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桌上摔了个蓝皮文件夹。
姬发头顶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辛甲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瞪他。
“先不谈股东们的意见,我问你,西岐连个董事长都没有,你自己听听,这说出去好听吗?”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姬发两指捏起文件夹,粗粗扫了一眼文件夹里的白纸黑字,是一封要求西岐推举董事长的联名函。
辛甲气势如虹,活像讨债的:“有本事你开了我。”
“我不炒你鱿鱼,”姬发眼睛弯成半月似的弧,“我会砍掉你一半的部门预算,顺带一提,你们明年的业绩指标翻倍。”
辛甲:“……”
膝盖好痛。
他立马跪下求饶能有用吗?
“跟你开玩笑呢。”姬发扔下文件夹,“我懂你意思,你帮我拖两天,我再考虑考虑。”
辛甲明白,他还是放不下伯邑考。自己一介外人,也不好再劝。
他跟过两任姬董,在西岐忙活了十多年,算是这里的老人了,对西岐的旧人旧事门儿清。况且,这十多年来,他一直跟在姬发身边,充当他的左右手,他又何尝不懂姬发?
伯邑考之于西岐,犹如阳光之于参天大树;而他之于他的家人,更是无价珍宝。
他死后,西岐这棵大树也好,他的弟弟、这位年轻的领导者也好,统统变得半死不活,着实萎靡了相当一段时间。
满腹滋味,应向何人说?
辛甲换了个轻松的口吻:“晚上有空吗,喝一杯?”
“没空。”
“哦?”
姬发摊手:“得给孩子作业签字。”
辛甲大为震惊。
“你知道班主任在家长会怎么说我吗?啊,什么……个别家长,长期不在家,对孩子的未来不关心、不负责,这是很不好的!家庭和学校的教育,是同样重要的!”
姬发掐着嗓子,模仿得活灵活现。从短短十秒钟的复述表演里,辛甲甚至能看到他学生生涯里无数个班主任的影子。
他搓搓胳膊,鸡皮疙瘩掉一地。
“行吧,你总有天能评上模范家长,我拭目以待。”
“有件正事,”姬发从抽屉抽出一份文件给他,“殷商在资金流上给我们行了方便,可以走下一步了。你们部门拟的报价明细我看过了,直接提给殷商那边吧。还有,西岐跟东鲁拟的合同草案,让……让姜总那边先看看。”
合同当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别的事。
辛甲一边写邮件,一边思考着。
无论怎么掩饰,姬发都藏不住对东鲁……或者说,对东鲁那位高层的在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可是,对毫无意识的当事人而言,是就这么蒙在鼓里好,还是挑明了处理掉好?
他盯着邮件内容发呆。
一种神奇的无力感漫上他心头。
这两个人的私事,他插不上手。但平心而论,他们经历的波折太多了。辛甲情愿这只是一场姗姗来迟的阵痛,或者再幸运一点,痛得恰到好处,恰好让姬发看清自己,而非陷入另一片愧悔的沼泽中。
有这么完美的可能性吗?辛甲自己也很怀疑。
姬发心思重,也心软。他真能狠得下心吗?
东鲁那位……又是怎么想的?
他点下鼠标,显示邮件发送成功。
东鲁的例会刚刚结束,大家都收拾东西往外走。曹宗刚要合上电脑,邮件提示音恰巧响了。
“哦?合同草案。”曹宗叫住正要离开的姜文焕,“正好,您瞅一眼?”
姜文焕看完合同,只说了一句话:“可以,你负责吧。”
曹宗一愣。
这差事不是说好给别人吗?
怎么又落到他头上了?
姜文焕一语双关:“你在西岐待过几天,碰上他们的事,你得多帮我。”
他随意扫了眼行程:“你先出个方案。明天我有空,就明天吧,叫上各部门,咱们过个会。”
他说完就走了,远去的背影潇洒倜傥。
被他扔在会议室的曹宗拉着张苦瓜脸,脸皱得像只吞了芥末的八爪鱼。
上司犯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为了奖金,忍着呗。
曹宗——这位新上任的CEO——效率奇高,加班加点一晚,磨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执行方案。次日,他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组织了高层会议。会中展示的报表和数据五彩缤纷,每一条执行路径都有两个备选方案,闪瞎一众小年轻们的狗眼。
东鲁刚刚大换血,高层的“新鲜血液”们历练不足,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董事长还端坐C位,无形的威压搞得众人压力山大,个个满头大汗,键盘敲得噼啪响。
“场地由我们提供,西岐负责物料和推广品,立项后会运往各地分仓。初期开支预估在四十万,殷商作为……您在干什么?”
