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枋在断断续续缺勤两个多月后回到了风铃高中。
最初,苏枋的回归引起了一些波澜,诸如樱一见到他二话不说就往外冲,一副要找什么人算账的架势,被榆井死死拦下才作罢;而让榆井大惊失色的是,苏枋不离身的一对耳饰只剩下了一只,问他,他只说被借走了;观月的事情,苏枋绝口不提,榆井和樱也没再多问,时间一长,苏枋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便又是日复一日,一切如常。
没人知道苏枋经历了什么事,只是所有人的心里都产生了一种模糊的、不明确的感受——苏枋脚下的路似乎走得更远了,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更像个大人了。
苏枋一直是个自我认知很清晰的人。在他这个年纪,拥有如此深刻的内观和自省是难以想象的,很难说这份品格和认识从何而来——他身上近乎先觉先验的自知之明就连许多老道的成年人都比不上;或许是由每日清晨的冥想炼化出来的吧。
所以,苏枋自始至终很清楚自己对观月的想法。
观月在为人处世的做法和态度上都和他很像,不过她处理细节的方式更加圆熟。苏枋在待人接物中很注重的分寸感和距离感,在观月身上一概没有体现,不过,这不代表她是个没规矩的人。恰恰相反,观月很擅长捕捉交流对象的情感需求,并且时刻根据对方的需要巧妙地调整自身的态度,她永远在最恰当的社交距离上和每一个人来往,让所有人感到舒心舒适的同时,又丝毫不让人怀疑她的情真意切——苏枋第一次和她接触下来就察觉到,观月是站在通往成年的阶梯的顶端的那种大人。
叫人望尘莫及。
几乎是抱着一种观察和学习的目的,苏枋坚持要来了去她店里帮忙的差事。他头一次萌生出去看看自己所生活的街区之外的世界的念头,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和人事造就了观月这样的人。
而当他来到池袋,他发觉恐怕不是特殊的环境和人事塑造了观月,而是观月凭自己的心意将周围的一切安置在了本应所处的位置——她对周遭的一切强悍的掌控力,但她的温和可亲又足以迷惑他人的视线。观月永远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真诚热心、有求必应,在别人尚未表露婉拒意图的时候就起身告辞,做事游刃有余,人情更是信手拈来。和观月相处是愉快的,她这个人本身也很有趣,苏枋不否认这一点——光是冲着不断供的顶级红茶,苏枋就没法挑观月的错处。
然而,苏枋在喝下观月沏的第一杯茶的时候就在思索,师父是中意观月哪一点呢?
她看上去的确是哪里都好,可她好像并不诚实。苏枋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观月和他身边那些直率真诚的朋友们完全不一样:她本性虚伪,心思藏得很深,明明不是讨好型人格,但一向只说别人想听的。她每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酒吧和朋友们一晚上聊一大堆有的没的,把人哄得晕头转向,细究起来一句真心的都没有,从别人嘴里套话倒是一套一个准。
苏枋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师父会特意来跟他打招呼,让他关照一二呢?
