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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青山如黛草如烟

黄昏,明月。路灯亮,声渐悄。

东地最豪华的海滨乐园,不似往常那般在入夜后归于沉寂。园区昨晚在官网发布通告,今夜将举办一场游园盛会。于是,这片海滨仅在日落后沉寂了不长的时间,就又重新喧哗起来。

有演出,就要有观众。人太少,显得太刻意;人太多,就不美了。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乐园方面没做活动推广,活动名额限量,并且仅对会员开放抢票入口,严格控制了流量。

姜文焕对这些安排挺满意。

曹宗铺开的阵仗挺大,临时设置了海滨集市,还特别安排了玩偶表演、烟花秀、灯火秀,完全满足了大人和小孩们的喜好。

离乐园开放还有二十分钟,两大两小出现在乐园的高级通道入口。今晚带孩子来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夫妻,无论从相貌还是组成人员上,这队“四人组合”都十分惹眼。

工作人员正在检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四张游园卡:“两张成人卡,两张儿童的。”

周围乱糟糟的,递票的男人说话声音不大,入耳莫名的熟悉。

检票员下意识去看。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白T恤外面套着件天蓝色的开衫,休闲牛仔裤束着条棕色皮带,很难看出是三十多岁的人。他的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出挑,气质却极少见,像极了仲夏夜的一湾海面,沉沉地映出皎洁的月。

即使是这样平静的海,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掀起滔天风浪。

这是东鲁集团的新任董事长,经历了半年的整改,东鲁上下没人不认识他。

检票员连忙接过四张游园卡,一丝不苟地刷好,又双手递回去。

四人都通过闸机后,检票员又偷瞄起跟在姜董事长后面的大人和小孩。两个小男孩里,个子高的那个紧紧牵着大人,看那眉眼,以后肯定是个小帅哥;个矮些的就挺调皮,大人险些抓不住他。

领着他们的大人跟在后边,正与带头的姜文焕聊着什么,他们看上去似乎挺开心,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姜董都多了几分笑意。

那个大人……仪表不俗,神采奕奕,黑T恤外是一件深蓝色牛仔外套,衬得头发乌黑、肤色略苍白。同样是深色的牛仔裤,勾勒的双腿修长,只是小腿的裤管处残留着半个灰扑扑的小脚印,估计是小孩疯玩、不小心踢的。从检票员的视角看去,显得有些滑稽。

个子矮的小孩突然蹦起来。

“好多人啊。”

姜文焕满脸歉意:“限四千人入园的,没想到这么……”

他暗自咬牙:曹宗这家伙,帮他追人也不忘公司前途。靠这场活动大赚一笔不说,还向东地许多高层送了二十张特别门票——这是借他追人的花,献那些位高权重的佛。

要是坏了事,他非扣光曹宗这个月所有奖金不可。

“别在意,”姬发兴致不减,“起先那么冷清,我都担心……现在多好,人多热闹才有趣。”

姜文焕的心落回肚子里。

被晾在一旁的小孩们左看右看,眼珠滴溜溜转。

大人们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还非要在乐园门口说,没一个靠谱的领他们进场。错过演出可怎么办呀!

姬虞哭丧着脸,求助地看向哥哥。

他哥当机立断,拧了他爹一把。

“嘶——姬小诵!你翻天呐?”

大儿子默默扛下所有:“爸爸,我们还看不看演出了?”

姜文焕赶忙领他们进去。

舞台演出位置就在乐园的巨大摩天轮正前方,不难找。难的是去那儿要穿过海滨集市,集市通道窄、人流大,一行人要走走停停一路,才能挤到最佳观赏位。

姬诵得了个子高的济,能从人墙的缝里穿出去,抓牢点就行;姬虞岁数小、个子矮,得人抱着,否则就会被挤到海边去。

姜文焕换了个位置,他跟在这家人身后,护着大人和孩子,免得他们磕了碰了。

其实他本想帮姬发分担一个孩子,但姬虞难叫人放心,姬诵又不乐意,两个小孩扭捏得像毛毛虫,大人们只好作罢。

有人被撞了一下,往姬发的方向倒,姬发受到波及,只顾得上护住孩子,直挺挺向后倒,正倒在姜文焕身前。

姜文焕一抬手,牢牢护住大人和小孩。

骂声、争执声此起彼伏,姬发道了声谢,将孩子们看得更紧了。

姬诵站稳以后,似心有所感,扭过头,看了一眼给他们保驾护航的姜叔叔。

姜文焕对上姬诵的目光,安抚地笑笑。

姬诵转了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这时,方才起争执的人动起手来,人群起了骚动,掀起一阵人浪。现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出动,维持住现场秩序。骚动平息后,姜文焕再一看,姬发一家已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去了。

入了夜的海边有海风徐徐,尚算凉爽,然而姜文焕凭空冒出一身汗,不知是被挤的,还是被急的。

参照海滨乐园的标志,他评估了自己的方位,应该是往前被推出去了五六米。姬发带着孩子,不可能会在人流密集处逗留,所以……

他转身向外走。

人群中不乏穿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姜文焕统统视而不见,他一寸寸拨开人流,焦急地寻找着。被推开的人们发出不耐的抱怨,他也都充耳不闻。他力气不小,却仍然被人潮裹挟着,被迫向前移动了十几米。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到了。

艰难地钻出人浪时,他的视线先他一步,越过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捕捉到一大两小。

是姬发和孩子们。

他们背对着他,站在沿途集市的泡泡小摊前。他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奋力拨开人群,奔向那无人在意的角落。

