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驶在无边旷野中,一路奔赴旭日腾空的东方。
姬发沾了姜文焕的光,头一回来到照片里气势恢宏的东鲁总部。
这幢建筑颠覆了他对东鲁大楼的部分好印象。
明明是中午,大楼采光也不差,敞开的大门仍给姬发带来一种不祥的错觉,仿佛那是一张血盆大口。
独身走进大楼的那个人,孑然一身,衣袖沾血,似乎将要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吞噬。
姜文焕似是心有所感,他回过身,两指并拢、在额角一点,向他敬了个飘逸的飞礼。
姬发降下车窗,食指点点唇角,姜文焕愣了愣,绽出笑意。
他们无声作别。
出城时已过正午,姬发循着太阳的轨迹赶往西边。半路上,他得到一条不好不坏的消息
殷寿把整个朝歌城搅成了一锅粥。
殷老板余威不散,即使被包围,他也能接连弄死七八个大人物,逼得朝歌全面戒严,现在只许出、不许进。
既然进不去,姬发也就和西岐一干人马会和,先回到岐山,再从长计议。
据辛甲描述,几个大人物的死亡现场遍布血迹,人们赶到最后一名死者家中时,殷寿西装革履,面朝自己的“杰作”饮酒作乐,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愉快的晚宴。
姬总抽空对几起恶**件发表个人看法:“死有余辜。”
若没有朝歌城内的保护伞,殷寿必不能作威作福那么多年。姬发牢记父亲教诲,不代表他真能舍了性子做圣人。没什么值得怜悯的,都是报应。
平复几秒后,他想起一个关键问题:“谁接应的他?”
“费仲,就剩他还没落网。”
此人和伯邑考的死有关系,抓不到他,太颠暴躁难耐:“小兔崽子,还挺能跑。”
姬发对费仲的印象不大清晰,依稀记得是一个干瘦的男人,不爱说话,从不和人打交道,偶尔跟着殷寿一起出现。
当时他还在殷寿身边,乍一看此人,觉得他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殷寿的身边不会留下没用的人,出于谨慎,姬发想了些法子去探费仲的底细。
他故意制造了几次偶遇,也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只打听到这个人曾是一名生物学家,因为严重违反实验伦理被就职的研究所开除,此后投入殷寿麾下,没摸出其他特别的细节,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设计害死了伯邑考。
往事涌上心头,姬发随手在纸上写下“费仲”两个字,又在这个名字上画一个大大的叉,力透纸背。
“到今天还没搜到,恐怕已经逃出朝歌了……尽快找到他的线索,有消息给邓婵玉,我们的人别动手。”
又过了一个月,满城风雨尚未平歇,西岐大厦却一反热热闹闹的常态,陷入诡异的死寂。
“提问!方圆百里内,什么地方死人最多?”辛甲忽然出声。
坐他斜后侧的吕公望埋在成摞的文书里,头也不抬道:“你问我?”
太颠伸个脑袋出来看热闹,两眼遍布血丝,却闪烁着诡异的光。
吕公望不假思索:“太平间。”
“错!”辛甲哈哈大笑,“是我司西岐啊!”
完了,失常了,没救了。吕公望心道。
老板不在家,公司上下依然半死不活。皆是因为他们可亲可敬的头儿突发奇想,要和殷商、东鲁签什么合约,还要收购几个厂。连轴转了一个多月,几千号员工凑一块儿像拍僵尸片,个个散发着怨念——加班费治不好的那种。
“我可不想猝死在这,死不瞑目啊……”太颠伸个懒腰,“走?”
辛甲抬头就对上贼眉鼠眼的太颠,回头看一眼不动如山的吕公望:“……走?”
