,细长的竹竿拨散水底的金砂砾,船头悬着的孤灯明晃晃地照亮前路。嚣张至极的行径,恨不得让每一个长了眼睛的人都注意到他大驾光临。
路过的鬼鸟见了掉头,鬼差见了小声叹气,就连看门的大狗都不愿分那艘小舟一点注视。
一次两次,他们还会大喝一声“何人擅闯冥府?”五十次、六十次之后,他们也厌了。如今,已是见怪不怪,就等着船上那位吃了闭门羹再原路返回。
但今日,真是奇哉怪也,难不成那位帝君突然转了性子,今日开门迎客?
一声巨响从酆都深处传来,上司发火,下属装死人,纷纷低头,该干嘛干嘛。
风波中的两位倒是一如既往,隔着一扇门,一扇无比坚实却暗藏玄机的青铜门。
避雷倚门而坐,手里提着一壶酒。他既不怕冥府的黑水污脏了他的白衣,也不在意那所谓的仪态,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你生气啦?”他饮下一口酒,歪着头,故意用俏皮的声线说道,“因为我把他们两个给放跑了,你没东西观测解闷?”
“避雷。”门后传来一声叹息,“你对我的镜子做了手脚。”
“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你看得太紧了。来喝一杯吗?”避雷斜过酒壶,他壶里的就好似倒不尽一般,洇湿身下的地面又向门内流淌,“他们终不是你我,该松手还是松手为好。更何况,哪怕只是你的一部分,我还是盼着他好的。”
门内没有回应。
“我说,从我们上次吵架之后,你有多久没理我了?饶了我吧,别生气了,好不好?”
“没有吵架。”门内终于传来回应,“是你单方面胡搅蛮缠。”
“好,我胡搅蛮缠。”避雷举手投降,“把门打开,玄,我是认真的。开门,不然我就拿酒淹了你的冥府。”
青铜的大门纹丝不动。
“好吧好吧,你赢了。”避雷把酒壶往旁边一甩,“你总这样——我得知你还活着,兴冲冲地想寻见你,结果呢,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人却躲在黄泉更深处。你说我现在推门,不会和那时一个结果吧?”
他站起来,手搭在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
门开了。
门内只有一处小院,一棵枝繁叶茂的金银杏树,一套石制桌椅并一壶茶。
朝思暮想的人如千年前一般坐在石桌旁,手边一卷书,膝上盖着熟悉的裘袄。他或许该笑,但过于相似的场面让那笑也像是要哭。
他以一手颜面,放声大笑。
“玄,你有时候,真的快把我逼疯了。”
难以自恕的他,穷尽一切,踏遍黄泉碧落,仍不曾见想见的那个人。
悔恨半生,于黄泉之渊,怒而砸门,才发现那心门始终未得闭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原来我想见的你,藏在比黄泉更深的地方。”
避雷和大黑的故事很简单,大黑作为皇帝顶替避雷死在战场上,避雷受不了他的死,所以没法原谅自己。两人别别扭扭掰扯好多年,结果避雷发现大黑根本不恨他(没锁过门),然后避雷他就……病得更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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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入世第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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