姬诵和姬虞正忙着较量谁吹的泡泡最大最圆,姬诵以年龄优势占据上风。姬发揽着他们,却注意到摊主诧异的目光。

回过头,是姜文焕。站在他身后,满头大汗气还没喘匀,开衫后背处全湿透了,看上去颇为狼狈。

“我……我们是在这和你走散的,所以……就在这里等了。”姬发像咬到了舌头,“我打过电话,但你没接,可能是人太多听不见……抱歉。”

虽然不完全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内疚。

姜文焕猛地朝他伸出手。

姬发惊了一下,退后半步。

姜文焕的双手停滞在半空。

大概过了有几秒钟,他的一只手垂下来,仿佛无事发生;另一只手则转了个方向,拈掉姬发衣领上的一片塑料。

普普通通的小动作。

不再像是一个拥抱了。

姬发哽住,又猛地侧头,不轻不重地揪住姬虞的耳朵:“你敢把玩具包装袋糊你爸领子上?嗯?”

他压根没使劲,姬虞却哎哟哎哟地叫。

小戏精。

“孩子还小,别生气。”姜文焕的呼吸平复了,又向摊主要了两盒泡泡玩具,分别送给了姬家两个小孩。

“谢谢叔叔!”姬虞很高兴

“谢谢姜叔叔。”姬诵偷瞥爸爸的表情,这个小大人,见爸爸没有不赞同,才敢收下礼物。

他们待得有些久,摊主认出了姜文焕,正想要退钱免单,姜文焕向他摆了摆手,带着大人孩子离开了。

人太多,姬发还是要分一个孩子给别人牵。姬发不好把姬虞给他——太皮了,思来想去,询问姬诵愿不愿意跟着姜叔叔。

姬小诵同学这次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走了半程,姬发用余光盯了半程。也是奇怪,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怕生,长大了也挑人,入园时还不肯让姜文焕带,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便又肯了。

他瞄了一眼姬诵抱着的盒子。

不会是被这种五块钱一个的小玩具收买了吧……

姬发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教育。

好像也反思不出什么问题。

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结论——缘,妙不可言。

路过卖椰子水的摊位时,姬虞眼尖,叫唤着想喝。姬发是不爱让孩子们碰路边小吃的,怕吃坏肚子,但……

他的余光偷偷摸摸落在某人湿透的脊背上。

姬发叹气:“一人一个,我请客。”

姬诵不同意,他急着看烟花秀,再慢点就赶不上了。可姬虞好不容易才求到爸爸一次首肯,哪里肯放弃?眼见到嘴的椰子飞了,他气得跳起来去挠他哥。姬诵也是有脾气的,一张小脸拉得老长,警告弟弟的神情十分严肃,俨然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不要挑战我忍耐的限度。”

姬虞朝他做鬼脸:“就要!就要!”

当着别人在,姬发强忍住各赏一巴掌的冲动。

姜文焕思索几秒,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没事,喝吧。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儿走很快。但是……那没几盏路灯,挺暗的,你们能接受吗?”

姬发一拽两个崽子:“姜叔叔问你们,行不行?”

“行!我是男子汉,我不怕黑!”姬虞自豪地挺起小胸脯。

“哼。”姬诵不屑地说,“哪有这么贪吃的男子汉。”

姬虞气不过,拉着爸爸的手进谏谗言,要姬发剥夺大儿子喝椰子水的权利,被姬发一句“要么都有,要么都别喝”稳稳镇压。

姜文焕的肩膀一抖一抖,姬发懒得去辨别他是不是在偷笑了——一起玩了四五天,该丢的脸早丢得一干二净。老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

姬发让店家挑了个最大最好的椰子,他扎好吸管、顺手递给姜文焕。

姜文焕接过,手指不小心擦过姬发的手。

他的指尖又像被电流打过,酥麻麻的。

“……谢谢。”他说。

“谢什么?该我谢谢你。”

“……哦、哦。”

孩子们渴坏了,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姜文焕带他们东拐西拐,绕进一条小路,人声与灯光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确实没骗人,这条路几乎没有路灯,只能勉强借远处的游园灯光看清脚下。好在小路平整,还算好走。

姬虞抱着爸爸脖子的手收紧了。

姬发笑话小儿子:“男子汉害怕了?”

姬虞发挥了一脉相承的嘴硬:“哪儿有!”

姬诵记仇,被姜文焕牵着也要拆弟弟的台:“你就有!你前天在乐园城堡迷路,晚上躲在被子里,头都不敢伸出来!”

姬虞气坏了,猛地探出半个身子!

姬发蓦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本能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一面,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压到孩子。

后背猝不及防地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小心!”姬虞差一点要滑出姬发的臂弯,姜文焕稳稳托住了小崽的背。

有了姜文焕的支撑,姬发避免了四仰八叉着地的凄惨遭遇。借着姜文焕的力,他踉跄几步站稳,蹲下身,放下怀里的姬虞。

在姜文焕的见证下,他对孩子们发了有史以来最狂烈的火。

小树不修不直溜,姬发平日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么放肆,但按育儿书的说法,他出门在外也尽量顾念着孩子们的脸皮,打算回家再算账。

倒是苦了他这个当爸的,硬生生忍耐四天。

俩破孩子毫不体谅他的苦心,越来越过分,竟然把他出门前“安全第一”的叮嘱抛到脑后,不分场合地吵闹拌嘴!