顺着曹宗刀子般的目光,彭祖寿和另外几个新提拔的年轻高层迷茫地回头。
众目睽睽之下,身处正中核心位置的姜文焕正慢悠悠地拆一根棒棒糖。
“你继续说,”姜文焕泰然自若地将棒棒糖塞进嘴,又示意曹宗接着讲,“我在戒烟。”
曹宗不是会在小事上和领导抬杠的人,但这么一搞,会议室的气压低得令人窒息。彭祖寿转头一瞧,他的老伙计一张俊脸拉得比长白山都长,面色黑如鞋底。
老伙计感应到他的视线,飞了一眼刀。彭祖寿脑袋一缩,活像被暴风雨波及的鹌鹑。
会后,项目细节敲定了七七八八。彭祖寿一刻也不敢耽搁,抱着电脑飞奔出会议室,其他人也陆续跟着出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怒气冲天的曹宗和他那悠哉的老板。
姜文焕扔掉糖果包装纸,开口直往曹宗痛点戳:“脾气这么大,没睡好?”
“嘿,”曹宗皮笑肉不笑,“您说呢?”
“加油干。”罪魁祸首含着棒棒糖,微笑道,“东鲁刚交了罚款,资金链很紧张。受舆论影响,短时间没有企业愿意和我们合作。这个项目非常关键,不然我也不能把它交给你。”
他补充:“天将降大任于你呀。”
曹宗有气无力道:“您开心就好。”
姜文焕咬碎糖块,拍拍曹宗的肩。
“哎对,你不是早不抽了吗?怎么又要戒烟?”曹宗问。
“最近事多,烦,破戒了。彭祖寿跟我提意见,让我仔细点抽,千万别抽死了。我认为他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
曹宗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那是为了身体着想才戒烟吗?
明明是为了塑造宜室宜家的人设!
这厮也就仗着彭祖寿眼拙,不仅看不出他满脑子的粉红泡泡,还猜不透他那一肚子小九九。
“还有一件事,”钢笔在姜文焕指尖飞过一圈,“为了感谢西岐牵头发起项目,也为了促进长期、良好的合作,过两天,我想请他们姬总来东鲁总部参观一下。”
曹宗:“……”
姜文焕再次绽放出他那灿烂又可恶的招牌笑容。
“鉴于你特别清楚我的想法,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曹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气个仰倒。
这也印证了一件事——那天姜文焕果然在病房外头听墙角。
这时候晕倒,可没人给他掐人中。可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接,不掐就不掐吧,正好昏过去被救护车拉走完事。然而会议室外人来人往,他现在晕过去,坊间必会流传开CEO被姜董骂进医院的笑话。
树要皮,人要脸。
他只好撑一口气,□□着回到CEO办公室。
短短几步路,他也想了挺多事。
为了东鲁,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好说,姜董绝不会苛待他。
但领导的家事可不能同日而语。
姜家倒是简单,一大家子就剩姜文焕一个了,他做得了自己的主。
姬发可不同。
他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是心里供着牌位的未亡人,还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就算撮合了他们,一个闹不好,两人还得掰。
他可不是盐吃多了闲的,沾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曹宗妄图最后自救一把:“西岐不是刚出通稿吗?说要召开董事会、表决高层任命之类的,姬总肯定走不开……”
姜文焕微讶:“什么时候的事?”
曹宗更惊讶:“你不知道?”
姜文焕摇头。也怪他,近来只顾得上考量以后,忘了留心眼下。
曹宗若不提起,姜文焕一时半刻是料不到西岐这一步变动的。
东鲁换举,是解决从前被殷寿渗透成筛子的历史遗留问题。西岐嘛……虽有几个难搞的刺头,内里总归是铁板一块,有什么需要更替的?
“西岐董事长职位空缺多年,股东们很不满。为平息纷争、稳定人心,姬发要正式继任董事长职位了。”曹宗委婉道,“所以咱还是别……”
姜文焕打断他:“那就更要表示了。”
曹宗:“……啊?”
