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莲崩溃得比苏枋想象中还要严重。她惊惧、厌世、夜里梦游,间或精神错乱;在杀了瓦罗娜之后,症状进一步加重,演变成自残——苏枋不得不整晚守着卡莲,否则她很有可能忽然起身从窗户跳下去;若是做了噩梦醒过来,苏枋没在旁边及时安抚,就会一直哭个不停直到脱力。苏枋在她身边的话,她的状态就稍好一些;更多的时候,她连自己发病期间说过什么、做了什么都没有印象,只在恢复意识后感到精疲力竭。
那段日子里,昼夜不再连续,时间的概念也变得不甚分明,要不是苏枋自小养成了每天清晨冥想的习惯,他保不准也会在某个不确切的瞬息里陷入恍惚。
然而,当卡莲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她为他做的,苏枋心里警铃大作,冥想差点破功。
苏枋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往人心里探得那么深,怎么会不知道,卡莲对他依赖成瘾了,没有他根本不行;倘若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求,不管什么她都一定会答应——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只要在这里——单单只要待在卡莲身边,就能得到她了。
要说一点儿都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要说完全没有**,那也太虚伪了。在认清自己对卡莲的心意之后那一段短暂而温情的日子里,在她送他回家、与他道别后,他独自迈入的温柔夜色里,苏枋不是没有梦见过卡莲;在那些稍纵即逝的、年轻气盛的、轻盈而潮湿的梦中,他不是没有渴望过卡莲。
可是乘人之危不行。绝对不行。
假如现在不管不顾地越过那条线,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永远都要保持这个状态了;而卡莲一旦精神恢复,解除了这种病态的依存关系,苏枋就再也没有办法面对她了——苏枋绝对不会看不透卡莲是出于什么心态才提出要给他的,就算他能感觉到卡莲对他的偏爱,那份偏爱也定然不是卡莲此刻容许他越线的理由。
苏枋轻轻拨了拨卡莲蜿蜒垂落的发梢。在那样绝望而又温柔的静谧里,他只能回想起最初和她相处时最朴素的想法,以及那段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然稍嫌遥远的时日里,他在她身边时的感受。
哪怕卡莲同意——哪怕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什么都可以”,苏枋也不肯。
他不允许他对她的感情因这一时半刻的彷徨而被玷污。绝对不行。
卡莲为了保护他已经拒绝过他两次,那么这一次,苏枋认为,也该轮到自己保护卡莲了。
“那就请老师打起精神,快点好起来。”苏枋笑着说。
“我想喝老师泡的茶。”
苏枋蓦地有了很深切的体认,原来爱人就是这样一种能力。
从品川的公寓转移到代官山别墅后,苏枋明显感觉到卡莲的焦虑和恐慌与日俱增,他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苏枋能理解卡莲对叶戈尔的忧虑,不过有了瓦罗娜那一次经验过后,他心里不知怎么地就生出了几分底气,觉得即使再有人上门行凶,他也能帮得上卡莲——这方面,他们应当是有些默契在的,不至于落得束手无策的境地。
或许正是这份经验和底气让他心防松懈了——放在平时,这种小花招休想骗到他,可偏偏那天他中招了,被卡莲锁进了卧室里。
苏枋活到今天头一次如此光火,不只是因为卡莲在这种紧要关头骗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不甘心。他还不够强,他的实力还不足以让卡莲放心,所以她宁可一个人去对付叶戈尔,也不敢放他离开安全区域一步——他检查了一遍房间,诚如卡莲所言,一点出去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苏枋走到床边,拿起她留下的相片,只觉得自己被一拳擂在喉口,几乎窒息。那张相片上,他站在卡莲身边,就像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和自己的恩师合照留念。卡莲端坐在那里,看向镜头的眼中全是从未见过的爱意,只是她透过相片望过来的目光遥远得仿佛与他相隔一整片人世。
苏枋不得不坐下来冥想,他需要一个平和的、万念皆空的心境,他必须摒去一切杂念,否则那些蜂拥而来的噪音便和那场摧毁了卡莲的夜雨一般无二——密密匝匝的枪响,伴随玻璃破碎和接二连三的爆炸,还有卡莲的惨叫。苏枋终于体会到了她当时的感受,那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如何摧毁卡莲,如今这些声响就如何摧毁他——要毁了现在的他简直易如反掌。
一种莫大的痛楚开始在苏枋心头留下刻痕,每一道都沁出血珠。
长大成人的台阶已经到了每登上一步都要泣血来换的阶段了,所以卡莲才会劝他不要着急,她一直都希望他慢慢长大。
可是苏枋没有办法,他躲避不了那张相片上她的注视。
卡莲被求死的**濡染太深,这是苏枋最为恐惧的一点。她早在那个雨夜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执念,苏枋丝毫不怀疑她会信手抓住任何一个出现在眼前的自毁机会,毫无征兆、干脆利落地去死——她和他拍那张相片,不就是为了将来供在佛龛上用的吗?他当时怎么就没察觉呢,卡莲是想留遗像啊!