生出想要试探观月的念头也是理所当然。被过分热情的女客人堵在店里的时候,苏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观月打电话,没想到观月真的过来替他解围——她对别人感受的尊重总是第一位的,这点谁都不能说她不好。而苏枋觉得,观月似乎对他的事情、对师父的事情还要格外上心一些——苏枋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但观月在车上对他故意说来试探她、揣测师父意图的那些话做出的过度反应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苏枋掂量了一下,决定乘势再往前探一步。
结果立马就碰壁了,苏枋自己都没想到,他这一步试探直接就探到了观月的底线——即便没有明说,苏枋也很清楚,观月为了K3的事和他翻脸了。
观月这个人的理性已经强大到了令人胆寒的程度,她能在笑嘻嘻地向他们递出音乐会的邀请后,转过头就和苏枋断了联系——她就算生气,也一丝一毫都未曾表露在行为举止上;苏枋自认是做不到的,一旦有人触犯了他的底线——有人在他的面前伤了他朋友,他会毫不犹豫第一个下重手。
观月就不会这么做。她不和他撕破脸皮,轻飘飘地和榆井还有樱谈笑的同时无视他,然后不接电话、短讯已读不回,不见人影,摆明了音乐会过后就断绝来往——铺垫都到这里了,意图也很明了,端看他怎么办。
不是一个段位,玩不过她。苏枋权衡过后,决定退一步。是他的冒进侵犯了观月的边界,要想缓和这个局面,总要有人主动妥协才行。直至进入艺术剧场后台,苏枋心里还有点儿惴惴不安,他不确定观月会不会接受和解——她那样的人,表面随和,可实际上,多半是很不好说话的。
那顶坏掉的头冠帮了苏枋大忙。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处,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总算和观月说上话了——他自己都没发现当时松了多大一口气,观月开口借耳坠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给了出去,以至于榆井都感到震惊。苏枋知道榆井的意思是他和观月的关系有那么好吗?
他心想,当然没有。他和观月的关系刚刚还处在破裂的边缘,能把这段朋友关系从岌岌可危的边界上拽回来,靠的还是他单方面的努力。
榆井不清楚个中曲折,但樱察觉到了。
苏枋后来回想起来,意识到樱之所以能看透观月的为人,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樱对亲密关系天生敏感;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樱在来到风铃之前,和观月一样,都是将孑然一身的孤独当作立身之本的那类人,樱也曾仰赖他的孤独生存。对比如今已经接受了身边有同伴相随的樱,苏枋更能感觉到观月对孤独的恪守有多么不可撼动,她不是被迫和孤独相依为命,她主动选择的。观月对他者的拒绝比樱更深刻,也更隐蔽——乃至樱都忍不住警告他,别靠近观月,她是不会容忍任何人越过那条线的。
但苏枋不是个喜欢知难而退的人。
他再去后台,撞见了叫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然后事态就不出所料地失控了。
观月竭力为索菲娅辩解,可那些话听起来十分荒唐,苏枋简直难以理解,观月这么有条理的人为什么觉得这么随便的借口能敷衍得了他——她是看不起他吗?她说她和索菲娅关系很好,她能忍受索菲娅的施暴,所以,她和他的关系就浅薄得容忍不了他一丁点的试探吗。
苏枋很失望,也很困惑,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失望。或许是因为樱说错了,观月不是不容许他人靠近——她甚至容忍别人伤害她,只不过苏枋不行,远远不行。
那她为什么要在索菲娅面前把他称作“我的小男孩”?
苏枋的思路忽然就打结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在他身上。
曲里拐弯的,一点都不清爽,很让人烦躁。苏枋有点混乱。他只能带着莫大的挫败感对观月说,希望她更珍惜自己。这话说得他唇齿间都艰涩无比,让人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因为观月未必需要他的关心。
直到观月为他戴上耳坠的时候,苏枋突然解开了自己的困惑。他失望,是因为那个为观月所容忍的人不是自己;他没能在她那里得到半点越线还能被原谅的特权——苏枋受不了,这种心态太幼稚了,就好像得不到最多的宠爱就自顾自生闷气的小孩子。
可观月轻轻捻他耳垂的触感让他的呼吸霎时间紊乱了。苏枋下意识抬起手背掩着脸转过去,生怕观月看见自己的脸有多红。
观月向他道歉了,她把K3的事揭过去了,她接受了他的关心——仅仅是这样,苏枋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那一刻,苏枋知道坏事了——他心动了。
苏枋那时才堪堪回想起师父的告诫:“观月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她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帮她,她不会亏待你;不过……”
当时苏枋没把“不过”后面的半句话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师父未免想太多。
——“不过,你可别太喜欢她。”
一语成谶。
姜还是老的辣。
最后,观月同意继续来往,让他到酒吧帮忙,苏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忍不住思忖,他和观月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多少缩短了一些呢?