“这是天大的喜事。你这样,去安排个旅游行程,小孩也能无门槛游玩的那种。都知道你最通晓各大约会圣地,好好规划,我看好你。”
曹宗终于没忍住,冲姜文焕翻了个真真切切的白眼。
“姜老板,姜董,我不是你的助理,更不是你的管家。”
出乎意料的是,姜文焕的神色格外认真。
“宗哥,”他敛起眉眼,“我这辈子,就认这个人。你帮帮我。”
曹宗没成家,但也风流过,他也是第一个看出姜文焕对姬发不一般的人——时间追溯到姜文焕厚着脸皮赖在西岐的数年前。
感情是软肋,他清楚,也是清醒地下了决心。他期望有人支持他,却又难轻易将一腔心意和盘托出——除了早与他交心的曹宗。
曹宗不说笑了。
他拉开椅子,坐到姜文焕身边:“文焕,你得想好。”
姜文焕垂下眼。
曹宗微微倾身,与姜文焕挨得更近了些。
他言语恳切,满是劝阻之意:“你这条件,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啊!你的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姬老板……我就叫他姬发吧,姬发人是不错,平心而论,一万个人里头挑不出一个这么好的。可是……可是你们,真的合适吗?”
姜文焕扬起脸,目光坚毅:“没有更合适的。”
曹宗不死心:“他有两个孩子,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孩子!两个!那不是两只小猫小狗!你听我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
“母亲就是他。”姜文焕波澜不惊地抛出一句解释。
曹宗傻眼了。
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有八百个炸弹在他耳朵边齐齐爆炸。
“他……体质比较特殊。”姜文焕隐晦地解释,“孩子的父亲我也认识,已经不在人世了。”
姜文焕才不管曹宗掉在地上的下巴有捡不起来的风险,直愣愣说了下去:“他的过去,我全都知道,你的担心我也清楚。可是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想往前看,我想和他走下去。”
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曹宗默默捡起自己的下巴。
他举手提问:“我就一个问题——他和你想得一样吗?我的意思是,他自己愿意吗?”
看姜文焕的表情,分明是被他这个问题刺痛了。
曹宗见多了恩恩怨怨,看姜文焕这样,他便直白问道:“这么多年,他那么辛苦都没有再找别人,你指望他安稳以后心安理得开启美满新人生吗?文焕,你是聪明人,老大不小的,别在这种事上栽跟头。”
曹宗一语中的。
他说的这些,自己何尝没有考虑过?
但……
“就一次,我就犯这一次傻。”
曹宗不语。
他并不是很想违背老姜董生前的嘱托,送姜文焕上一条注定曲折的路。
“你不帮我,我也会自己想办法。”姜文焕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恳求。
他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非要摆出一副感动自己的痴情做派。他只是,只是发自内心地……厌倦过去那种生活。那种……一睁眼就算计得失、衡量功利的日子。
再遇到姬发之前,他以为自己会偏安一隅,一如既往。等哪天殷寿用不着他,屠刀立时落下,那时便也算成全了自己,他也不必苦守对父亲的承诺。
可姬发找到了他,毅然带他走向另一种可能,另一种……险象环生又光芒万丈的可能。
姬发做到了。
姬发不爱他,有什么关系?难道要他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姬发如一潭死水般消磨掉下半生吗?
活着,活下去,活在骄阳下,将生命燃烧得璀璨且盛大。他要这么做,他一定要这么做。
曹宗听出他言下之意,几分钟过去,他仍缄默不语。
姜文焕又开口:“要是我头脑一热做傻事,你还能拦住我,不是吗?”
他看出曹宗的动摇,再次加码:“我明白,对你来说,东鲁的利益高于一切。如果我失败了,你也可以去和西岐的人打感情牌。姬发心软,他一定会向东鲁让利。”
用情分做交换,这绝非他的本意,但姜文焕在感情上的经验太苍白了,而他一想起姬发的脸就会慌了手脚,这样是没办法成事,他不想冒老死不相往来的险。
他已无亲人,只能在信任的人中挑一个最为周全的,替他扫清障碍、出谋划策,点破他身为当局者勘不破的迷障。
姜文焕押对了宝——曹宗果真狠不下心拒绝他。
“……我知道了。”曹宗叹气,“但现在不行。现在是西岐的关键时刻,你要等。”
“我可以等。”姜文焕说。
他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多等几天、几个月,或是几年。
西岐公示新的高层任命后,曹宗以东鲁CEO身份亲自出面,同时向西岐发出两份邀约。一份是措辞严谨、公事公办的函件,其中列出了项目中的疑难点,邀请姬发前往东鲁面谈;另一份则很私人化。
私人的那封,具体内容不明。
曹宗不让姜文焕这个情场小白看,怕他坏事,只说写了恭喜姬发接任董事长云云。
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姬发竟欣然接受了东鲁的邀约。
这么顺利,太超出姜文焕的预想。
和生意场上广结善缘的作风不同,自从有了孩子,姬发就彻底绝了呼朋唤友的活动。更何况,殷寿的事告一段落后,他甚至迅速拉开了与所有人的距离。
他更好奇曹宗那封私人信函的内容了。但他还需要曹宗帮忙,不敢惹毛他,只好考察各处景点,乖乖等着姬家三口前来。
学校七月底放暑假,姬发会在八月初带孩子们到达东地。
姜家在海边有一套别墅,向东步行十多分钟,就能走到东鲁麾下的一家海滨乐园。
这里也是他苦苦琢磨出的好住处。
父亲过世后,姜文焕几乎没去过那儿。姬发来之前,他从里到外修整了屋子,提前两天清场乐园。
到了这一步,彭祖寿再不灵光,也能看出来个七七八八。亲自确认事实后,他直接上演了一出生动形象的“怒发冲冠”。
老大疯了吗?
