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枋能猜到,观月原本是打算和他断绝来往的,不过在艺术剧场,她改变了主意。可惜结果没有任何变化,因为观月仍在酝酿下一场告别——樱敏感于亲密,而苏枋敏感于别离。
苏枋其实很清楚,纵然是在观月把他送走之前、酒吧吧台里两人散天散地闲聊的最后那段几乎称得上温情脉脉的日子里,观月嘴里也一句真话都没有。哪怕已经察觉到自己喜欢观月,苏枋也从未在这件事上抱有过丝毫期待和幻想——观月这种人是绝对不会轻易和人交心的,她保守了太多秘密,吐出来的所有内容都字斟句酌。
苏枋发现观月误以为自己不懂俄语,便决定顺水推舟保持沉默,乐得在一旁正大光明地偷听观月和索菲娅的加密对话。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很便利的误会,就没有特意说出来,哪想到扭头就听见观月微笑着让叶戈尔把找上门的□□全杀了——
那一刻苏枋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已差点喘不上气。
樱没说错,观月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由庞大的秘密和阴影累积起来的、不容凝视的深渊。
可与此同时,她的包容又像海一样浩瀚。苏枋感觉得到,观月是重视他的,不然依照她的性格,不可能这么认真地同他道别。他甚至能从中感觉到观月的偏爱——他确信观月不可能不爱他,只不过她爱重他就和一位长辈对晚辈的祝福和期许并无区别,她看重他身上某些她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衷心地希望他能保持纯粹,过上理想的生活。
观月说他是很会爱人的那种人,未来一定会成为很好的大人,因此不必着急,慢慢长大就好。
她满是欣慰地感慨,她说他会长成,会绽放很久。
又随即叹息:“只是那时我已不在。”
苏枋再傻也听得出来,观月舍不得他。
那一刹那于他而言堪称命悬一线,苏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他忍不住抬起手掩在嘴角,轻咬舌尖,疼痛让他警醒,他知道此时轻易开口必然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易伤——他的自尊姑且还是很高的。
遗憾的是,感情这种东西一旦涌上来,疼痛根本压制不了。或许时间和铺垫对观月来说已然足够,可她的告别仍是苏枋承受不了的东西。
观月说他很会爱人,她从何得知?难道在她的面前,他还爱过别人吗?
倘若被爱是一种选择,而爱人是一种能力,观月既然看得出他有这样的能力,那有没有察觉到她被他选择了呢?
“老师说我很会爱人,那老师自己呢?”
从抛出这个问题的一霎起,理智就不可逆转地从顶层开始逐渐崩塌,在“我是很难为人所爱的那种人”的重击之下稀碎得彻底,而后被情感泛滥时的波潮裹挟着尽数推走。
“孩子大了难管教”一出口,不啻釜底抽薪——观月是知道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的界限在哪里,知道说什么话能够惹怒苏枋。
苏枋最讨厌被看成不成熟的小孩子。
理智全数散尽的那一瞬息,苏枋难得一见地,遵从本能行动了。
她的膝盖骨隔着西裤抵在他掌心,骨头很硬,形状分明。观月的身手是很好的,她动作又轻又快,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像是悠悠拂过的夜风害怕惊扰到叶尖上将坠未坠的露水——苏枋一点不意外。他意外的是,他本以为他的进逼是一种愤怒,一次试图正面穿刺、去看透她真意的注视,然而观月抬手挡下的却好像是一个吻。
她的指尖很凉,香水的气味也淡薄,若即若离地笼罩他的鼻息——带着被稀释的凛冽感,是乌木和雪松的味道。
可这怎么会是一个吻呢。
不应该。哪里搞错了。全都乱套了。
观月直接将他推开了,攻守交换——苏枋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他早就猜到观月嘴里没有真话,但没想到就连观月歌怜这个身份都是凭空捏造,她仿佛在嘲弄他,他们之间的相处和情谊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这种大脑一片空白的状况很少出现在苏枋身上,但这场刺刀见红的道别不由分说清空了他的理性。理智回笼的时候,他已经只身穿过森林公园,公路上的引擎声也距他很远了。
观月歌怜成了夜路积水上的一汪泡影,在天明过后消失殆尽。酒吧关门,学校辞职,联系方式全部屏蔽,一点痕迹不留,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苏枋本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和观月之间压根就没开始,也就谈不上结束——太仓促了,连情感纠纷都称不上,心里但凡生出一丁点儿遗憾都显得自作多情;直到榆井和樱都看不下去忍不住过问了这件事。
苏枋不由得羞愧,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
榆井和樱为他拿到了观月的地址,樱还想陪他去,被榆井拦下了。
榆井那句话兴许是无心之语,但苏枋觉得特别有道理——万事就算再曲折,也总得有个结论。观月的告别还不是结论,对于或多或少都付出了感情的双方来说,不存在这么简单粗暴的结论。
苏枋考量再三,还是给师父拨了电话。老人家在那头老神在在风凉话说个没完:“当初为师提点过什么来着?是不是没往心里去?你看,这下栽了吧?”