姜文焕站在一旁,静静听他教育孩子,还不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像棵看热闹的棕榈树。

他没见过这样……脾气爆炸的姬发,很有趣,想多看两眼。

当然,小孩也是该受受教育。

胸膛处的余温还未散尽,他的手指拂过姬发靠过的地方,嘴角比AK还难压。

姬发算完一笔旧账,缓了口气。姜文焕抓住时机,不着痕迹地替小孩们解围:“演出还有十分钟开始,我们先走吧?晚点回去再说。”

“不看了。”姬发冷声道,“这么不听话,看什么烟花,我看你俩像烟花,一天天净在外头现眼。”

小孩们眼巴巴地望着爸爸。

姜文焕忍着笑:“我特意请你来的,你不看的话,我很伤心啊。”

眼泪汪汪的姬虞在心里为姜文焕挥舞小旗帜:好棒!叔叔好棒!

“……”姬发深呼吸,“走。”

路很窄。他们几乎听不见集市的喧闹声,这说明他们已大大偏离主路。姜文焕在前,牵着姬诵;姬发在后,抱着姬虞。

崽子们静悄悄地贴紧大人,生怕乌漆墨黑的小道藏着吃小孩的坏蛋。

姬虞闭着眼,小脸埋进爸爸脖子里。姬诵看上去十分镇定,果然有哥哥的气派。

——起码表面很镇定。

这么黑的地方,如果牵着他的叔叔是骗爸爸的,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又默默给自己打气:爸爸不会把他交给坏人的。

姜叔叔的手很宽大,而且很暖和,他紧紧地牵着他,搂紧怀里的盒子,又想起家里的模型。

嗯……他应该不是坏人。

走了一两百米的距离,忽有灯光穿透夜幕、跃入眼帘。

出口到了。

钻出小路,他们重新披上五彩缤纷的灯光。姬发回头看,集市主路离他们有相当一段距离。

果真是条近路。

姬虞的嘴巴张成圆圆的O型:“摩天轮……好大……”怎么看都看不到它的顶端。

姜文焕指指摩天轮下的一排座位:“那儿就是我们的座位。”

这排位置正对大海,是角度最佳的表演观赏点。

广播恰在此时响起,演出即将开始,他们抓紧时间入座。

这儿离普通观景点隔了很远,人不多。海风灌进鼻腔,咸涩、潮湿。海面接住了摩天轮挥洒下的点点光芒,粉紫色的星子投进海。宁静的海。

灭灯,奏乐。

尖啸,白光,炸开一片。星桥火树,壶破流浆。

万紫千红散落在天穹。

曲毕,复亮起灯,舞台开幕。草原受到诅咒,猛兽发狂,善良的动物们无家可归,奋起反抗。他们寻找到心里的宝物,爱的魔法拯救了一切。

孩子们都陷进了这奇妙的世界。

姬发也看得出了神。

彩色泡泡炸开的肥皂水味儿,集市上烤鱿鱼的香气。鼓掌声、叫好声,欢快的结束曲目。

姬发一动不动,他的眼里还倒映着姜文焕从未见过的色彩。

是园区音响震耳欲聋,还是五光十色的镭射灯太亮眼?他心跳如擂鼓,似乎要冲破胸膛、伴着鼓点振翅飞出去了。

他再一次恍惚回忆起平平无奇的大学时代。他和姬发经一场误会相识,他去上课,总会从后门进教室,进门就是阶梯教室的最高处,轻易能看清每个同学的背影;路过操场,他会下意识地在场上寻找一个头戴麦黄色止汗带的人;图书馆闭馆后,他也会在某个特定的宿舍前放慢脚步,分辨一个熟悉的声音。

曾经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是在找人啊。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意一个人。

三十岁的他,终于看清了二十岁的自己。

一个傻乎乎的毛头小子,人生第一次远离自己传统、严肃的家庭,摸到了一条青春期悸动的尾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年过而立,才后知后觉地尝到这酸涩又甜腻的滋味。

他期许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是避开利益纠缠、纯粹而平淡的搭伙过日子,还是……还是捡起他丢弃的少年心思,烧起熊熊的火?理智上他更愿意选前者,但他早已陷入了感情用事的境地,莽撞地选择了后者。

从此以后,他会逐渐养成几个说不上好坏的习惯:会在人堆里不停寻找一个身影;会在看到小麦时会心一笑;会在听到西岐的消息时放下手里一切工作,判断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这样也不错。

姬发眨眨眼,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像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脸,直直撞上姜文焕的视线。

瞳孔骤缩。

姜文焕避也不避。

姬发似乎确认了什么。像是要被姜文焕的眼神烫伤,他仓促扭头,磕磕绊绊地道谢:“谢了,那个……太、太晚了,我们……我们回去?”

“不再逛逛吗?”姜文焕像察觉不到姬发的窘迫,“集市还有一个多小时才闭市。”

小孩们自然是不肯回去的。姬发推脱不掉,硬着头皮玩了一路。他用孩子当“隔板”,隔绝掉许多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闹心得要命。姜文焕却一切如常,像无事发生。

真叫人牙痒。

当晚,姬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伯邑考离世后的多年里,他做过不少梦,但真正梦到哥哥的次数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场景大都不美好。每次清醒后,他都会记录下内容,使这些“可贵”的梦能免于被遗忘的命运。

虽然它们本身就足够难忘。

一片海,海水是黑色,卷起千层浪,拍碎在岸边满是孔洞的礁石上。

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乌云浓浓地压在顶上,几欲擦出电光。

他丝毫不惧可怖的浪头,执意从礁石制高点向下望。在他梦里,哥哥出现前的画面尤为恐怖,但因为是哥哥,姬发从不害怕。

他望眼欲穿。

海中央立着一个人影,人影身上爬满大块大块暗红色的花纹。他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瞧。