他脑子进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曹宗呢?难道曹宗也疯了?
他撂下工作,直奔高层办公区。
就算不计较他被瞒着的事,他也完全搞不懂这两个人的脑回路。
姜文焕此人最不正常,但他惹不起;曹宗起码还有个正常人的形,最重要的是,曹宗不是他上级,和他吵架不会被克扣工资。
于是他最终选择去质问曹宗。
“他疯了,你也疯了?那对象是他能谈的吗?!”
曹宗扔开手机,眉毛一撩:“骂得好。劳驾,向后转,直走十五米,坐电梯到顶楼,出门右转进董事长办公室,那里更适合你发表看法。”
彭祖寿一拍桌子:“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曹宗疲惫地靠住椅背,“我拦不住,你去说吧,你要能拦住,以后你当CEO,我给你当牛做马。”
彭祖寿一动不动。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曹宗头疼得厉害,“他跟我保证,他绝不会损害东鲁的利益,我可以监督他。我能说什么?”
彭祖寿沮丧地说:“那、那不能是别的人吗?为什么偏偏是……是……”
“这种问题什么时候有过标准答案?你死心吧。”曹宗脑子里闪过自己几段无疾而终的过去,“我们都想过的事,他没考虑过吗?他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想得更深,他是自己选择跳进去的。”
清醒地押上所有赌注,比头脑发热的赌徒更可怕、更难回头。
碧空如洗,天气和彭祖寿刚被提拔到姜文焕身边时一样好。
那是他第一次见姜文焕。他心里很不服,气愤自己一身本领,却要给“关系户”打下手。他原先是奔着姜桓楚的名声来的。
他去报道时,朴素且沉稳的年轻人身上,看不出一点东鲁未来继承人的影子。
不同于面对员工的和蔼,老姜董时常对他儿子的工作百般挑剔——彭祖寿经常撞见姜文焕通宵改方案、写报告、跟进度。彭祖寿一度怀疑姜家内部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家族绯闻,不然姜桓楚何以如此苛刻?
他也记得灵堂蜡烛拉长的那道孤独的影子。
也记得姜桓楚出殡的第二天,物议如沸,姜文焕前往朝歌“表忠心”,扛住外界舆论,稳住了岌岌可危的东鲁。
最危险的一次,他不得不当着殷寿的面,以儿子的身份,为父亲的“错误”作检讨。
虽然姜文焕爱坑人,尤其爱坑他,但彭祖寿是真心敬服他。
朝歌之后,他也认可了姬老板。他承认,姬发是个有才干、有魄力的人,但姜文焕为西岐……为姬发这个朋友,做得太多太多了。
是人都有私心,他也是真心替姜文焕感到不公。
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明朗的未来。
曹宗并不是真的脑子进了水。
他告诉彭祖寿,姜文焕对他说了很多,包括曹宗因为负伤没能见证的朝歌一夜。在姜文焕构想的未来里,一草一木、一餐一饭都很仔细。他甚至认真地学习……如何才能抚养好两个孩子。
这也是曹宗头一回在姜文焕身上看到朝气和光彩。
“随他去吧,他都没怎么为自己活过。”曹宗搭上彭祖寿的肩膀,捏了捏,“我相信姬发,他……不会辜负文焕的。”
彭祖寿仍难接受。
他干脆向上申请长期出差,远离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董事长大手一挥,准了。
彭祖寿那份上千字的申请说明,将“阴阳怪气”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姜文焕却一句不问——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后面的“家庭旅游”上了。姬家三口人一落地,姜文焕就接他们去了自家别墅。
别墅虽上了年头,但采光极好、维护得当,一楼的陈设有点像他们的家,客厅铺着干净的地毯,不远处是餐厅和厨房,饮料和零食可以随便拿。二楼有四间卧室,他们被安排住进最大的一间,那里有个小阳台,放着三把躺椅。阳台的视野极佳,可将蔚蓝海岸尽收眼底。
姜文焕的房间在一楼,姬发特意叮嘱小孩不许在房间里疯跑,不能打扰别人休息。
孩子们的关注点和他不同,比起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们更惊喜于附近五彩缤纷的海上乐园。
他们可以随便进去玩!