苏枋只能笑着挨训,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照单全收。不过问起观月的身份,师父还是反常地沉默了一阵。
“她连这一层都揭了?不应该啊,犯不着啊,我们安娜小同志什么时候光顾嘴皮子痛快了。”
老人家又琢磨了一下,立马想穿了,说,哦,她是要走了啊。
苏枋立马警觉起来,走?去哪儿?
倦鸟归林。
师父感慨着,要回家去咯。
苏枋离开学校,准备出发去品川时,天里的云已压得很低。他开玩笑似的问樱天气,樱眉头一皱虎牙一龇,二话不说一脚踹过来,叫他快滚;榆井塞给苏枋一把伞,说一会儿必然用得上。
伞最后还是没用上,因为苏枋见到观月时,她已浑身湿透了。
苏枋头一回见到观月那个样子:没有根据场合和需要精心搭配衣饰,身上套着随处可见的基础款衬衫和牛仔裤,素面朝天,脸色惨白——她薄得像张纸,这样滂沱的雨落下来,足以将她的脊椎节节断碎,让她骨皮支离、血肉破散。
她被什么东西撕裂了,绝望统治了她。苏枋看得出来,情势刻不容缓,观月撑不住了,她赖以生存的东西被抽空了,若是不给她新的支撑,她会在这场暴雨中彻底崩溃,再也站不起来。
而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观月的意志力和克制仍旧恐怖如斯。她再一次推开了苏枋,又一次拒绝了他——但苏枋不会再上当受骗了,观月说了再多讥讽和拒绝的话,也抵不过她在暴雨中听见他呼唤她时的回眸,那个眼神让苏枋确信,她是想念他,甚至渴望他的。
苏枋冷不丁想起,师父和他说起的观月复杂的身世。
“奥尔登伯格斯基——这是以前奥尔登堡公爵的姓氏,她家是贵族后裔,至今也还有很高的名望,跟谢列梅捷夫家族走得很近,靠的是她那个格鲁乌出身的上校父亲,一个了不起的苏联男人;不过卡莲是非婚生子,按道理不能用奥尔登伯格斯卡娅这个姓,你大可以想想,她要得到这个姓,背后得付出多少常人难以想见的努力和代价。”
可苏枋望着卡莲,看到的首先不是孜孜不倦的努力和血泪代价,而是悲伤,沉重的悲伤——是哪怕被人呼唤了本来的名字,第一反应也仍是机密泄露的悲伤。苏枋即便被卡莲的枪口顶着,也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她袒露出来的脆弱远比她拒绝的爱更多——她根本不可能伤害他。
卡莲的防线已被彻底击穿了,孤独的堡垒已与暴雨中的泥墙无二,外壳崩解后内里都是饱受折磨的痛楚的刻痕。
一具孤独的、满目疮痍的灵魂。
**裸地凝视他人身上那样巨大而深刻的伤口是不道德的。苏枋垂下了眼帘。
这和爱与不爱根本没有关系了,这是伤潮中行将溺毙的人发出最后的求救的那一刻,旁观者的面前天然生成的道德陷阱。
此时止步、抽身而去还来得及,没有人会怪罪他,毕竟这不是普通人出于一点点廉价的同情心,虚情假意自我感动地喊着“我要救你”就能随手连带承受的痛苦,苏枋心知肚明——仅仅出于同情就试图去拯救深陷泥沼的他者是会带来灾难的,倘若自身不够强大,只会被拖着一同陷入深渊。
他若想跨出这一步,是需要觉悟和能力的,不是朋友被找了麻烦就喊上一个班出去打群架那么简单——分担卡莲的痛苦,是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的。就算卡莲说他很会爱人,那也不代表他的爱能承载得了这连天暴雨般奔流不息的命运;而压在卡莲肩上的命运,光是重量就已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了。
卡莲或许是师父送到他面前的考验吧,苏枋忍不住这么想。师父哪里是要卡莲好好看看他——卡莲其实是师父摆到他面前,检验他究竟能不能好好成长的一道坎吧。
苏枋自知自己有些时候很容易感情用事,但他在做至关重要的决定时从来不会一头脑热。纵使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也是经过了充分的思量的。
可能长大成人确实如此,有些事就算有能力去做,也必须付出代价、承担相应的后果——苏枋和人动手向来不会让自己挂彩,可这一次,他唯有做好遍体鳞伤的心理准备,才有资格向前。
苏枋恍然间觉得,这狂风骤雨不知疲倦地敲打在他身上,同样是在催促他,一直往前走,失去所爱,永不停留;不可以回头,更不能为那些让他回头的话语所诱惑。
苏枋穿过如瀑的雨幕走向卡莲,他知道迈开这一步多半有去无回。
可他仍义无反顾。
鸟姐视角的暴雨夜可能没有办法体现,但那一刻的苏师傅已经成长得非常强大了
对于去救鸟姐、成为鸟姐的支撑这一点,苏师傅是充分考量过的
总之这是一个清醒冷静的决定,而不是苏师傅一头脑热就上了x
这是,很会爱人,同时又足够聪明清醒的人才能做到的
单单只是聪明的话,就会瞻前顾后最终选择自保,鸟姐这浑水不是苏师傅这样的人能随便蹚的
苏师傅不只是聪明而已,聪明的同时还敢于义无反顾地爱人更为可贵
这是苏师傅区区不良能在精神上和鸟姐平起平坐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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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1.5.谢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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