那不是花纹,是血。

那个人浑身流着血。

他立刻要跳下去,从礁石上跳进海里,但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他向后退,后方没有障碍,他疯了一样从礁石上跑下去,脚踩进沙子里,越陷越深,越陷越冷。

沙子越来越湿。

他纵身一跃,扑进海里。

海水刺骨,他恍若不觉,拼尽全身力气向前游,一朵浪打来,将他卷回岸边。他看到人影转身,面目不清,只露出一双温润如星的眼。

他要救他。浪花退却半刻,他抓住机会,再次跃进海中。

浪头又将他卷了回去。

哥哥的身影离他更远了。

姬发不明白,他只是想救下哥哥,想再投进他的怀抱,再听他说一句话。一次也好,梦里也罢,他为什么做不到?

他绝望至斯,几近生恨。

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懦弱,恨自己当初不能随逝者而去。困着他的责任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他太看得起自己了,难道他不在,西岐就会分崩离析吗?孩子就不会长大吗?

狂风怒号,掀起滔天巨浪,正兜头向他砸下。

他卸下浑身的力气,近乎报复地想:来吧,让我死在这片有他的海里。来吧。来吧。

一双带血的手推了他一把。

胳膊一痛,仿佛被什么人拽住了。

姬发神魂归位,便觉得眼仁儿干涩刺痛,是好一阵没眨眼的缘故。再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栽到了床下。

另外两张床上,两个小孩睡得比猪沉,浑然不觉老爸干了件丢脸的事。

监护人的脸面尚存,他舒了口气。

涛声阵阵,流过玻璃窗,洗刷成闷闷的音色。海潮一波接着一波,规律的节奏变成了一把小刷子,刷掉从梦中解脱后未消的余悸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

凌晨时分,除了潮汐涌动,海边的一切都安静地昏睡着——安静得可怕。

海滨不似城市,没有高楼大厦的光污染,没有路灯搅扰,抬头就能望见星星。

星星。

在有关乡下老家的零碎回忆中,日落时分才是梦幻的开始。吃过晚饭,夜里漆黑一片,他就可以和某个人挤在院子里那把摇摇椅上,数着无穷无尽的星星,聊着说不完的话。

那时他还年轻,很年轻,他着急地和身边的人们分享他的远大理想,坚信没有自己不能改变的世界。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能改变的,必然是因为他不够努力。那时的他太过肤浅,从不把生存和死亡放在眼里。

哥哥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他束手无策。

他恨殷寿,自然的。恨得锥心刺骨,恨到想生啖其肉。殷寿死了,前尘作废,他甚至不能重提哥哥的事,因为这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闻仲和他谈条件,要他不再提伯邑考的时候,他居然、居然答应了,他为自己感到可耻。

现在,殷寿死了,他还能怪罪谁?又要被迫按捺什么冲动?

他已然无能为力。

姬发将脸埋在掌心。还有一个人,他还可以放开去恨一个人。

他恨自己。

他恨。如果他不曾偏信殷寿、不曾逃回家,如果他再谨慎一点、再周全一点,如果他那天及时甩掉殷寿的人赶回家、不让哥哥为他担心,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那些悔、那些怨,积压了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梦醒了,它们便逃进了不远处的大海中,伴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心头。

一墙之隔,姜文焕侧身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

他做了个梦,梦见姬发悬在崖边,漆黑的海面掀起高塔似的巨浪,近乎要将他卷进海水中。他喊,用尽全身力气,姬发却怎么都听不见。他从悬崖坠落,浪裹住他。姜文焕奔进海里,风浪太大了,他慌乱间抓住了一只胳膊。

姜文焕狠狠一拽——

他醒了。

他坐起身,缓了一会儿,收拾了满地的枕头被子。他下意识去摸烟,忽然想到自己戒烟好几个月了。

隔壁阳台亮起灯光。

别墅里住的除了他,只有姬发和他的孩子。他们就住他隔壁。

他怕惊动人,便倚靠在玻璃门上,静静地观察。

姬发在阳台待了很久,深更露重,他甚至不记得披件衣服。

他一会儿垂着头,一会儿扶着额头。又过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姜文焕跑出房间。在他将要叩响隔壁房门时,又停住手。

昨夜的姬发躲他躲得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清楚,姬发会慌,恰恰说明他不是一厢情愿。他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时难以接受。

推己及人,姬发也需要时间。这不难理解。

他在心中一遍遍复述曹宗的话,不能急,不能逼得太紧。

他回房了。

异样的情绪仍裹挟着姜文焕,他很想问问姬发,现在还会不会犯心绞痛。

第二天,姬发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一切活动,闭门不出。其实他更想马上离开,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东鲁方面将在临行当日举办商务宴会。他悲哀地想,责任心真是他一辈子甩不脱的镣铐。

一天过去了。

姜文焕没有再给姬发逃避的时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极为脆弱,如果这一次不能捅破它,后果不堪设想。

“姬发,我有话要和你说。”

“明天再说吧,我们要休息了。”姬发脸上挂着笑,手指紧紧抓着门沿,随时准备好关上门。

“不行,”姜文焕看出他的意图,手掌死死抵住门,“必须现在说。”

姬发脸色微变。

“爸爸!”姬虞等不及喊他,“你还没给我们讲故事呢!”