“假期人应该挺多的……怎么还这么冷清?”姬发面带忧虑,“东鲁还好吗?”
“想太多可不是好习惯。”姜文焕说。
姬发白了他一眼。
姜文焕蹲下,平视着孩子们:“那边有水滑梯,看到没?我们去那边玩好不好?”
崽子们鬼吼鬼叫着跑了。
姬发被留在原地,气得连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干脆席地一坐,堆起了沙滩城堡。
城堡堆了一半,姬诵和姬虞又跑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小桶,用头发丝想都知道是姜文焕给买的。他们兴奋地蹦蹦跳跳:“爸爸,有小螃蟹!我们去抓螃蟹!”
姬发从鼻子里哼哼:“你小心螃蟹一钳子夹断你的手指,嚼吧嚼吧当零嘴。”
姬虞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扭捏地问:“爸爸,螃蟹嚼手指头……疼不疼呀?”
姬发:“……”
姬诵严肃地反驳弟弟:“笨不笨,螃蟹的嘴那么小,它肯定会把你的手指剪成好几段,再啊呜啊呜吃掉。”
姬虞快哭了。
姬发转向姜文焕:“允许你笑了吗?不许笑,再笑我抓螃蟹塞你被窝。”
姜文焕“嗯嗯”两声:“我好害怕哦。”
姬发气结。
突然有人冲他们喊:“看这边!”
所有人下意识看过去,一位工作人员正举着相机。
一共拍了两张,姜文焕拿走了头一张,说留个纪念。姬发没说什么,收好了另外一张。
孩子们玩累了,吃过晚饭就睡,睡得像小猪一样沉,连爸爸悄悄出了卧室都没发觉。
姬发公务不少,仓促挤出五天时间,白天要陪孩子们疯玩,夜深人静还得抽空办公。幸好姜文焕安排的住处足够大,哄睡了孩子,他还能找个安安静静处理工作的空房间。
至于旅游,虽然只是东鲁的接待之仪,但他不能说自己不开心。
东地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林,有海有湖。姜文焕对他生长的这片土地谙熟于心,短短几天,就引着姬发看遍这里的荷塘月影、碧海青天,东地的风景与岐山处处迥异,姬发大饱眼福,直道不虚此行。
他遥望波光粼粼的湖面,姜文焕同他并排凭栏站立,唇角微翘。
姬发捣他一下:“我没说错吧?多笑笑是好事。”
“嗯。”
他一转头,就对上姜文焕凝视他的眼神,似一汪泉眼,喷涌着他看不透的情绪。
许是光线太过刺目,姬发心头一颤,飞快移开眼。
姬诵和姬虞在大人脚边闹腾,他们还是小孩,对秀美风景生不出多大感触。在他们老爸和姜文焕感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景时,姬虞嚷嚷起来,闹着要吃路边一块五一根的烤肠。
姬诵也挺离谱,这孩子居然爱看老大爷下象棋、抽陀螺,一看就入迷,拉都拉不走。
孩子撒欢撒过头,他这个当爸的很不好意思。
姜文焕从未表露出一丝烦躁。
姬发还注意到,自己分神看风景时,姜文焕就密切关注着孩子们的动向,小心看顾他们不跑丢。
看孩子讲究离手不离眼,耗神又费心,他麻烦姜文焕这么久,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中午日头毒,一行人回到住处。吃过饭,姬发安顿了孩子们,换了身正装。按原定行程去东鲁总部。
他两个眼圈发青,姜文焕不忍心,劝他明天再去也可以。
“不行,”姬发态度坚决,“你的员工们都准备好了等着呢,我也不能给你和西岐丢份儿。”
以前怎么没发现,姬发穿修身正装这么……惹眼?