苏枋深呼吸,他不敢想得太多,等待是最无能的行为,可他而今能做的也仅有等待了。万事就算再曲折,也总有个结论——他希望在他彻底失去理智之前,能看到一个结果。
是好是坏,都是结果。
房门从外面打开的那一刻,苏枋猛地睁眼抬头,见到索菲娅,他提在嗓子眼的心稍微回落了一点——索菲娅出现在他面前,总比叶戈尔出现在他面前要好。
“老师怎么样了?”他知道索菲娅不会讲日语,索性直接说俄语。
索菲娅惊讶地张大了嘴,直勾勾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回答:“上帝作证,幸运得很,没死成。”
苏枋去到楼下,看见躺倒在满地血泊里的卡莲,只觉得身体里仅存那一点微弱的理智又要被熄灭了——索菲娅管这叫“幸运”,她……她们这样的人是不是认知都不太正常?
苏枋也不怎么记得起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在房间里通过冥想压制的不甘、愤怒、恐惧和惊惶一股脑倾泻出来,脑子被庞大的热量烧得断了片。苏枋只依稀记得索菲娅都被他发火的样子吓得不轻,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
卡莲早就意识涣散、神志不清了,但她还是动了动手指,轻轻挂住了苏枋垂落在地上、被血染透的衣角,谁知道她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凭着本能组织语言的,她的意志力未免比生命力顽强太多。
“别哭了,苏枋,没事的……
“我不会扔下你死掉的,别怕。”
迷离的月光四下逸散,通过一地狼藉中散落的玻璃碎片千曲百转折回她的眼眶。卡莲在苏枋怀里合过眼去的最后一刻,用俄语轻声呢喃。
“不要忧虑……我会照顾好你的,小男孩。”
苏枋几乎崩溃。他发现卡莲又一次骗了他。
明明她才是更会爱人的那一个。
卡莲休养的那段时日里,苏枋发觉她的精神状态也慢慢好转了。他们逐渐摆脱了之前那段时间里不正常的依存关系。可苏枋不愿离开,他知道告别终有一日还会降临在他和卡莲之间,而在这之前的时日弥足珍贵,也是他人生中仅剩的、可以依靠卡莲的爱不断延续的瞬间。
卡莲在身体恢复后,终于兑现诺言,沏茶给他喝。当她问起苏枋要不要听她的故事的时候,苏枋清晰地感觉到,他一直等待的那个、万事曲折也无法逃避的结论,终于要出现了。
这个结论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一旦出现,苏枋就必须接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场漫长的告别终归要行至尽头。
苏枋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什么欣赏卡莲。
坚韧的、不屈的、不畏苦寒的生命,忠诚的、博爱的,即使孤身一人也要与不公抗争的灵魂。这样的人,高贵早已不在血脉,爱与牺牲都称作个人选择,叫人如何不敬佩。
只不过苏枋还是免不了伤心,因为他也是做了选择的。
卡莲爱他更多,不代表他不成熟的爱就一文不值。
苏枋接受了。他平静地接受了卡莲有朝一日必定离他而去的事实,他衷心希望她苦难的人生中也会有得偿所愿的一天到来,就像暴雨终有一日会停歇,而初升的太阳终究会把光播撒在支离破碎的土地上。
只是他心犹不忍。他本可以保持沉默,就让这份感情悄无声息地溺亡在雨季淙淙而去的雨水里,之后任其在炎夏的曝晒中蒸腾殆尽——可他现在才十六岁,是可以隐忍但不必隐忍,是可以独立但仍受呵护,是爱最浓烈、最需要盛开的年纪——苏枋还是要问,他为自己索取一个回答,哪怕他早就知道答案。
“你能不能爱我。”
苏枋平静地靠在卡莲怀里,感受她的温度和气息。
他确信这个答案就像确信卡莲对他的爱。
“不能。”
这就是结论了。
“好孩子,我不能。”
此时此刻的卡莲和他分享同一种悲伤,并且自此以后也是同样,苏枋感到宽慰。
到此为止了。他心想。
那个仓皇出逃的雨夜过去后,苏枋再也没有得到卡莲的消息。
他能从不断交错闪回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最后的片段,是索菲娅中途停车拆了定位器后一路狂飙,在追逐战终于拉开一段距离后,他们背后的跨海大桥桥面上轰然炸开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
那次爆炸事故引起很大反响,人心惶惶,差一点就被认定为恐袭——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层面做了决策,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苏枋联络过师父,大致说明了这段时间卡莲方面的情况,师父听完没多说什么,只说卡莲的事他会关心,让苏枋别再管了。