吕公望火速收好资料:“走。”
西岐大厦禁烟,但地下停车场负二层有一处监控盲区,三个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无视“禁止吸烟”的标识,蜷缩在角落里吞云吐雾,一串小红点亮得此起彼伏。
“爽了!”太颠心满意足。
吕公望懒得说话,他在抓紧享受摄入尼古丁的每一秒钟。浓烟罩住他半截身子,乍看像一朵散着孢子粉的蘑菇。
谁也不愿意抽根烟还弄得做贼似的。但没办法,殷寿刚倒,一大摊子事离不了人,他们的活动半径限制在以西岐大厦顶层为中心的一百米半径内,确保必要时能立刻赶回。
辛甲边抽边抱怨:“我千辛万苦才戒的烟。该死的殷寿。”
连轴转过整一个月,任谁都会觉得了无生趣,非得通过尼古丁和辱骂殷寿找点刺激不可。
“知足吧,老板去朝歌出庭做证了,不然咱连这点乐子都找不成。”太颠掸掸烟灰,随口闲扯,“上周我送曹宗回东地,你们猜怎么着?彭祖寿哭丧个脸来接人,叫我劝劝我们家老板给他们姜总说两句好话。这……从何说起啊?”
“什么好话?”辛甲满头雾水,“咱老大又推他表弟上位、又给他和闻太师牵线搭桥拉关系、又出手保东鲁资金链,他还想干吗?”
“可不是这个理嘛。要不是姜总人品好,我还寻思他们是打算趁机敲竹杠呢。”
辛甲想起姬发因为护着姜文焕而烧伤的左臂,没吭声。
吕公望吐出口烟圈:“吵架了吧。”
“啥?”太颠瞪大眼。
辛甲来了精神:“打听到什么内幕?从实招来!”
“我什么也没打听。”吕公望把烟头摁在一摊水洼里,“心有所感罢了。”
太颠不耐烦:“痛快点,打哑谜呢?”
吕公望拍拍裤腿的灰:“我问你,老板为什么要帮东鲁做这做那?”
太颠不假思索:“他人好呗!他跟殷商签完协议,闻太师和比干老爷子不也跟别人夸他,说他什么什么……哦,恢廓大度、襟怀洒落,还说他有老姬董仁德为怀的风范。”
“姜老板和闻太师一样吗?”
“这……”
是不一样,西岐犯不着对姜文焕那边的人展示格局,两家已在多年的接触中达成共识——姬发此人酷爱拼命,是天字第一号坑货。
“你被老板拐去干脏活累活,他谢你没有?”
“他谢个毛……等会儿,你什么意思?”
“要是他对你也千恩万谢,你高兴吗?”
辛甲最先明白过来,提点太颠:“咱老大一视同仁,有人不高兴了。”
太颠直愣愣地说:“有好处拿还不高兴?傻了吧?”
辛甲翻了个白眼,踩熄烟头,揽过吕公望的肩便扬长而去:“走吧,夏虫不可以语冰啊——”
太颠冲勾肩搭背的两人跳脚:“喂!说清楚,什么意思啊?!喂!”
停车场回声阵阵,无人应答。
知晓内情的,恐怕也只有远在朝歌的两位当事人。
姬发的做证告一段落,得以透口气。他暂时回不了家,得在这边待上个把日。
朝歌才经过一场风雨,花叶凋零满地。这个地方充斥着尘埃落定后的死寂,四处都很安静。太安静了,使他不由得念起家里储着的一双宝贝,想他们见不到爸爸的大吵大嚷,想他们见到爸爸的欢欣雀跃,想……想他们闹着要听睡前故事。
姬诵学习很好,他认得很多字,姬发挂着烧伤回到家,发现他已经看完了半本《十万个为什么》。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两个小孩睡前会分享哪些故事?
千万别是父母把小孩丢在森林的冒险奇遇,不然不好哄。
“对面带着枪,居然也能成功脱身,”身后响起清冷的女声,“你的人挺有本事,姬先生。”
“邓姐姐太生分了,叫我姬发就行。”他换上一张不着四六的笑脸,“您说哪里话,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邓婵玉在他身边站定:“你们真的没碰热武器?”