姜文焕眼也不挪,随便搭了句腔:“我有什么丢份儿的?”
“都知道东鲁和西岐是友商,我不守约,不就给你这个新上任的董事长丢脸了吗?”姬发嫌弃地瞅他,“太阳晒傻了是不是?”
姜文焕带着姬发踏进东鲁大门时,曹宗携几位高层在大厅等候多时。负责业务的副总向客人介绍总部情况时,曹宗趁机凑近姜文焕,悄声数落他:“傻乐什么呢?”
“我让他下午休息,他不答应,怕我不好做。唉,他也太关心我了。”
姜文焕就差顶着“姬发在意我”五个大字招摇过市了。
曹宗:“……”
这种恋爱脑,他还真没见过。
姜文焕又问:“你说说,我给孩子们再送点什么礼物好?”
曹宗呵呵道:“心态不错,保持住。”
正参观时,一名员工小跑赶来,说是殷郊有急事找董事长。姜文焕十分不情愿,刚要让人拒了,却被曹宗抢先一步。CEO先生招呼前面的队伍继续参观,他们随后就到。
等众人转身,刚才还风度翩翩的曹宗变了脸,押着姜文焕去了办公室。
“你干什么?”姜文焕想抽出胳膊,没成功。
“拦着你犯傻。”曹宗凶神恶煞,“不反对你恋爱,但要好好给东鲁干活,听见没有?”
曹宗拦他犯傻拦得及时。殷郊找他,的确是有急事。
殷商还有些许黑产尚未消化干净,其中有一部分和东鲁有瓜葛,此事可大可小,需要在项目运行之前收拾彻底。等他们把每一个要点都商量明白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按行程,姬发应该已经结束参观,在会议室等候讨论。
会议室在十楼,曹宗先去做准备。
姜文焕下了一趟八楼。
八楼是机房和IT办公区,很少涉及核心业务,他不常来。但这层比其他任何一层都要特殊。
他特意交代过他们,要带姬发参观这里。
姜文焕站定在一扇玻璃门前,门后曾是一间很少使用的会议室,装修后,房间里撤掉了死板的长桌,换上了暖色调的书架、桌椅,员工们捐的书都摆了出来。
东鲁的阅读室——他在西岐“偷师”的休闲区域,据说挺受欢迎。好像有员工舍血本,捐了整套民工漫。
姜文焕也捐了一本书。
参观的队伍早就离开了,一张桌子上留下一瓶喝空了的雪碧易拉罐。姜文焕走到桌子旁,从他所在的位置伸手,可以碰到一面书架。
这面书架上,有一本格外显眼。
这本书很厚,有砖头那么厚,书脊烫金,是某所百年院校的纪念册。
它是姜文焕所在的大学院校发行的,以纪念建院一百周年。
纪念册的书脊斜出一寸,应该是有人想抽出来看看,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纪念册上都是老掉牙的套话和历史,展示的照片倒还值得一看。姜文焕只翻过一次,但他记性好,内容记得七七八八。
纪念册开篇是院校历史,穿插着资料图;中篇是学院风采,姬发赢回的各类国家级奖项名列其中;末篇介绍了学院历代优秀校友。
以姜文焕和姬发这一届为基点,往前数四年,优秀校友是伯邑考——姬发的哥哥。
这也是为什么,姬发主动申请承担繁冗的资料整理工作。
编书那一年,他们大三在读,课不多。奇怪的是,少有人见得到姬发。
因为他忙着给院里当牛做马,想用劳动力交换给伯邑考写介绍语的机会。
姜文焕拿起易拉罐,摇了摇。
气泡散尽,罐子仍残留着甜腻的柠檬味。
他仿佛再次置身于汽水四溅的那个下午,他尽力回忆唇边那滴泡沫的味道。究竟是酸的,还是甜的?
也许是酸的,可能还混杂着气泡破裂在舌尖的刺痛感。
曹宗说得没错,世间路千千、世间人万万,他选的是最好的人,与最窄的路。
他懂得道理,也能预见险阻。但道理说服不了他,险阻妨碍不着他。
俗世无趣,人世无由。难道他不该成全自己吗?