苏枋知道师父的话不听就会吃大亏,于是慢慢尝试着把这件事从心上放下。勉强自己去做的话,还是能够做到的。他身边还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很多的爱,他也还要爱很多人,走很远的路。
他想,只要他走得够远,一定还能够见到卡莲。
苏枋发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相信那个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的老师了。她都亲口承认她爱他了,还拿走他一只耳坠,再骗他就说不过去了。
尽管苏枋很清楚,卡莲要靠再与他相见的信念走出那场夜雨,而他可能要靠卡莲给他的承诺走完余下的人生。
令苏枋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恐惧。
一个月后的某日清晨,榆井大呼小叫地冲进教室:“苏苏苏苏苏苏枋同学!”
苏枋转过头,在榆井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跟前时,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背安抚他:“怎么了,榆君?别急,慢慢说就好了。”
榆井抓着手机比划了两下,语无伦次地说:“就是……新闻!苏枋同学你有没有看国际新闻——虽然你可能不会看这种啊啊啊啊!”
苏枋很奇怪:“新闻我姑且会看,不过国际新闻就不一定了……不知道榆君说的是?”
“这个!”榆井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给他看,“近年来活跃在欧亚地区的神秘雇佣兵集团突然更换领导人!”
苏枋接过榆井的手机,大略浏览了一下:“我不太清楚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据说是前任领袖不明缘由失踪,这个几万人规模的私人军事集团一度陷入混乱;但是最近,它的继承人出现了,前任领袖将这个雇佣兵集团作为遗产交给了他的继承人!”
苏枋有些困扰:“抱歉,榆君,我还是不懂,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据说那个继承人是前任领袖的私生女,这个人选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那个人上周第一次公开露面。”榆井拿过手机把新闻翻到一张图上,“这是照片!”
苏枋接过来,愣在了当场。
“虽然只有一个回头的背影,但是苏枋同学——”榆井按了几下,把图片放大,“这个人……果然是观月老师吧?!”
那似乎是在匆忙行进中抓拍的照片,也可能是故意这么处理——焦距没有对准,画面模糊,五官和表情都看不清楚,依稀能看见一个穿着藏蓝军礼服、用木簪盘起长发的女人在人群簇拥中侧过脸来回望,神容淡漠,距离遥远。
“因为——这不是苏枋同学你的耳饰吗?!”
明黄色的流苏缀在她左耳上,随着回头的动作划出一个飞扬的弧圈来。
苏枋失语了好一会儿,蓦地笑出了声。
“真是的……我的耳坠,还有那支发簪,和军礼服一点儿都不搭啊……”
天已放晴,雨停歇。
他可以继续向前走了。
全文完结!耶!
鸟姐存活确认,最后冒出来那一坨设定都是主线剧情了反正,别深究,理解为鸟姐强行军用转民用了就行,转身份是为了最后能回到苏师傅身边
不然你一个不良还想当国安家属?!政审都通不过就被处理了
鸟姐和苏师傅的两个视角里对同一件事的认知也有偏差
只有在苏师傅视角才能正大光明地写鸟姐有多爱他sos鸟姐是真的爱而不自知(
可以说在雨夜人生分别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苏师傅是一边感受着鸟姐的爱一边遮断了自己的感情(我去好恐怖的控制力x
最会爱人的神啊这是……(再次
这篇文是从6月10日我补完wbk漫画更新半夜睡不着觉打开手机备忘录新建文档开始写的
然后就开始一路上头一路发疯每天不写两章连觉都睡不好,总之差不多是20天不到写了10w……
都说我被苏师傅洗脑了也是没办法x
不知道发出来的时候本子的筹备工作进行到哪一步了,应该差不多了!我要给苏师傅做一本兼具古典和现代形质的漂亮典雅的本子!!
实体的超豪华限定内容会放试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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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1.5.谢幕(下)·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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