“当然没有!”姬发义正词严,“我可是良民,胆子芝麻点大,哪敢碰那个。”
邓婵玉还要再说什么,一道高挑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手里提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瓶饮料。
“邓院长。”来人向她点头致意,“真是凑巧。”
“姜总……不对,”邓婵玉的问候中颇显玩味,“现在该称呼您姜董了。大权在握的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别。”姜文焕刻意略过姬发,递给邓婵玉一瓶饮料,“东鲁还在接受调查,我这个新晋董事长还没摆脱嫌疑,处境跟从前没太大区别。”
姬发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也是托了姬总的福。”姜文焕把话题引到姬发头上,却一眼也不看他。
“说到这儿,我想问很久了,姬先生为什么还不正式接任董事长的职位?据说还在代行董事长职权。”邓婵玉手里的易拉罐“呲”的喷出气泡。
姬发干笑道:“呃……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我倒不这么认为。”姜文焕冷笑,“姬总还有闲心管别人的前途,明摆着是太有才华、太自信了。”
邓婵玉看看阴阳怪气的姜文焕,再看看哑口无言的姬发,暗道有趣。
她懒得掺和,找了个忙活的托词,从这气氛诡异的场合中抽身而去,腾出个清静的场合。
姬发被人呛了声,连瓶饮料也没落着,脸色不大好看。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来道歉或其他的解释。也是奇了,没有第三人在场,姜文焕反倒变成了只锯嘴葫芦,声也不出,就这么干站着。
他摸不准姜文焕到底在闹哪门子脾气,又懒得问个清楚,嫌太矫情,随意客套几句就要走。
姜文焕偏不叫他如愿:“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姬发既烦躁又好笑:“我已然多事,难道还要再多嘴吗?”
姜文焕一摔手里的塑料袋,饮料罐“咣啷”滚了一地。
“黄飞虎为什么对殷郊态度大改?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他对殷商有感情,很奇怪吗?”
“你撒谎。”姜文焕戳穿他,“他对殷寿恨之入骨,殷郊是殷寿的儿子,他怎么可能同意?黄飞虎一回殷商就主张在内部推举新高层,闻太师都劝不动,你到朝歌才几天,他却突然转了性。你敢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姬发嘴硬:“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他想得开。”
姜文焕逼近一步:“殷商手里攥着东鲁的把柄,为什么无人发难?”
姬发理直气壮:“问我干什么?找你表弟去,他管殷商。”
“姬发,”姜文焕忍无可忍,“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嘴里能有一句实话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姬发沉下脸,“你表弟殷郊是闻仲领回国的,他上位也是闻太师和他叔爷爷比干的意思,闻仲想让你帮他站稳脚跟,所以不把你牵扯进来,不好吗?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想必是姜董当局者迷,还不如我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你告诉我,黄飞虎是怎么回事?”
得,又拐回原点了。
姬发早领教过姜文焕的犟脾气,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
他暗暗叹息,有技巧地坦白:“我答应过闻太师,事情一结束,就想办法劝殷商的旧人都回去。黄飞虎这人能干,但也轴,非得在继任者的事上和两个老人家抬杠。老爷子叫我帮忙劝一劝,我就劝了。至于能不能劝动……真不关我事,没骗你。”
黄飞虎之所以能同意,也是为了偿清救命之恩。这点他瞒下不表。
“东鲁只是接受调查,没被找麻烦,也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关你的事,你是大好人,你英勇无畏、感召天地。”姬发背过身,挥了挥手,“我困了,回去睡个觉,您自便。”
“姬发,”姜文焕叫住他,又沉默了一下,“无论如何,谢谢你。”
姬发有几分钟没说话。
“不用谢我,”他的语气一扫方才的沉重,换上漫不经心的调调,“那些人本就割舍不下殷商,只是被殷寿逼得走投无路,真来西岐我也不放心。恰好殷商需要人,我大度点,就当还个人情,大家都好做。”
“我也是人情吗?”姜文焕问。
姬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还我的人情?”姜文焕拔高声音,“和其他人一样?”
“不。”惊诧过后,姬发迟疑了一下,“是我欠你太多了。做人做事、将心比心……而已。”
他试着跟姜文焕分析:“殷商此番遭受重创,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你想,也可以继续和殷商做生意,西岐这几年被我拖累得元气大伤,帮不了你太多,你得以大局为……”
姜文焕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拂袖离开。姬发茫然地目送他离去,脚边骨碌碌滚着几只罐子,都是姜文焕扔在原地、沾着土的饮料。
距离姬发送他回东地,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身上都摊着大事,找不到互相问候的契机。这次取证,和殷商有关的证人均被安排在同一个秘密住所,他以为这次他们有机会敞开谈谈心。
现在却弄成这样。
姜文焕一回到房间,拳头就砸在桌子上。疼痛转移到手上,心里就好受一些。
他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的。
西岐的日子不好过,姬发不必要为一个顺水人情做这么多,他清楚这份好意的重量,既感谢,又觉得放不下。
自己原本想激一下他,让姬发亲口承认他的在意。姬发却将这一切归咎为,他欠他的。
姜文焕罕见地感到气馁。
如果不是殷郊无意中说起这些内情,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姬发暗地里付出了多少。
东鲁虽然风雨飘摇,可摆脱殷寿掌控的它拥有无限可能。朝歌通知他前来参与指证,说姬发也会来,他就来了。他的设想里,他们或许可以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结果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他和姬发的关系跟几年前有什么不同?他们之间仍隔着一张无形的谈判桌,言谈间只剩人情往来、利益至上。
过几天调查结束,还能有吐露心迹的机会吗?