答案是半点都没有。苏枋很清楚,观月对他的亲切不多也不少,把控得刚好,一如既往没有变化——是他自己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在西口公园,观月一口答应泉井的条件时,苏枋险些没办法控制自己了——这种时候,观月对边界感的严防死守又到哪里去了,她怎么连别人的折辱也能轻而易举地接受?为了什么,单单是因为樱被蓝色平方控制了吗?她有这么看重樱吗?
观月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不容违抗的强势,苏枋发觉自己即使万般不情愿,也还是照她的话去做了。观月身上有某种当领袖的素质——不,她就是在危急情况下当发号施令的那个角色的,她习惯于掌控局面,说一不二,当断则断。苏枋知道观月能挟制泉井绝对不是什么单纯用手卡了他的喉咙,不然她为什么要用风衣下摆遮掩?那衣摆下面恐怕连刀都不是……
深不可测。
苏枋识趣,没有往下想。
离开西口公园后,观月又变回往常的那个观月了。苏枋不由得思索,她这层温和皮囊下面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医院借口跟去买饮料时,苏枋挑衅了观月,又被她八风不动地挡回来。苏枋有点不高兴,观月身上难道一点破绽都没有吗?他一边支着耳朵听榆井和她聊名字的事,一边心想,长大成人的阶梯可真漫长啊。
就在这时候,“隼飞——”苏枋神经一跳,就看见观月带着笑望向他,“这个我是知道的。”
搞什么,哪有这种时候突然叫名字的道理。苏枋多一眼都不想看她。
回去路上,苏枋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做才能扳回一城——他头一次觉得这种成熟周全、万事尽在掌控的大人原来这么讨厌,一点意思都没有,要击穿她的防线简直难如登天。
他想了一路,到了也没琢磨出什么出奇制胜的好办法。苏枋心说算了,搞那么多弯弯绕干什么,论玩手段和心机,观月段位比他高太多,还不如另辟蹊径。
真诚是最有力的武器,在重要关头,还是堂堂正正说实话最管用。
“眼下不得不告别,可我已经开始期待明天去池袋和老师见面了——我还是头一回产生这样的想法。”
苏枋换位思考过了,他认为既然观月是和他差不多的性格,那她也一定很难应付这种做法。
“若是在我没看着老师的时间里,您能学会好好珍惜自己就好了。”
苏枋说完就神清气爽头也不回地下车了。
——直球踢给观月,看她怎么办。
矛盾转移,压力传递,师父教的。苏枋平时也常用这招,最适合拱火,效果拔群。
苏枋第二天去池袋的时候,难得地心怀期待,他等着看观月怎么接他这一手。她是要继续巧妙地回避,还是巧言令色化于无形?总不至于吓到又直接失联吧?那也太不上台面了,苏枋都给了她一天的时间来缓冲了——观月给他戴耳坠的时候可是招呼都不打就上手了,他还来不及做心理准备呢。
然而,苏枋怎么也没想到等着他的是——“我想和苏枋同学再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
不是,不是——不是吧,这人怎么这样啊??
苏枋直接服气了。
“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也好,我想,能多和苏枋同学谈些可有可无的琐事的话,那倒也很不错。所以——”
观月的微笑不知为何给人格外寂寥的感觉。
“以后每天,只要苏枋同学过来,都让我送你回家吧。”
苏枋说不出话。
打牌不按套路,出招不讲武德,乱七八糟,防不胜防,既没规矩又欠教育,苏枋生平最烦这种人。
苏枋心中长叹一声:师父,未遵教诲,弟子不孝。
本来只想稍微盘一下苏师傅这边结果又写多了(。
差了一个段位硬要过招就是这种把自己玩进去的下场啧啧啧
不过话说回来,最初起稿写告别的时候完全没考虑鸟姐和苏师傅的相性
回过头一看观月这张皮岂不是苏师傅天菜……从容优雅周到妥帖的成年人
被钓住了也很正常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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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1.5.谢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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