“……你看,真不方便,没骗你。”

姜文焕默然,收回了手。

门关上了。

门缝中透出的光照在姜文焕脸上,越缩越窄。渐渐地,他看不到姬发的脸。

灯光被关在了门里,他被关在门外。薄薄的木质房门,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明天,明天一定要说,不能再拖了。

但姬发没有给他明天的机会。

太阳在海平面升起之前,他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东鲁,只留给姜文焕一封匆匆写就的感谢信。

他改签了最早飞西岐的航班,小孩们打着瞌睡,小鸡啄米似的,小脑袋一点一点,他一手提一个,紧赶慢赶赶到机场。他找到航旅会员的VIP休息室,终于能腾出手来打个电话。

东鲁原先安排了午宴,准备结束后再送他到机场。他这一走,别人的精心准备都要泡汤。

这很失礼,但他没有更好的应对举措。

姬发致电曹宗,胡扯了个西岐临时有要务的借口,说了些表达感激、抱歉之类的套话。曹宗反应平平,语气甚至算得上冷漠。

“好,那就这样,有缘再会。”

曹宗挂了电话,像往常一样,夹着包出门、下楼,开车到东鲁,进办公室。

落座后,他先通知行政人员取消中午的商务宴会,又和董事长助理核对今天的行程安排。

“取消了?”助理诧异道,“姜董没通知到我。”

曹宗脑筋一转:“姜董来了吗?”

“没来……电话也打不通。”

他心中哀叹:又得去给人当知心大哥哥了,不给误工费的那种。

曹宗改了早上的行程,开车出去了一趟。他的车速压在超速的临界点,直奔城东。

越向东走,高楼大厦越少,水汽越重。这样的环境变化,意味着他离海岸越来越近。他开出大路,娴熟地拐了个弯,抄进一条小路,左突右奔几回,再绕了小一圈,终于到达姜家的海滨别墅。

姜文焕的车停在院子里。

大门没锁,他径自摸上二楼,在最大的主卧找到了他家董事长。

董事长正冲手里两页白花花的纸发呆。

他瞟了眼卧室,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寒酸的单人床——姜文焕知道姬发在训练孩子们分床睡觉后,专门搬走大床,搞了这么一出。

相比这出,他在自己家睡客卧的事倒还显得正常点儿。

“喂!”他一跺脚,大喊一声,“董事长带头旷工,CEO来逮人了!”

姜文焕不理他。

曹宗往屋里走,一屁股坐在姜文焕旁边,一点也不客气:“明白人家意思了?”

姜文焕不回答。

他脖子一伸,鬼鬼祟祟地瞅纸上的内容。姜文焕手一挡、一撇,拧着眉毛瞪他。

“哟?这么在乎?还护着不让看?”

姜文焕懒得搭理他,把那信纸照着痕迹折成原样,又塞进同样简陋的“信封”里,小心收进口袋。

瞧他那宝贝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决定东鲁命运的重要文件呢。

曹宗看得分明,那信在白纸上写的,信封也是白纸折的。放在黑心小卖部,这白纸撑死能卖两毛钱一张。

且不论别的,昨儿夜里的烟花秀,一百万都打不住。

真造孽。

“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到这一步,曹宗也算有了说真心话的底气,“你俩这……确实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这回姜文焕开了尊口,却是在反问他。

“……”

曹宗没法回答。

难道要他说,哪儿哪儿都不合适吗?他还没活腻。

姜文焕偏就不依不饶。他坐在姬发临走前收拾整齐的床铺上,一手撑着下巴:“你说吧,我不会公报私仇。”

曹宗两手插进口袋:“你要问我,我说不出口。我建议你去大马路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路人才是最客观的。”

他的意思是,不会有人赞成他的想法。

姜文焕不是不明白,原因他也清楚,可他只想听一句反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们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以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伴侣一样,一起组建家庭、相扶到老。

实际上呢?

姬发识破他的心思后,便对他避之不及。

莫非真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不信。

“文焕,你三十出头,也是该成家的岁数。按理说,你有了中意的人,我们是应该帮你、祝福你。”曹宗揽住他的肩,“你是有想法的人,我们想说的,你肯定都想过。”

姜文焕的感情生活单薄得可怜。姬发就不同了——未婚生子,还生俩!

这些时日,曹宗也没闲着。他私下调查姬家有一段时间,没查出有关孩子父亲的任何信息。保密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情。

别看姜文焕这会儿上头的样子,就算他什么都知道,等荷尔蒙催生的激情退却,他的心胸能继续宽广下去吗?

至于姬发……

先不论他那神神秘秘的“情史”,这么多年里,他视无数狂蜂浪蝶如无物,心无旁骛地游走在家和公司间两点一线,他要真是花岗岩做的石头心,就凭姜文焕,能撬开多大的缝?

就算撬开了,姬发能彻底忘却前人吗?

他的心里塞满了那些个累人的情,留给姜文焕的能有多少?

文焕这个死犟的性子,一旦认定了谁,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然而情之一字,并非一味付出就能换得。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曹宗不信他没想过这些。

还有姬发……

虽然很不仗义,但姬发告诉他要走时,他其实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姜文焕,他是没招了,也就只能将划清界限的期望寄托在姬发身上。

姬发的“知趣”叫他放心。

说难听点,若是他立马接受了文焕的感情,他反而还要担心西岐是不是在背后琢磨什么坏主意了。

抛开利益因素,姬发的拒绝的确在情理之中。看他那样,曹宗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姬老板准是割舍不掉前事,忘不掉旧人。

曹宗不懂姜文焕到底看上姬发什么,姑且猜测“患难情谊”的成分居多。牧野之前,他出逃求助,发出去的讯息都是石沉大海。也难怪,那时殷商已是岌岌可危,东鲁也受其牵连。只有西岐,一接到通讯,立马赶了过来。

性情之人,最忆旧情。一辈子还长,忘不掉旧人、对不起新人,怀揣着愧疚的、拧巴的日子,一日一日地煎熬,谁能受得住?