姬发的房门被敲响时,还以为是工作人员来送餐。
门外站着的却是姜文焕。
姜文焕打量他一眼:“不想见到我?”
“没……”姬发不自在地说,“有事吗?”
“太无聊了,不能和外界联络,也没有说话的人。”姜文焕晃晃一袋子啤酒,“喝点?就当帮我个忙。”
也不是不行,只是……
“叫上邓院长吧?”
“就咱俩吧,跟她只能谈人情,太无趣了。”他意有所指,“你是不是怕我找你讨债,所以才一门心思要避开我?姬发,你不会做这么过分的事吧?”
姬发汗流浃背:“哈哈!怎么会呢。”
姜文焕的洞察力出乎他意料,他的确……是想弥补他给东鲁带来的麻烦,日后便可以免去不必要的交集。
因复仇而起的友谊,必会随着仇恨的终结而消解,最终成为一段过眼云烟。他有种预感,如果他和姜文焕继续保持一段盟约之外的来往,一定会有什么失控,日复一日的平稳生活会被打破,会发生一些……他绝不愿发生的事。
他拒绝去判断具体的可能性,不然就像过山车上的游客幻想事故场景,只是平添恐惧。
“边界”讲究一个心照不宣,姜文焕非得挑明了说,他确实不知如何应对。一时不慎,就应了一起喝酒的邀约。
姜老板软硬不吃、我行我素,姬发是真头疼。
半听啤酒下肚,姬发的话匣子见了底,姜文焕倒不像喝了酒,反而像喝了胶水,嘴都不带张的。姬发又难忍冷场,被逼无奈,不得不胡诌自己大学走夜路遭遇鬼打墙的灵异故事。
他说完,姜文焕终于开了尊口:“是你回校太晚,差点被院系通报批评的那次吗?”
姬发有些意外:“你知道啊?”
他还以为姜文焕压根不关心这些琐事。
“嗯。”姜文焕喝了口酒,又不说话了。
姬发酒意上头,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叫我出来喝酒,我以为你有什么烦心事,到头来都是我在说话。你也开开尊口,讲两句呗。”
历经几次失败的交流,姜文焕本打定主意不多话,也巧,他挺喜欢听姬发讲故事。但姬发满脸不悦,他便也主动聊些中规中矩的问题:“孩子最近怎么样?”
“哪个?”
“两个。”
“都上学了,成绩还行,大的那个爱看书,坐姿又不端正,我担心他以后变近视眼。小的闹腾,不过他最近爱上玩橡皮泥,玩起来能安静一下午,以后我就送他去学捏面人。”说起孩子,姬发果然话多起来。
“姬诵还生病吗?”
“少了,天天在学校里疯跑,身强体壮。”姬发犹疑道,“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姜文焕放下酒杯,认真听他讲。
“事情都告一段落,我……我想跟孩子们坦白他们父亲的事,带他们去墓前祭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姬发晃着啤酒瓶,“太颠他们不同意,说孩子太小了,受不了这些。你怎么看?”