他活过、死过,不甘过、麻木过,万念俱灰过,命悬一线过,终是闯过这道生死的劫数。人会死,也会忘。他长了教训,不应该再像十多年前似的,空留知交半零落的悔恨。
手机响了,是一条信息,通知他交流会议马上开始。
姜文焕扔了易拉罐,纪念册也推回原位。离开时,他关上了门。
谁能想到,这场平平无奇的交流会,开出了战后重建的阵仗。
会议进行到最后,维持会场和平的曹宗已经用尽所有社交手腕,黔驴技穷。
原本一切都很完美,大家按部就班地交流经验,摄影师拍几张其乐融融的会谈照片,再特别加拍几张姜文焕和姬发的合照。于公,能给股票和项目加温;于私,能帮大老板制造机会。
事与愿违,不知姜文焕抽的哪门子疯,走个过场的会议而已,偏要频频挑刺。
姬发和其他东鲁高层正融洽地交换意见,他非要横插一脚,又是挑错、又提建议,时不时还阴阳两句。两个人在会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一群人吓破了胆,连头都不敢抬。
曹宗死命揉着太阳穴,心想姜文焕别是遗传的老姜董的脾气,搞什么“爱你就往死里挑你毛病”的错误操作……
“我没挑他毛病。”
“那你在干什么?”
尝试一种很扭曲的追人方法吗?
“他老看别人,还总跟他们聊天,都不跟我说话,这合理吗?”姜文焕坦荡中带一丝委屈。
小学生行为。曹宗腹诽。
“你想什么呢?”姜文焕不肯作罢,“我不应该让他注意到我吗?”
“应该,应该,”曹宗谦恭地应和,“您都对。”
“还有,”姜文焕冷下脸,“汇报活动效果的那个人,他是怎么搞的?数据杂乱,进度模糊。是临时抱佛脚吗?没人通知他今天有会?”
“通知了的。”
“怎么回事?”
“这个人……能力不强,他父亲是咱们的老股东了,当初老姜董带您进东鲁,遭到很多人反对,他父亲是少数几个支持的人,老姜董就提拔了他。”
“父亲是父亲,现在我在这里,事情必须由我做主。”姜文焕发话,“你亲自处理,按工作中出现重大失误的规章办,处理结果在高层内部邮件公示。他的父亲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
“明白。”
姜董想整治公司内部的勾勾连连很久了,这人也不争气,成了送上门的反面典型。
姜文焕忽又变得紧张兮兮。
“姬发他……不会真的生我气了吧?”
恰恰相反,见你发脾气,姬老板可稀奇了。
曹宗可没忽略姬发争执中流露出的欣赏之意。他不懂,也不想懂。
这两个人呀,古怪到一处去了。
这番话,曹宗没跟姜文焕明说。他只默默掏出手机,点了几下。
一条信息弹了过去。
“海滨乐园演出?”姜文焕惊讶极了,“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昨天。”曹宗笑眯眯地说,“今晚八点半开始,你还有三个小时准备。我看好你,要抓住机会哦。”
隔了几秒,他啼笑皆非道:“别这么看着我,先说好啊,我不掏份子钱。”
姜文焕张张嘴,撂下一句“过年给你包红包”,转身就跑没影了。
越看越像小学生。
曹宗摇摇头,思绪又发散到二十年前。那时他还在院校里浑水摸鱼,被父亲托关系塞进东鲁。上班第一天,他不仅故意迟到,还筹谋着闯些小祸,把他爹的老脸丢个精光。
那是他第一次见姜文焕。
彼时的董事长先生还是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处事却比现在成熟得多。在他之前,曹宗从没见过这么沉闷的孩子。
直到他亲眼看见姜文焕挨骂的场面,他才明白这孩子的性格是怎么憋出来的。
纵观曹宗一生,他仅有两次对自家老爹产生由衷的敬爱之情,两次都是和老姜董对比出来的。
一次是感激老爸给他脸,从没在别人面前责骂过自己。
另一次,是感激父亲好好地活在世上,给了他一个尽孝的机会。
他轻轻呼出口憋在心里的气。
和嘴上答应的相反,他其实……并不看好姜文焕的决定。但他破天荒见到姜文焕这么幼稚的一面,转念想,自己说不定能偷拍到董事长发呆傻笑的照片,也不失为珍贵的黑历史素材。这么算起来,他费的心思倒也值得。
恰如曹宗所料,姬发没有生姜文焕的气。
倒不是他肚量大不大的问题,是他平时很难见到姜文焕如此……强势的一面。
与姜文焕争论时,姬发不免想起他们在大学时期的几次比赛。他看得出来,姜文焕是个很有实力的人。
不知为何,四年的学校生活中,姜文焕总在退让,似乎从不想出风头。
姬发那时年轻,血气方刚,不满姜文焕不尽全力的行径,以为自己被他小看,便在赛场上不依不饶地针对起姜文焕,只为一睹这个对手的真实水平。
他做到了,他逼得姜文焕爆发出真正的力量。
这次参观之前,他很多年没有在姜文焕身上见到那股锐气了。
那个掉链子的汇报人,惹得姜文焕动了火,只因有他这个外人在场,才没有当众发作。他还观察到,在座的东鲁高层大多都很年轻,且大家皆慑于姜文焕的权威。
他发自内心地替这位朋友高兴——他们都摆脱了旧日的阴霾,夺回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主导权。
开车回别墅的路上,姜文焕试探着说:“乐园晚上有演出,要不要去看看?”
