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明斯克仍旧带着冬末的寒意,但街头的积雪已经融化,露出褐色的泥土。天空依旧灰蒙蒙的,风吹过广场时裹挟着残雪的潮湿气息,带着明斯克特有的压抑。
贝莱从住所出来,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深蓝色大衣,戴着绒线手套,步履缓慢地朝教堂走去。她已经许久没有来这里了,但这一次,她主动向戈尔茨申请了外出,甚至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她原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随口质疑,问她为什么还要去这种地方——毕竟,他是无神论者,在他眼里,信仰从来都只是帝国塑造国民忠诚的工具,而不是灵魂的归宿。
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随意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
“去吧。”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是在批准她出门散步。
教堂比她记忆中的更加安静。
穹顶上镶嵌着精美的圣徒壁画,阳光透过高耸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焚香气息,但整个大堂却比以往更加空旷。
这里已经不再是信仰的避难所,许多信徒都消失了,有人被驱逐,有人被带走,有人已经彻底沉默。
贝莱走到靠近侧厅的木质长椅上坐下,双手交叠在膝上,她没有祈祷,只是沉默地望着圣坛前燃烧的烛火。
——如果神真的存在,他会听见她的忏悔吗?
“贝莱?”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她猛地回过神,抬起头,看到叶莲娜正站在她面前,双手环在胸前,脸上带着惊讶与喜悦。
她变瘦了很多,本就单薄的身形似乎更加脆弱,但眼里依旧带着那种不服输的光亮。
贝莱的心头一颤,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叶莲娜的指尖。
“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手掌冰冷,仿佛生怕再度失去眼前的人。
叶莲娜怔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了,她的手指反握住贝莱的手,给她传递了一点点温度。
“我还活着,不算太坏。”
她低声说道,随即压低了声音,“谢谢你……之前的事情。”
贝莱知道她在说什么——关于盖世太保,关于她被捕,关于她最终能从他们的魔爪里脱身。
叶莲娜的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她压低声音说道:“我当时没有办法……他们盯上了我,我不能让我的家人受到牵连。”
“我知道,”贝莱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用道歉,我理解你。”
叶莲娜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负担。
两人坐在长椅上,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贝莱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半个月前,上校带我去了华沙。”
叶莲娜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似乎是在思索她话语里的含义。
“然后呢?”她轻声问。
贝莱的喉咙发紧,她原本不打算说出那些事情,可是——她知道自己藏不住情绪,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在某个时刻崩溃。她的眼睛微微发红,指尖在衣角上无意识地揉搓,像是一个试图寻找安全感的孩子,然后,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我怀孕了,然后……他让我堕胎了。”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生怕惊扰了整个教堂的寂静。。
“我求过他……但他根本不听。”贝莱的嗓音越来越哽咽,指尖死死地攥着裙摆,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我求他,像条狗一样地求他……可他还是让医生给我做了手术,还给我上了节育环。我已经不能再怀孕了。”
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叶莲娜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愣在原地。尽管她听说过很多关于德国人的传闻,也知道他们会强迫占领区的犹太女人堕胎或者进行绝育,但贝莱是法国人,她以为至少会被好好对待。
她的泪水啪嗒一声落在教堂长椅的木板上,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整个灵魂都在崩溃。
“我该怎么办?我该去找神父告解吗?我是不是应该……”
她的声音发着颤,带着无助和绝望,她需要一个救赎,一个答案,一个哪怕是虚假的安慰。
叶莲娜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立刻抓住贝莱的手,语气急促地低声说道:“不,别去。”
贝莱一愣,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她。
叶莲娜的手指在她掌心里紧了紧,压低声音:“这里的神父是假的……他们和盖世太保合作,一旦有人告解涉及敏感内容,他们会立刻汇报。你以为他们是神职人员,但他们的第一职责是向盖世太保效忠。”
她呆呆地看着叶莲娜,嘴唇微微颤抖:“可是……可是他们是神父……他们应该……”
“真正的神父早就被清洗掉了。”
教堂的空气依旧沉闷,古老的墙壁承载着太多无声的祈祷与叹息。
叶莲娜的手仍旧紧紧握着贝莱的,她的手掌冰凉,指节苍白,眼神里藏着深深的疲惫和痛苦。
“我哥哥失踪了。”
贝莱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她。
叶莲娜的声音低沉而哽咽:“他一直想去参加红军,可是……他根本不可能成功,明斯克现在是这样,他怎么可能出去?可他还是走了。”
“我和爸爸妈妈还在这里,他们老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愤怒,她的哥哥,也许已经死了,或者已经被送往某个她永远无法找到的集中营。贝莱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眼中的痛苦,耳边却突然响起了遥远的记忆。
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曾经最崇拜的人,一个外交官,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她坚信他是英雄,他为了正义,为了理想,冒险投身于自由法国的情报工作,不惜牺牲自己的安逸,甚至把他们母女拖入险境。
她曾经认为,他的一切都是崇高的。可现在,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和母亲,从来不是他最关心的东西。
他并不是故意把她们推入战火,如果他不冒险为了流亡政府搜集情报;如果他不执着于回那个虚无缥缈的巴黎,而是选择更安全的香港或者美国……可是在他的选择里,从未有过她们的安全,他想要的是自己的理想,而她们不过是被连带入局的棋子。
她的妈妈,那个温柔的中国女人,甘愿被家人除名也要跟着他,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情,却最终什么都没能留下,连丈夫的姓氏都没能拥有。而她自己也沦为了战俘,成为了战胜者的玩物。
她的母亲值得这一切吗?
叶莲娜的母亲值得这一切吗?
所有那些被遗忘的女人,那些留在废墟里的人,那些被抛弃的母亲、女儿、妻子、姐妹——她们值得这些男人的英雄梦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不能再等着被拯救,不能再沉浸在痛苦和悔恨之中,她不能让自己像母亲或者曾经的自己那样,等待着一个男人的决定,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她要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活下去。
她抬起头,看着叶莲娜,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你必须活下去,叶莲娜。你不能再等着他回来,也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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