姜文焕要了杯白水,慢慢说道:“你不说,学校里也会有人问。”
姬发点点头,这一点上,姜文焕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其实我觉得,大人有时候和孩子一样,很多事心里都清楚,只是装作不明白。”姜文焕直视着姬发,“可能是认为不说更好,也可能是……不敢面对。只不过,大人更加道貌岸然。”
他眼中似乎有暗流涌动,店里光线黯淡,姬发看不真切。
“带他们去西岐大厦看看吧。”那里还留存着伯邑考的痕迹,“等你清楚他们了解到什么程度,你才能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自己一定是被两口啤酒烧坏了脑子,姬发想,不然谁能解释他现在牵着孩子干站在西岐大厦门口的抽风举动。
上班时间,来来往往的员工们都目睹自家老板领着两只玉雪可爱的小豆丁杵在门口的奇葩举动。姬虞胆子小,面对投来的好奇目光,直往爸爸身后缩。
“咱们进去。”姬发握一握两只小手,“看见前台的姐姐了吗?你们跟着她走,爸爸去处理工作,中午带你们吃大餐。”
姬诵和姬虞乖乖跟着漂亮姐姐走了,姬发在原地望着他们蹦蹦跳跳的身影,直到他们拐过一个墙角,彻底看不见,才转身进电梯。
美好的清晨,明媚的阳光,未来仿佛和今天一样充满光明。他下午要陪孩子们挑课外书,昨天就加班加点处理完了公务,公司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朝歌那边也很顺利,殷寿罪无可恕。只剩下一场光明磊落的审判,他翘首以待。
而殷寿显然不会如他的意。
“火灾?”姬发起身太猛,直接带翻了椅子,“怎么可能发生火灾?”
有专人全天候监管的小楼,层层布防,怎么可能会失火?!
“说是……电源短路。”
殷寿,他曾经的导师,教过他很多东西,也是父亲与哥哥都不会做、也不会向他提起的东西。面对危险,父兄会叮嘱他保全自己,殷寿则会轻蔑地评判,危险?那明明是机会。
听到殷寿伏法的一刹那,姬发无法压抑自己的颤抖,可能兴奋、喜悦,或是其他过度的情绪,他分辨不出,也不在乎。他坚持相信,如果将殷寿的灵魂摆放在象征世间公正的天平上,盛放玛阿特羽毛的另一侧会高高翘起。
他死了,就在昨夜。死于莫名其妙的火灾,尸首化为焦炭。
指节隐隐作痛,姬发垂目看去,自己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
殷寿狂妄至斯,不给任何人审判他的机会,他就……带着他的罪恶、他的成就、他的雄心壮志,埋葬在夜里,沉淀在泥土之中。但,他想象着,倘若不是身处这样光明的时代,而是在野兽般快意恩仇的旧年月,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砍下殷寿的头颅,剐烂他的血肉,将他的尸身吊起在高处,任由烈日灼烤他的皮囊,让所有他不放在眼里的“普通人”唾弃他的一切。
势同水火以前,他们的上下级关系还算良好,殷寿仅有一次表达过对他的不满。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在干什么,姬发,你想忤逆我,可你太嫩了,不够狠辣。
他不以为然,尤其父亲死后,无人约束他,他认为自己足够极端、足够冷心肠。现在回想鹿台那夜,身边全是自己人,他应该找机会掰断殷寿的手脚。
他本可以这么做。
门被推开一条缝。
姬发闻到棉花糖的味道。
“爸爸?”
他与孩子们对上视线。
比起父亲出殡那天,他们明显长高了一大截,像茁壮的小树苗,奋力汲取养分、向下扎根。
小家伙们一进来,阳光也染上甜甜的味道,他身上阴冷黏腻的怪物逃跑了。
“怎么啦?”他牵过姬诵,又把小儿子抱在膝头。辛甲悄悄离开了办公室,把空间留给父子三人。
“我饿了。”姬虞噘嘴,“我要……吃牛排!”
姬诵比划了个手势,姬虞连忙补上菜单:“水果蛋糕、泡芙,还有……焦糖布丁!”
姬发一回头,大儿子背着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爸。
干坏事还倒挺团结,姬发略感欣慰。
“就知道吃。”他说,“牛排都有份,甜食只能选一种。”
兄弟俩上一边打闹去了,他整理桌上的文件。午后最炽热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拥抱着他们,一线光辉与他擦肩而过,降落在他每天都在擦拭的相框上。
打闹声小了,大的小的飞快和好,嘀嘀咕咕地密谋别的坏主意。一错眼,小朋友红润的脸蛋变作童年里柿子树上的果子,若是能啃上一口,必定甜津津的。
相框里,一家人都在笑。
来之前,他鼓起勇气告诉孩子们,他们去的是爷爷和父亲都工作过的地方,他也做好了姬诵和姬虞大哭大闹着骂他是骗子的准备。去年他还骗他们,爷爷和父亲是去了远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孩子们上了学,这种蹩脚的谎话就很难瞒过他们。
他们在这里转了一个早上,却一句都没有问起爷爷和父亲。
姜文焕说得没错。
他一手养育的小孩们,在用稚嫩的心灵守护这个家。他绞尽脑汁编造的、天马行空的笨拙谎言,是他们一家人共同支撑起的玻璃壳子。
他们是聪明的好孩子,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爸爸。
他竭尽全力造出了水晶球般的童话世界,这样的世界里,真的存在一间不吃人的糖果屋吗?