他特意让姬发带孩子前来,就是为了提醒两人这一点,免得他在姜文焕的穷追猛打之下草草答应了,生出无穷的事端。

他很感激西岐的恩情,也承认姬发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感激归感激,于他而言,东鲁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姜文焕“一叶障目”,那他就做揭开那片叶子的恶人。

曹宗嘴上安慰着,姜文焕安安静静地听着,手里摩挲着那封仓促下写就的简陋信件。他将这些看在眼里,以为经此一遭,姜文焕真的吃了教训。

可他错估了姜文焕的脾性。

姬发离开东地不到一周,网络上不知何时爆出东鲁、西岐不和的新闻,传言甚嚣尘上,两方公司的股价都抖了三抖。

太颠是合作项目二把手,可没他上司那么讲礼数。曹宗还在应付殷商时,手机就振个不停,只好关机。结束后一开机,三十多个未接电话。

他暗道不好,抓紧回了电话,对面秒接。

太颠单刀直入,夹枪带棒:“闻听曹总荣升东鲁CEO,大忙人啊,连股价都不在乎了。”

曹宗还要点脸,又搬出那套车轱辘话来回解释。太颠冷冷地打断他:“少跟我扯淡。我们董事长是你邀请过去的,东地是你们的地盘,传出什么不都是你们说了算的吗?奉劝你们趁早解决这事,你好我好,大家过年;解决不了,我亲自会会你们东鲁。”

曹宗没来得及说句话,电话就挂了。

曹宗:“……”

他四下里看看,所有员工都去开紧急会议了。

点太背了,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

又过了几天,传言闹得更凶了,他却连传言的源头都没找到。

这不合理。

电话又响了。

这次的来电人是吕公望,项目一把手。寒暄过后,他委婉地问:“东鲁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初在西岐养伤,是留守岐山的吕公望照料的他,两人算半个朋友。曹宗坦白道:“我们在压,但压不下去,从哪儿传出来的也没查到。西岐有什么线索吗?”

自然也是没有的。

双方都受了严重波及,既然都无从获利,便可相互排除嫌疑。他们将各自的竞争公司摸排了一遍,都找不到确切的证据。

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惹出集体诉讼的乱子。到那时候,挑头办事的东鲁、西岐,哐哐砸钱的殷商,三方人马全都要喝西北风。

他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

没见到人。

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疯狂加班小半个月的董事长却不见踪影。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曹宗去找董事长助理,助理回答:“董事长外出公干。”

“去哪儿了?”

“不清楚。”

“多久回来?”

“不确定。”

敢在他面前放屁,定是有人交代。

曹宗一拍桌子,震得玻璃哗啦啦响:“是不是去西岐了?”

助理不答。

“股东们要求他出面澄清,他撂下这堆烂摊子跑了?就为了他那点破事儿?”

助理摆出那副跟姜文焕如出一辙的扑克脸:“姜董说,请您坚持两天,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信他个鬼。

曹宗气极反笑,姜文焕看穿了他的小动作,专门闹这一出报复他呢。看他没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安抚这个、安抚那个,亏他还怕姜文焕难做,自己一力扛下诸多责难。

有病,真有病。为了追个未婚带两娃的男的,连自家基业都当儿戏,市值说蒸发就蒸发,股东爱跳脸就跳脸,眼都不带眨的。

遇上这种领导,他这位置坐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卸了CEO的臭帽子,学彭祖寿长期出差,权当是疗养身心。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总裁助理又重复了一遍:“您放心,董事长会解决好的。”

“你倒信任他。”

曹宗愤然离去。

走到十步开外,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姜文焕大动干戈,真的只是为了去西岐吗?

还是说,他在暗中筹谋什么?

姬发也很想问姜文焕这个问题。

“你来这里做什么?”

“命。”姜文焕脱口而出。

姬发:“?”

姜文焕:“是不公平的命让我来的。”

姬发:“……我给你买机票,送你回去,公平吗?”

姜文焕乖乖认错:“对不起,我乱说的。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决定东鲁和西岐前途的事。”

姬发当场就要给他订回家的票。

“我说的是真的,我有办法解决最近那些传言,”姜文焕神色凝重,“东鲁和西岐都找不到传言的源头,我猜测,问题可能出在殷商。”

不像是在开玩笑。

事关重大,姬发严肃起来:“你表弟和你说了什么吗?”

姜文焕摇头:“他还年轻,有些人他对付不了。”

邓婵玉是找过姬发,但也只是询问前因后果,并没有苛责他手下的西岐拖后腿,但也没透露过这方面的消息。

如果姜文焕说的是真的,那么邓婵玉很可能是在从他这儿找线索,想要揪出内鬼。

“据我所知,殷商已就违规问题开了好几个高层,效果嘛……”姬发的指节抵住额头,“你的办法真的有用吗?”