姬发也不跟他客气:“这么巧?那就去看看。”
没生气就好,姜文焕提着的心放下了些。
回到别墅时已是傍晚,姜文焕本来急着回房间换身衣服,姬发主动叫住他:“我还没见过海边落日呢,咱们走走?”
这时间的太阳敛去了尖刺般的光辉,它安谧、慈悲,劳累而温顺,人们得以直视它,从那火热的一轮中解读出一万种苍凉或悲壮的寓意,染得行人的双眼和两腮也通红。
他们顺着沙滩慢慢地走,神情也像黄昏的天色那般柔和。
海面像熔了一层薄薄的金。
“其实我看过海。”姬发说。
姜文焕“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和我哥,”姬发追忆着迷梦般的过往,“那时候我有了老大,我自己都没发现,还去潜水。”
“那时候……危险吗?”姜文焕隐晦地问。
姬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姜董看问题的视角挺独特啊,大多数人更好奇的是,我为什么能有孩子。”
“那是医学问题,不是我能揣测的领域。”
姜文焕这人其实挺风趣。姬发心道,以前怎么没发现。
“危险……是有点,生孩子哪有不危险的。当时年轻,特别自信,不太在乎生啊死的,躺在产房里才知道天高地厚。”
“那,姬虞……”
“我也没想到,”姬发自己都笑了,“特调皮,是不是?两个都不省心,但也都挺可爱的。”
姜文焕也认可他的看法。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
如果没有他们,没有哥哥留下的两颗遗珠,他是断然没有力气坚持到今天的。
“这里的海和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姬发的手搭在眉骨上,极目远眺,“也不知道后面几天天气怎么样,能不能看日出和日落。”
“可以。”姜文焕是挑着一年中最为晴好的时日邀请的姬发,“想什么时候看都行。”
“大明湖也很美,以前我只在书上看过照片,还觉得前人夸大其词了,亲眼见过才懂。”姬发看够了海鸥,嘴角噙着笑,“谢了。”
海风拂过姬发的发尖,又扑向姜文焕,耸耸鼻尖就能闻到姬发头发上的薄荷味。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用谢。”他顺着姬发的视线看过去,暮云乘上了海鸟的翅膀。它们的阵型变了几变,扑扇着翅膀飞往远处。
“刚开始我去岐山,你还带我在周边游玩。你可能都忘了。”
“没忘。”有天他和姜文焕都喝大了,隔日就挨了通训,毕生难忘。
“岐山……风景很美,有机会一定要再去一趟。”
听到有人赞美自己的家乡,姬发也高兴:“上次太仓促了,五月立夏后最好玩,你要是来,我带你好好玩一遍。”
“谢谢。”
姜文焕无意识地捻着手指,这是他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
“我……我很高兴你能来这儿,给我一个答谢你的机会。”
他这么正经,姬发也局促起来。
他们上一次见面不是很愉快,他很是过意不去。
姜文焕又说:“你给了我……给了东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很早就在想,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也带你到我的家乡游一圈,看荷花、看海。你愿意收下这份心意,我很荣幸。”
姬发伸出一只手。
姜文焕一怔,也伸出手。
他们握了握手。
残存一弧的夕阳,连霞光也黯淡了,褪成单调的淡红,轻飘飘拂在交握的手上,流转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度。
是感激、友好,还是祝福?姜文焕不由得想,他或许要被困在这一刻相贴的掌心中了。
他变得愚笨了,不去想姬发为什么会在这时提起他和伯邑考的事,也不在乎自己的心血会不会落空。
完全跌落进海的怀抱前,太阳仍留恋这岸上发生的一切。
就算他们之间只容得下这一刻,难道这一刻不能算作缘分吗?
——诸如此类的念头着起来了、燃烧了,使他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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