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念又被妈妈赶出来了,因为弟弟马上要中考,占着客厅复习,说见不得姐姐那么悠闲。
她还没脱下校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扯着发白的手袖发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哭了一阵冷静下来,看着空荡荡的手,又有些后悔,早知道把书包拿出来好了,不然现在至少有点事情做。
她今年高二,在县里最好的高中上学,中考如果没有考到县第一,现在没准已经在谁家里抱着半岁的小婴儿了。
小县城里装不下一个女孩的梦,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陶念想走出去,她一定要走出去。
可是,她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哒哒”
楼梯间响起脚步声,估计是哪家邻居回来了,她连忙直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在家门口,假装刚回到家。
身后的声音逐渐远去,上了楼,过了好一会没声音了,她又扯着衣服要坐下去。
“陶念?”
温和又熟悉的声音,她几乎是跳起来,朝着声源望去。
谢与安换下了校服,穿着纯白色的T恤站在楼下,天色将暗,清浅的日光打在他身上,透亮得像神明。
两个人越过楼梯间的阳台对视着,陶念紧张地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我来家访的,邀请我上去坐坐?”
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率先打破了沉默。
陶念慌张地应着,“等一下,等一下。”转头从楼梯跑下去,一边跑一边搓着脸颊,试图把狼狈的痕迹擦掉。
她在谢与安面前站定,平复好呼吸,不敢抬眼看他,只盯着他白色的球鞋,绞尽脑汁地想着拒绝的话。
“班、班长,这个家访是每个人都要做吗?”
“是的,已经和每个同学家长都联系过了,如果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下次再来。”
他的脚动了一下,朝侧边移了两步,陶念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的手腕。
“先不要走!”
谢与安扶着她的肩膀往自己身侧拉,陶念这才抬头,和侧边停电瓶车的阿姨对视了一眼,又吓得缩了一下,整个人结实地撞在他怀里。
鼻尖绕着一股洗衣液的香味,头顶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我没说要走,只是躲一下车,你还好吧?”
“嗯、嗯,你在楼梯间等我,我先去敲门问问。”
如果谢与安在,自己是不是就能顺理成章地进门了呢?她不想继续待在外面浪费时间,哪怕这可能会让他看见一些不堪的东西。
她抬手敲了敲门,铁门上有几块漆已经掉了,看着像是三星堆展示的文物。
边敲边朝着里面叫道:“妈妈,我们班长来家访,你开下门!”
门里面叮呤咣啷响了一阵,随后就是变声期男孩像鸭子一样的大叫。
“吵什么吵!死丫头,你弟弟在复习呢,一点也不知道体谅——”
妈妈的声音盖过了弟弟的大叫,打开门的一瞬间,屋内的吵嚷尽数泄出来,像海水一样盖住了陶念。
没有预想中的咒骂,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陶念身后的谢与安,安静了下来。
“妈妈,我班长,来家访的。”
她抬起头,泛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想让她读懂自己眼里的祈求,让她进去,让谢与安进去,不要再像撵狗一样撵她了。
庆幸,妈妈读不懂陶念,但见过谢与安。
“小谢呀,这么辛苦呀,跑了几家啦,吃饭了吗?”
她越过陶念把谢与安引进屋里,陶念默默地跟在身后,尽量减少着存在感。
“阿姨,我不累,就坐两分钟签个表就好,”他被带到沙发上坐下,陶念想跟着坐下,又看了眼写作业的弟弟,一时进退两难。
“有几个文件也要陶念同学看呢,可以一起吗?”
他明显是在询问陶念,可眼睛却盯着她妈妈,后者连忙应下,又瞪了眼陶念。
“一点眼力见没有,去,去坐小谢旁边。”
陶念如愿以偿,坐下时还是控制着力度,沾到沙发后才轻轻坐下。
谢与安问了几句常规的问题,陶念妈妈拿着要填的表犯难,又扔给了陶念。
“哎哟,我不识字,给,陶念你填。”
他接过表,看着陶念签字,“陶念同学写的字很好看,好几次月考作文都被打印出来当作范文呢。”
陶念手指微微颤抖着,脸也慢慢红起来。
她听过无数夸奖,大多都只是亲戚间的面子工程,或者老师的随口一夸,时间长了,哪怕知道是无心的,陶念的自尊心也慢慢被养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欣喜羞涩又有点难堪了。
“哎哟,她一个女生读书那么厉害干嘛,反正以后还不是要嫁人,赔钱货。”
妈妈的回复也从未变过,陶念手指顿了一下,连贯的笔画中间断开,她回过神来,补上了那一点。
“过两天就会冷下来,您要注意照顾好自己,顺便给陶念同学配把钥匙吧,不然进不去家门在外面待着容易着凉,高二正是关键时期,陶念同学有上好大学的机会,以后才能更好地报答您和照拂弟弟。”
谢与安说的得体,陶念却听出了他暗含的指责,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谢与安慢条斯理地收着填好的文件,脸上还是带着得体的笑,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过。
“哎,哎,谁说得准呢。”
陶念妈妈摆摆手,想揭过这个话题,哪知,待在一旁安安静静的陶念弟弟——陶祥,爆发了。
“娘们唧唧的,死GAY。”
平地起惊雷。
谢与安长得白净,说话声音很低,整个人配得上温文尔雅四个字,那是教养好的表现。
但也因此被班里不少男生暗地里孤立过,流言蜚语甚至透过很多人传到不问世事的陶念耳朵里,可他永远显得那么云淡风轻,不动声色地击退所有中伤。
此刻,让他受到这种中伤的人,却是陶念。
若说刚才她只是羞耻,现在就是彻彻底底地难堪起来。
“陶祥!你不要乱说话!”