“殷商的内鬼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姜文焕放下咖啡杯,“我的办法很简单,但也可保我们——高枕无忧。”

前提是姬发愿意配合他。

西岐公关部也要配合他。

两天后,太颠在二手烟缭绕的公关部,盯着修图师一帧一帧地修照片,糊的丑的一概删掉。当然,两个人颜值放在这儿,照片几乎都是糊的,没几张丑的。

辛甲和吕公望闻讯赶来,力求吃到第一手瓜。

辛甲拿起一张相片,照片里,他们老大正和东鲁的姜董共进午餐,两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就是融洽过头了。

落在一帮知情人眼里,简直是暧昧。

“啧啧,”辛甲甩甩照片,“手段高明啊。”

以公务为借口,迫使责任心深重的姬发天天陪他游玩,还要人拍照片散播出去,以此方式击破不和传闻。

要说姜文焕没点以公谋私的心思,他是万万不信的。

吕公望接过照片。

匆匆看过一眼,他便高高扬起眉毛。

太颠对所有照片不做任何评价。作为此事的受害者之一,几日来,他都在紧锣密鼓地调集公关力量处理此事,连修图都亲自抓。公关部的总监跟他结了仇,在厕所见到他,都要跑别的楼层另找坑位。

别说八卦,现在他看见姜文焕和姬发两个人的脸就想吐。

吕公望精准地翻出一张勾肩搭背的照片:“这张会放出去吗?”

“不会。”太颠有气无力地说,“刚开会研讨过,说太亲密很容易引发其他类型的不良传闻。”

“喏,”吕公望把照片递给辛甲,“远来都是客,要不把这张送给姜董吧?纪念东鲁和西岐亲密无间的伟大友谊。”

辛甲哈哈大笑:“还友谊呢?我敢打赌,人家拿回去就贴床头了!”

太颠一把夺过照片,挥手赶人:“滚滚滚,都滚,还嫌我不够乱?!”

“这可是老板的八卦,你不加入吗?”辛甲又翻了翻堆成小山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衬得近日的流言越发虚假了。

太颠咬牙切齿:“那你来替我干这个活,一天十八个小时跟着他们,看着两个当老板的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你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给他们拍照片,还得拍出职业狗仔的水准。来吧,来干活,包你拿到第一手八卦。”

“不了不了。”辛甲退后几步,觉得无聊,又同吕公望闲扯,“咱老大带孩子去东鲁的时候,我还觉得他俩有戏。结果……唉,他半途跑回来……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看见没?我以为这就无缘无分了呢。”

想不到姜文焕居然……

“事在人为。”吕公望总结了整件事的精髓。

辛甲不无感慨:“老大那么不给面子,换了旁人啊,早放弃了。姜董真不简单。”

太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开口就直戳要害:“老大想得开,他才有戏。”

辛甲颇为惊奇:“行啊,开窍了?”

“多喝两口公关部的水,你也能开窍。”太颠嘀咕,“依你们看,老大对姜老板……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谁知道。”辛甲继续翻照片。

“……姜老板不会在西岐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太颠忧心如焚。

“难说。”吕公望答。

辛甲不敢笑得太放肆:“咳。你情我愿的事,不至于如此。”

“他——你还不知道吗?嘴硬。万一把话说狠了,姜老板搞不好真要上吊。”

吕公望嘴里的“他”是谁,在场几人都心领神会。

“想要他承认,得先逼他明白一个理。”吕公望接着说。

“什么?”太颠问。

“就算他打定主意为……守一辈子,有感情就是有感情,做不了假。”

一室沉默。

啪!一张胶片滑落在地上。辛甲弯腰捡起,拍了拍灰。画面里,姬发给远道而来的姜文焕讲解名胜,姜文焕只顾望着姬发,一丝眼神也不分到别处。

“以前我就在想……大姬董若是泉下有知,会乐意见他自苦吗?”辛甲收好那一堆照片。

没人应声。

图和文案都准备好了,太颠与各家媒体对接起通稿发布流程。

辛甲和吕公望等他下班。

两人突然听见他说:“咱们都是看客,多少为难多少苦,他们自己才清楚。”

谁甘心一拍两散?

谁肯辜负一颗真心?

辛甲默不作声。

吕公望叹了口气:“下班吧。咱们喝一杯?我请客。”

西岐和东鲁联合放出去了一批清洗舆论的通稿,今晚是第三波。

风向虽然已经转变,但整个西岐都不敢放松。太颠加班审好的内容,姬发还要再过一遍。

他改了几处措辞,又刷起边边角角的新闻,力求不留一道媒体缺口。

手机突然进来一条消息——

『我明天就走,可以送送我吗?』

他有说不可以的余地吗?

姬发甩开手机,他要先去伺候两个小的洗澡,免得他俩在浴缸里打水仗。

他要晾着这条消息,他们俩都需要冷静冷静。

姜文焕千里迢迢赶到西岐,打的是“击破不和谣言”的旗号。至于真正的算盘……他自己都不藏着掖着,姬发自然也看得分明。

他甚至疑心,姜文焕是故意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但东鲁的股价同样跌得很惨,暂时打消了他对姜文焕自行散播不和传闻的怀疑。

东鲁是老姜董留下的,姜文焕不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乱折腾它。

“爸爸!”姬虞咕噜咕噜吐泡泡,“我要漱口!”

“不行,你连一分钟都没刷满。”姬发回过神,拍拍小儿子的屁股,“你今天吃糖了,好好刷牙。”

姬虞委屈地含着满嘴泡泡,活像只小螃蟹。

为了省事,两个孩子都是一起洗澡的。姬发允许他们搓泡泡浴时玩玩水,在睡前消耗掉多余的精力。

小孩子们用泡泡捏小白兔,姬发搬个小凳子坐下,膝盖上摊着两条浴巾,一手撑着腮,在嬉笑声里发起了呆。

姜文焕的计划是,先由姬发带他大张旗鼓地游览岐山,再故意让“媒体”曝光他们友好相处的细节。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他这是想解决问题吗?他这明摆着是想套近乎,还要弄得世人皆知!

