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驶入明斯克的站台时,贝莱的头靠在窗玻璃上,眼神涣散。玻璃上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有些昏沉的脑袋稍稍清醒,但腹部依旧隐隐作痛,像是一个不会消退的阴影。
站台上人群涌动,一两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提着昂贵的手提箱,脚步匆匆,孩子们被佣人牵着,抱怨着寒冷的天气。她们的皮草大衣和精致的发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与旁边那些灰头土脸的平民和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贝莱的目光在那些女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就在这时,戈尔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冷淡:“她们早就嗅到了什么,不是吗?前线吃紧,这些人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贝莱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带着讥讽的冷笑,那双蓝色的眼睛透着无法掩饰的鄙夷。他靠在座位上,双手交叠在胸前,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语气里的锋芒。
贝莱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将头靠回玻璃上。她太累了,身体虚弱得无法长时间保持坐姿,肚子的隐痛让她不时皱起眉头。车厢里偶尔传来的嘈杂声让她感到一阵头晕,她只能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彻底放松。
火车终于到站,戈尔茨扶着她下了车。他一手握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提着她的行李箱。
“好好休息。”回到住所时,戈尔茨只简短地说了这句话。他把她安置在熟悉的卧室里,而后很快离开,去处理手头的事务。
贝莱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发现住所和之前有了一些变化。家具的摆放没有变,但屋子里多了两张陌生的脸孔。两个戴着大卫星臂章的犹太女仆正在餐厅打扫,一个低头擦桌子,另一个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柜子里的物品。她们的动作谨慎而熟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机械地完成手头的任务。
贝莱走到阳台上,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带着初春微凉的触感。她坐在一张木椅上,目光越过阳台的栏杆,落在那些低头工作的女仆身上。
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悲哀。她们被奴役,她又何尝不是?她们戴着臂章,被明晃晃地标记,而她……她没有臂章,却依旧是被圈禁在笼子里的鸟儿,只是笼子镶了金边。
犹太女仆擦拭桌子的手停了片刻,抬头向阳台望了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怯意和警觉。贝莱迅速移开了视线,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裙摆,但心里却被一种刺痛感击中。
她和她们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当天晚上,贝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住所恢复了原本的安静,但她的心却无法平静。肚子的痛感时而涌上来,提醒着她身体的虚弱;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黄昏里站在站台上的女人们,和那些穿着灰色裙子的女仆低垂的目光。
她闭上眼睛,却听到了戈尔茨在隔壁书房里沉稳的脚步声。他总是这样,可她知道,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同一个。
贝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被子拉到脸上,试图让自己沉入一场安稳的梦境。但她的心,却始终被一种无形的寒意包围着。
——
刚回明斯克的那几天,贝莱整天留在卧室里,几乎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那天她坐在阳台的木椅上,阳光洒在苍白的脸上,空气中带着一丝冰雪融化后的湿润气息。她眺望着明斯克城区,初春的景色让城市看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偶尔有几只鸽子从屋顶飞过,翅膀扑棱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她正出神地望着远处,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子里走过。那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物资袋,棕色的外套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正朝住所的大门走去。是弗朗茨。
贝莱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挪动身子,站起身,沿着楼梯缓缓走下去。她的脚步轻而慢,似乎连下楼的力气都费劲,但当她走到楼梯尽头时,正好看到弗朗茨站在门厅,正在放下背上的袋子。
“勒莫因小姐,你好呀!”弗朗茨一转头,立刻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他的法语比之前熟练了许多,语气中带着几分愉悦。
贝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努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好。”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却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问道:“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弗朗茨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副官让我带点物资过来。华沙怎么样?听说你去那边玩了好几天,那里是不是比明斯克好很多?”