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过去上了。殷寿死了,死因只有一条,那便是“贤不可毁,祸必灭己”。他有自裁的机会,想必是天意如此,他庸人自扰,又有何益?
殷寿会下地狱,至于他,他会照父兄期望的那样继续走下去,再把他们教导自己的道理、给予自己的爱——那些灵魂的珍宝,一点一滴地教给他的孩子们。
孩子们的公司之旅结束后,姬发选了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领着他们去扫墓。父子三人各自写了封信,信里写满悄悄话,在烧纸时丢进火堆。
火堆静静地燃烧着,偶有纸灰飞出来。
姬发蹲在墓前,姬诵偎在他怀里,下巴滑落的水渍打湿了他一小片袖子。姬虞蹲着,小脑袋埋在他膝上,闷闷地说:“爸爸,我想让爷爷教我写字,让奶奶给我包书皮,我想爹地送我上学。”
姬发摸摸他的头发,低低地说:“我也很想他们。”
姬诵问:“爸爸,坏人都被你赶跑了吗?”
“是啊。”
姬虞抬起脸,眨巴着兔子似的红眼睛:“你和骑士们打跑坏人了?姜叔叔也帮了你?”
姬发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沾了一屁股灰。
“……别胡说!”姬发慌慌张张地转移话题,“你们才是,学校里好好表现,下次带个奖状给爷爷奶奶看。”
姬诵老神在在:“我已经有三张奖状啦,弟弟一张都没有。”
姬虞不服气:“我是速算比赛第一名!奖状星期三会发!”
“好好,很棒很棒。都起来,我们鞠个躬就回去了。”
回家路上,姬虞思念起家里的金刚模型,也就想起了快一年没见的姜叔叔。但他不敢说出口,因为爸爸听他提起姜叔叔时会变得怪怪的。但他和哥哥都希望姜叔叔能再来看他们。
他激动地想:最好再带一个大大的模型!
“阿嚏!”
姜文焕狠狠打了个喷嚏。
几个月没来收拾了,坟前积了厚厚一层灰。针对他的监视刚刚解除,他立刻赶来扫墓。
除开远在朝歌的殷郊,姜文焕几乎没有其他的亲眷。父母隔壁的陵墓是姑姑,殷郊刚回国就要来看她,被殷商绊住了脚,只好托他先一步祭奠。
一个人扫两座墓,工作量不小,不过他有一整天可以消磨。
姜文焕孤身站在陵园中,像一棵笔直的青松。
他素来不多话,更何况,父母生前,他和他们并不亲近,身后虽有哀思,但也不知从何说起。
干坐也无趣,还是得说点什么。
他拂净陵墓的尘土,献上花,随便找地方一坐,自言自语道:“殷寿……死了,暂时关押他的地点失火,是他的风格。”
姬发之前喝多了酒,指天大喊要围观殷寿的庭审现场,现在不能实现,大概快气死了。
他用脚尖拨了拨一颗石子:“挺难的,都过去了。殷郊回来了,比您送他出国时长高了点。东鲁……都挺好,您可以放心,但有几个人不能留,您别怪我。哦,我同学姬发,他……”
姜文焕停住了。他什么?他人挺好?他很迟钝?他爱逞强,叫人恼火?
“他的……孩子,都很可爱。我去过岐山,风景很美,听说你们年轻时也去过那儿。”
今天天气不错,东地的荷花又开了,若是能叫上三两好友一同赏荷,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见过岐山的壮丽景致,姬发呢?他见过东地这般秀美的荷花吗?他在海边等过日出吗?
