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平静的晚上,星星很多,我又和她在一起散步。尽管我再次告诉她,所谓“异面世界”是不存在的,她仍是平静地问我:“你没有见过,怎么知道不存在呢?”
我说:“你也没见过,那你怎么知道它存在呢?”
她说她见过。她说,我们看到的只是世界的表象,就像浮动在水上的光一样;她甚至用物理学解释光是如何落入了我们的眼中,其余的光是为何消散的。她想了解的是那些消散的光。
我觉得匪夷所思,“既然光消散了,你又该怎么了解它呢?”
“如果你问的是物理学的问题,我可以用三棱镜回复你。你看不见光中五彩斑斓的颜色,但是三棱镜折射出了彩虹,我觉得消散的光也是同理。人的肉眼永远没办法看清一切,但你可以想办法。”
她聊这些时,会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你,像是试图让你明白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她身上杂糅着一种混合的气质,既单纯又复杂,既轻盈又沉重,既带有超然物外的平静,又于平静中透着绝望、虚无和死亡。这种气质,易碎却强大,谁都会好奇她为什么会诞生这些想法,世界又为何诞生了她。
坦白说,我有些喜欢她,因为她的眼神非常干净,思想单纯,似乎对一切都很热情,又似乎对一切都很漠然。出于这种喜欢,我想让她好过一些。世界显然不是她口中的“虚无”。再这么下去,她总有一天会越来越消极,然后陷入绝望,因为人不是虚无。
我决定拯救她。
我说:“可消失的东西一定会消失,执着于它们有什么用呢?人毕竟是存在的物体,而不是消失的物体。”
“你错了。”她反驳着,“消失的另一面是创造,创造是存在的根源。”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研究存在,而一定要研究消失呢?”
她停下了脚步,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那并不是在思考我的问题,而是她意识到了,我和她的视角有多不同。
“我想你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敛起了平和的神色,用很清晰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存在的事情,是因为很多存在的事情是人为圈定的,只有那些不存在的事情中才有出路。我看到的不是单纯的存在,是消失和创造。”
要命。我最讨厌这些争辩。但我既然同情她,并决定拯救她,就不会如此半途而废。我意识到她是想创作一些很“独特”的理念,所以我问她:“那你觉得,你能想出古人没想过的东西吗?任何观点,只要你向上追溯,一定能从某个古人的口中找到出处。你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她被我问住了。她对于现实,正如我所预料的那般一无所知。我见她凝重地皱紧眉,却想不出反驳我的法子时,终于有了种志得意满的感觉。正当我想乘胜追击时,她反问:“如果这件事是我自己推导出来的,在乎古人的观念做什么呢?”
难以理喻。她对于现实的无视,真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我问她:“那你推导这些是为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仅仅是喜欢。”
“你的喜欢能养活你吗?能让你当饭吃吗?”
她半掩着眼,露出与先前不同的,高高在上的、轻蔑的神色,仿佛她已经被这句话问过无数次,迎战过无数次,回复得疲惫却坚定,“有砝码的喜欢不叫喜欢。我觉得只要到了一定程度,该来的都会来。”
“那它们来了吗?你赚到钱了吗?未来又打算靠这些找什么工作?”
她沉默了,眼神阴郁,跳动着怒火。这些她欠缺考虑的事情果然又激怒了她。
“总有一天。”她试图平静地回话。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怎么确定自己一定能成功?万一你什么都没得到怎么办?”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贫如洗的时候写出来了《罪与罚》,我觉得我也可以。”
“但事实证明,你并没有写出《罪与罚》一样的作品。”
“你一定要用这些来衡量一个人吗?”她终于愤怒了,“指标,指标,到处都是指标!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你们还能看见什么!”