在这个不到百平的房子里,陶念第一次大声讲话,比跑操时喊口号的声音都大。
陶祥显然被吓到了,愣了一秒钟,看了两眼往日低声低气的姐姐,冷笑了一下。
“现在就开始帮着外面的男人说话了,果然是赔钱货!要不是为了生我,你以为你有机会上学,去勾搭男人?”
陶念气势泄下去,她好不容易干了的眼眶,又泛起红色,忽然,肩膀感受到一股力量,微凉的手掌拍了拍她,又收回去,把最后一份文件夹好。
“小朋友,成绩不好还可以努努力,脑子不好就没救了。”
他冷冷地看着陶祥,后者显然不服,但陶念妈妈终于是站起来,拉走了他。
“哎哟,你小孩,惹人家干嘛,不好意思啊小谢,小孩不懂事,我回头收拾他,哎,还有什么事情不,我看不早了,一会没公交车了。”
谢与安又扯起那个弧度不变的笑,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着陶念。
“我给搞忘了,还有一个文件没签,放在新华书店了,我们一起去拿一下吧。”
陶念眨了眨泪眼模糊的眸子,又转头看着妈妈。
“去吧去吧,早点回来就行,回来辅导一下你弟弟,小祥啊,去做作业去。”
天刚黑下去不久,快要入秋的日子,日照越来越短,傍晚的风也渐渐凉起来。
走出老式小区大门,谢与安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
陶念一直小步跟在他身后,数着地上的水泥裂纹发呆,这时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单薄的肩膀。
“我可靠吗?”
他回过头,路灯在他身后发着白光,把发丝照得根根分明。
“嗯......嗯。”陶念迟疑地点点头。
“陶念同学原来是这种可爱的性格。”
她刚被冷风吹走的热度又在脸上蔓延起来,谢与安明显没打算让她回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
“对不起,”他轻叹口气,从包里掏出一包完整的未打开过的纸巾,“这个纸质不错,刚好可以给你擦擦眼泪。”
“......谢谢。”
见陶念接下,他继续说起来:“其实没有什么文件要签,我也没有去新华书店,贸然把你叫出来是我太冲动了,抱歉。”
“没、没事的,我很开心,”陶念深吸一口气,似乎用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几句话,“与其一直待在那里被骂,还不如出来转转,其实我挺想住校的,学校之前好像没什么宿舍楼,刚才文件里说建了新楼,是真的吗?”
“嗯,”谢与安弯着眉眼,真切地笑了起来,“我会帮你联系老师的,抱歉,我没办法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一定会为你办成。”
为你。
为我。
陶念低下头,看着被踩成深色的地砖,强行止住了鼻酸。
面前落下一片阴影,谢与安身上令人安心的气味环绕住了她,比之前温暖许多的手掌轻轻托起了她的脸。
“可以不用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的,至少我还在你面前,毕竟我是很可靠的人。”他语气带笑,整个人背光,陶念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谢与安又拿出一包纸,抽出柔软的纸巾,清淡无味,柔软得像绸缎,轻轻带走她脸上的泪珠,陶念哭得更凶了。
她似乎听到一丝轻叹,随后谢与安整个人轻轻拥住了她。
“我的怀抱可以借你一下。”
他笼罩住她,挡住了所有光,车流穿过马路,把满地灯光踩得零碎,像此刻陶念的心一样乱。
眼泪壮人胆,她朝前走了一步,打破了谢与安保持的距离,脑袋抵住了他的胸膛,眼泪尽数擦在他怀中。
炽热的体温交融,她内心的一切焦躁,就这样散去了。
晚风吹了好一会,陶念在白衬衫上洇出一片痕迹,她羞赧地起身低头道谢。
“谢谢你,班长。”
“没关系,我很‘可靠’吧?”
陶念被戳中笑点,点头“哈哈哈”地笑起来,还挂着满脸泪痕,一时间有些滑稽。
陶念借了附近商店的水把泪痕洗掉后,才准备回家。
谢与安站在楼下,白天站过的地方,低头吩咐着,“住校这个事情还要征得家长同意,这个事情我没办法直接帮你,只能在背后给你加油,祝你早日搬出来。”
“嗯,谢谢你,班长。”
陶念会逃出去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多想逃走,即使魂不能归故里。
妈妈答应得很快,这次谈话意外地顺利,陶念不敢多想,她生怕又抓到什么残忍的想法,把自己推到一个很孤寂的位置去。
爸爸在外地打工,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妈妈决定的,只是钱要爸爸出。
爸爸那边随口抱怨了几句,不知怎的,两个人又吵起来,隔着电话线,吵得火花四射。
弟弟陶祥见状,也不再做作业,拿着手机就躲回了房间。
陶念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时,忽然看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东西。
色泽漂亮的钢笔,通体黑色,她曾经在谢与安桌子上看到,估计是落下了。
她拿着笔进了房间,轻轻端详了好久,她没用过钢笔,也不知道怎么落笔,只是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像在观赏艺术品。
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书包里,幻想着明天见到谢与安还给他的场景。
睡觉前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的气息,拥抱的弧度和力度都刻在她脑海里,一整个晚上的梦境都是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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