“我的两个下属,曹宗……伤得挺重,彭祖寿没受什么伤,就是胆子练大了,连我都敢骂。他俩跟着我出生入死,以后还会和我撑起东鲁,你们有余力,也帮我保佑保佑他们。”
说到曹宗,他下周出院,他理应前去探望。
扫完墓时间还早,他买了些礼物,顺道去了趟医院。
曹宗一道伤在头上,所以要再观察一周,彭祖寿等不及,一趟一趟探望,起先还拎个果篮做做样子,后来不仅不带礼物,竟反过来蹭吃蹭喝,临走都不忘顺一箱牛奶。
“你赶快好吧,”彭祖寿姑且算有良心,给曹宗削了个苹果,“没人陪我骂领导,憋死我了都。他最近又失心疯了,闲下来就看育儿视频。哎,你说,是不是西岐的那谁给他下降头了?我可听说他们家是祖传的神神道道。”
曹宗扶额道:“嘴怎么这么碎……姬老板招你惹你了?你一提他就没好话。”
“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彭祖寿很委屈。
“西岐真挺够意思的,救了我,还救了你和咱领导,东鲁这两天资金链不大好,还出手给咱们托底,多仗义啊!”
彭祖寿仍有些不忿。
曹宗循循善诱:“是,要不是为了帮他们,咱也不至于拼上条老命,可你看看,殷寿倒了,老大能挺直腰杆了,岂不美哉?姬老板是和咱们闹过不愉快,那都是些小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说得都对,可、可……你是没看见,一碰上西岐的事,老大两只耳朵竖得老高,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过去!哎,你知不知道,前两天他居然一时兴起,说要投资他远房亲戚在西边开的什么……玩具厂!”
曹宗还真不知道。
彭祖寿越说越来气:“唉,西岐到底给他灌什么**汤了?他们家底还不如咱,能捞着什么好处?给人当老婆都没这么上赶着的!”
曹宗嘎吱嘎吱啃苹果:“你看,你也跟姜董似的,净是瞎操心。咱领导三十大几的人了,你管他和谁哥俩好?听哥们一句劝,有空啊,不如多操心操心咱自个儿。跟你讲,殷寿一倒,东鲁马上就要洗牌,高层的位置能空下不少,你忙活这些年,不想往上爬一爬?”
彭祖寿的思维被他带跑了:“能成吗?有几个可是跟过老姜董的,不好下手啊。”
曹宗一甩手,啃秃的苹果核就飞进了垃圾桶。
“所以我说,你太小看领导的本事了。”他抹抹嘴,“你以为他会吃亏?他是惦记着加倍讨还。”
“啧……这家大业大的,也是不容易。老姜董以前对孩子也够狠的,咱老大也算不负众望。你说,这老板不成家……以后家业能交给谁去?”
“想得够远。”曹宗笑话他,“你自己不是还单着?”
“你懂个屁,追我的人能从东鲁大楼排到海边!”彭祖寿冷哼道,“而且我有相中的姑娘了,我俩正在稳步发展。哪像姜董似的,成天和人套近乎,人还不领情。”
曹宗正要贫嘴,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一动不动。
“嘿!”彭祖寿在他眼前摆摆手,“点滴打多了?脑子进水了?”
曹宗喃喃自语:“不……不可能吧……不不不,不会是那种关系……”
彭祖寿还要再问,门外传来重物掉地的巨响。他开门一看,一些补品凌乱地扔在地上。
“搞什么……”彭祖寿一头雾水,转头却看见曹宗满脸惊恐。
“你见鬼了?”