贝莱看着他阳光灿烂的表情,心里却泛起一阵说不出的苦涩。她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忽然低声说道:“我堕胎了。”
她的话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弗朗茨的心里。他的笑容僵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空气似乎也随着她的话冻结了一般,只剩下两人之间的沉默。
“什么?”弗朗茨的声音低下去,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愣地看着贝莱,像是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
贝莱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是上校坚持的……他说……我知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我真的需要一个人听我说话……”她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眼眶也红了起来,“我会下地狱的,你知道吗?我真的会下地狱……我杀了自己的孩子,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了……”
弗朗茨站在原地,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帽檐。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一个善于安慰人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这样复杂的事情时。
“勒莫因小姐……”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声说道,“我很抱歉……但你真的不需要这么自责。你……你知道帝国对这样的事情有多严格。如果有孩子,它的生存会很困难……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他的话让贝莱愣住了。她原以为他会同情她,或者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没想到他说的,竟然和戈尔茨如出一辙。
“好事?”贝莱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不可置信。她盯着弗朗茨,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
弗朗茨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也许这样对你来说,真的……更安全。”
贝莱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她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转身朝楼梯走去。
弗朗茨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上的背影,心中有些复杂。他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他不懂如何安慰一个像贝莱这样的女人。
贝莱一步步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低头工作的犹太女仆们,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但心底却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他们都不是人……”她低声说道,像是在对着自己,也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泄着自己的愤怒与绝望。
——
下午的时候,戈尔茨提前回家了。他推开书房的门时,贝莱正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怀里抱着一本书,神情恍惚,目光停留在半开的窗户外,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书房里弥漫着一股阳光和旧书纸页混杂的味道,一片静谧。
“你在这里做什么?”戈尔茨的声音很轻。他知道贝莱不该进书房,但此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贝莱听到他的声音,慢慢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思考他的问题,过了几秒才轻声说道:“找书看。”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根本不在乎他的反应。
戈尔茨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来。他走到书架旁,目光扫过那些整齐排列的书籍,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几分:“你应该跟我说一声,想看什么书,我可以帮你挑。”
贝莱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继续翻着手中德语版的《悉达多》,像是在无视他。
“这本书是我读军校时最喜欢的。”戈尔茨继续说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试图缓和气氛的意味,“我读了好几遍,每次都能从中学到新的东西。”
“嗯。”贝莱的回答依旧简短而冷淡。
戈尔茨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不快。他试图压下那股情绪,语气柔和地问:“伊莎贝尔,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们总要——”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贝莱打断了他,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冷意。
戈尔茨盯着她,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对劲。他试图缓和气氛,声音更柔了一些:“伊莎贝尔,这本书的德语你能读懂多少?也许我可以——”
还没等他说完,贝莱突然猛地站起身,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愤怒将书朝他狠狠地扔了过去。
“闭嘴!”她的声音尖锐,打破了房间里的平静。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但戈尔茨轻松地偏头闪了过去,书重重地砸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即掉在地上。
戈尔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颇为恼火地盯着贝莱:“你在发什么疯?”
她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可是她就是愤怒。
她愤怒于自己的无力,愤怒于自己的懦弱,愤怒于这个男人可以轻描淡写地翻篇,而她只能在自己的残骸里苦苦挣扎。
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她的命运被握在别人的手里,她没有选择,她被当成宠物一样豢养,而他却可以随意地给她施舍温柔,像是可怜她,像是在“安抚”她。
戈尔茨原本是想发火的,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贝莱的脸上,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压制某种冲动,手指在大衣的口袋里攥紧又松开。几秒后,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地关上,震得书架上的书微微晃动。
房间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贝莱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指尖仍然扣在沙发的扶手上,指节泛白。
她缓缓地低头,看着地上的那本书——《悉达多》,她读过法语版的悉达多,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书之一,在她还没有被战争席卷,在她还是个自由的上海女孩时,她在教会学校的图书馆里捧着那本书,痴迷于悉达多对人生的追寻。
她突然觉得可笑。
这个故事曾经教会她如何寻找自我,如何走向解脱,如何挣脱束缚。
可笑的是,她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胚胎在她的身体里,她却决定不了它的去留,她被剥夺了所有选择的权利,却仍然被期待着乖顺、懂事、顺从……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手掌贴着那冰冷的纸张,然后,她终于低下头,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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