“是你先提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提到的《罪与罚》。”
她终于说不出话了。我们低着头,在月光下快步走着,我意识到我们走得飞快,因为我的脚有些酸,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她像是在利用快走拨弄着脑子里的齿轮,以便更好的反驳我。
终于,她停了下来,很郑重地,严肃地告诉我:“没有必要说下去了。我觉得你们都是没想清楚人为什么要活着的人。”
“那你想清楚了吗?你为什么活着?”
“我一开始就已经说了,为了那些‘无’。”
“人怎么可能是‘无’?你思考这些又能思考出什么?——如果什么都思考不出,你为什么要思考?”
“我要回去休息了。”
她放弃了辩驳,礼貌告别后离开。我知道她并没有累,她走得飞快,也许在离开——或是摆脱我之后——她会闷着气走很长一段时间,思考我抛给她的问题。
这是好事。我学过的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人生气的时候,往往是症结所在。她那么聪明,也许就能想通。
然而我错了。
当我再次询问她时,她依然坚定得像磐石一样,不同的是,她把我当成了傻子,像给幼儿园的孩子解释高数一般重复她那套理论。我尊重她,所以我接受了她所说的一切,与日俱增的是我的同情——我知道她是经历了一些变故,思想才变成得如此消极。她不该成为这样的人,我必须改变她。
我企图用爱来温暖她。我准备好了表白的话,努力把她从图书馆喊出来,把她从那些枯燥的文本中解放。她推辞了两次,终于出于面子答应了。她来的时候显然不太情愿,但语气仍然客气。
我故作轻松地问:“你最近在读什么?”
她说:“《纯粹理性批判》。”
这本书对她的专业没有丝毫用处,但确实符合她的作风。走了一会儿后,我说外面太冷了,问她要不要去附近的小商场。她婉拒了我,因为图书馆的暂离有时间限制,并建议我们去附近的食堂。
我只好放弃脑子里的设想,和她面对面坐在简陋的、透着冬风的食堂门口。我揣着兜,觉得这地方太过寒碜,她却丝毫不觉得冷,认真地问我还有什么想交谈的。
我说:“你有没有看出来我喜欢你?”
她皱起了眉,神情充满疑惑,然后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很酷,而且很不容易,我觉得我有必要拯救你。”
她的眉结越拧越紧,在极度疑惑的神情之后,她说:“谢谢,但是不用了。”
这也许是回避型依赖。我心里想着,温柔地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带着那越来越警惕、越来越疑惑的神色回拒我,说:“我要回去看书了。”
我将她送到了图书馆,结束了这场并不成功的表白。可这却成了灾难的开始。
在此后的聊天中,她变得应激,开始针锋相对,反驳我一切观点,甚至怀疑我的智商,语气中一直带着那种不切实际的高高在上。
最终,我被激恼了。她真像一个恶魔,在一条绝路上狂奔,根本不会懂身边人的好心。我知道我再怎么说也是徒劳,抛下一句“不要联系了”后把她拉黑。
然而半个月后,我有些后悔——她已经被恶魔缠绕,这不正是我拯救她的原因吗?我再度和她加上了好友,向她诚挚地道歉,她也平静地回复了我,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但我们不可能有交流的空间了。当我摘录了一句《列子》关于治国理政的话,问她如何作想时,她一概回复“不知道”。当我再次谈到关于虚无的问题时,她再次恼怒了:“为什么一定要用你的观点来限制我?你总是用自己的道德标准规定一切,套用在别人身上,那你有反思过你自己的标准吗?”
我又把她拉黑了。我彻底相信,我们确实不是同一路人。她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好心,即便所有人都拦着,她也会往南墙上撞。这样的人,非蠢即傻,而我显然不是。
我已经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找了一份好的工作,足够赚钱养活自己,今后的日子也许不会太好,但却是富足且平淡的。至于她,这种单纯且不谙世事的人——就随她去吧。也许当她真的一贫如洗,真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她就知道我对她的这段嘱咐有多重要且珍贵了。
2024.07.05 于北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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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失败的救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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