“……兄弟,”曹宗艰难地消化现实,“以后血别溅我身上。”
没等彭祖寿弄明白自己的死法,姜文焕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本来要去探病,顺带和曹宗聊聊他出院以后的工作,没想到竟误打误撞地听到一番“真知灼见”。
具体的谈话内容他都忘光了,除了一点——他花那么多的时间和心思,好像不是只为了做个朋友。
甚至可以说,他对“朋友”这个身份厌倦透顶。
成为姬发的盟友是十分幸运且省心的天降馅饼,他能够先一步看透你的顾虑、你的需要,与你在谈判桌上争讨出多方满意的条件,只要按他的指令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能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做他的朋友或同伴,却是世界上最缺乏成就感的无趣体验。
他习惯承担责任,习惯直面危机,习惯体察别人的感受,却有意无意地忽略旁人想为他分担一二的心。他甚至不会在非节假日主动问好,也从不聚会谈笑,因为他深谙天下无不散筵席之定律——他恰巧是个胆小鬼,惧怕亏欠和分离。
不得不说,大多时候,姜文焕都难以克制住押着姬发重修思想品德课程的心情,尤其想逼着人把课本上那句名言抄一百、一千遍,抄到海枯石烂——与朋友分享快乐,快乐会加倍;向朋友倾诉烦恼,你烦恼会减半。
姬发到底听没听讲?竟然不懂这脍炙人口的道理。
似乎他并不奢望和谁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
……不。
有一个身份。
或者说,只有那个身份,能够稳稳当当地、名正言顺地朝夕相处,没日没夜地聊天,交流说不完的话题,还可以交换藏在心底的秘密。
不用小心拿捏分寸。
不必在日落时分道别。
那个字眼钻进脑子里时,姜文焕狠狠地惊了一下。
他想喝杯水冷静冷静,可他的手太抖了,水流颤颤巍巍地泼了满桌。
怎么就能想到那儿?耳朵边又响起彭祖寿的戏言,把他打比方成当老婆的人。
他很疑惑。他看不透自己了。
没错,近来是有人半开玩笑地向他提起成家的事,殷寿已死,不用再担心牵连家人,他孤零零的半辈子可以就此画上句号。他在一片腥风血雨中畅谈过这方面的未来,和姬发。那时他们疾驰在搏命的路上。
但能说明什么呢?
他久违地想跟谁谈谈心。曹宗?他伤还没好,逼他给老板的感情生活出谋划策未免太不近人情,何况他刚接收了一堆情绪垃圾。彭祖寿?估计又要哭天抢地,骂他和西岐的老板不清不楚。思来想去,没人能给他支个招。
他在空荡荡的客厅坐着,背靠沙发,仰面朝向吊灯,发起了呆。
他睁着眼思考了半晚上,随即翻身坐起,抄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走出家门。他在家附近转了几圈,拐进一家酒吧,点了一杯酒。
酒吧很有情调,在深夜播放缠绵悱恻的情歌。歌声却扰得姜文焕心烦,二层有露台,便捏着酒杯上楼躲清静,顺道抽了一根烟。
与外表不同,他有着很强的想象力,今夜无云无月,他可以从记忆中摘取银河的景象,为自己勾画一片东方的星空。
烟头的火星很亮,他抽得很凶,吐息间滚出数个烟团。舒展开,萦绕着,层层叠叠。
透过灰白的烟,他看得到西边的群山,那沉寂荒凉的峰峦。
西边?他呛了一下,喝了口酒。酒不是好东西,它让人失去理智和判断力,促使该有不该有的念头一夜疯长。
他尽力保持白天时权衡利弊的冷静状态,但头脑却乱糟糟地回闪着各种各样的片段。他想到小朋友们分给他的小蛋糕,又想到姬发提到伯邑考时木然的脸;他惦念着蓬松的被子和可口的早餐,又怨怼某些人大清早和他大吵的恶行;他为牧野上的慷慨陈词而热血沸腾,又记恨起用各式理由拒他于千里之外的人……
指尖一痛,烟烧到了手。姜文焕掐了烟,专心喝酒,好像指望着几滴黄汤能替他排遣一二。
酒吧营业到凌晨五点,楼下喧闹渐悄。服务员上楼打扫,礼貌地提醒露台上的客人,他们即将闭店。姜文焕放下杯子,脚步虚浮着飘出酒吧,大街空无一人,没人注意到他,仿佛他没来过这儿。
天微微亮,姜文焕忘了自己怎么回的家,更忘了自己就着酒思考了些什么。
意识陷入黑暗前,有个声音讥讽地说:“你完了。”
他完了。他替代不了一个死去的爱人,利益链接的关系走不长远,东西两边隔着千余里的距离,他做不好两个孩子的后爸……他能挑出一万个他们不合适的理由。
偏就下不定一个一刀两断的决心。
世上没有可供他参考的经历,他从前也不晓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的道理。现在他全都了解了,只是代价高昂,几乎要搭上后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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