哪家正常人用这种办法啊?!

姬发坚决反对这个主意,姜文焕却早有预料。他主动提起姬发那句承诺:“是你亲口说,有机会也请我玩的。”

姬发哑口无言。

“机会是现成的,”姜文焕严肃道,“人要言而有信。”

姬发硬是不肯,非说要给他请导游。姜文焕就拿公事来镇他:“你得亲自出马,我们一起出镜,才能被‘拍到’,问题才能解决。”

眼看姬发抗拒不已,他又卖起惨来。

“你知道的,我接手东鲁没多久,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姜文焕诚恳道,“委屈你几天,就当帮我一把,好吗?”

他这样说了,姬发哪里能拒绝?

姜文焕也是他见过的人里最容易满足的

头几天,姬发闷着火,故意带他跑到深山老林远足,姜文焕也不恼,走哪跟哪。哦,他俩还撞上一个直钩钓鱼的怪老头。老人家胡子一大把,拖腔拿调说:“二位缘分不浅呐。”

姜文焕眼睛一亮,正欲再问,姬发忙不迭拽着他走了。

他是彻底怕了,后面几天都是中规中矩的聚餐,去的也是热门景点。太颠联合公关部,以偷拍的视角,拍了不少“友好往来”的画面,借大小媒体之手发了出去。

姜文焕的计策很有效,西岐和东鲁的股票齐刷刷翻红,红得令人安心。邓婵玉也不跟他催命了,她腾出了手,在殷商掘地三尺抓内鬼。

倒也不枉他“负重前行”。

其实他很害怕,害怕姜文焕把事情挑明了说,这样他就失去了装傻的余地。姜文焕倒也留了些体面,但这人……无论带他去哪儿、干什么,都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再愚钝,也没法忽视如影随形的强烈视线——他又不是真的傻。

带他去博物馆,讲解员讲的文物故事他也不听,非找来馆内的宣传册,指名要姬发念。

他大大方方地提要求:“我就想听你讲。”

讲解员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姬发恼得半死,抄起小册子就朗读起来——机械式捧读,感情不能说充沛,只能说一点也没有,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姜文焕居然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在乎是酒店还是大排档,就要姬发给他点菜,点什么吃什么。不是他点的就不吃。吃的时候也盯着姬发不放,如入无人之境。

“爸爸,该冲水了!”姬诵戳戳他胳膊,打断了他的回忆。

崽子们玩够了泡泡,困得眼睛都眯缝着。姬发拿莲蓬头给他们冲干净泡泡,再吹干头发,最后裹上浴巾。

折腾完这些,时针慢悠悠走过一个角。客厅只留着盏小夜灯。

家里的人都睡了,除了他。

姜文焕今天主动说开一半,他没地方逃,只好回了那说开的一半。他讲得口干舌燥,只希望姜文焕能“迷途知返”。

姜文焕就静静地听他讲,末了,他反问姬发:“迷途?你来告诉我,什么叫迷途,什么是正道?”

他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话:离他太近,就是无限偏离正确的道路。

姜文焕似乎看出了姬发将吐未吐的话语,他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双眼却笼罩上乌云,像阴雨天的海岸。姬发直白地揭露了他心中“美化”过的自己,并以此暗示整件事的荒谬程度。

他这些言行作为不啻一剂猛药,似乎让姜文焕格外难过。

姬发闭上了嘴。他无比期盼姜文焕的生活回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正轨,但不代表他应该无底线地伤害这个人。他停止谈论这件事,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逃回家。

姬发拐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瓶酒,但他明早还要开车送小孩上学,只得放回去。

秒针一圈一圈地走。嘀嗒,嘀嗒。

他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坦白地讲,如果他不是姬发——不是那个曾经有哥哥、如今有孩子的姬发,姜文焕的一腔心思绝不会白白落空……起码他不会像眼下这般狼狈逃避。

他一介**凡胎,怎么不会为真心所打动?他感受过也付出过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奋不顾身的爱是什么样的。他又不瞎,他看得出来,姜文焕是真心想和他走下去的。

但他忘了哥哥。哥哥……哥哥是为他、为他们而付出生命的。

生同衾,死同穴。情到浓时,他暗暗许下过誓言。后来父亲劝他,辛甲他们也劝他,为了西岐、为了年幼的孩子,他苟延残喘着。命不能给,只能将心埋在哥哥长眠的那抔黄土下。

他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挥霍,哥哥却再也没有明天可言。他是最应该记得哥哥的人,倘若连他也放下,哥哥就会被彻底遗留在过去。

他怎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不能心软,不能像自己的懦弱妥协。辛苦怎么样?执拗又怎么样?他的身边、这个家里,会永远空着一个位置,别人看到他、提起他,就会想起离开的那个人,想起他出类拔萃的才干,惋惜他天不假年。

他更不能耽误别人。

他早就决定好这么做,他也一直这么做。可为什么,偏偏要让他遇见一个姜文焕呢?

夕阳下,大海边,姜文焕和他说:“你给了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就在今天,还是姜文焕,和他说:“父亲让我活下去,我做到了,但也只是活着。”

他还说:“你带着我,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老天跟他开的玩笑,是多么的恶劣啊!

他了解姜文焕,青年才俊、人品贵重,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自己不过是一介匆匆过客,两个人共同走过一段蜿蜒的路,流下的血和泪也弥足珍贵。走到了,也就该散了。

只是这样,而已。

“谢谢你送我,帮大忙了。”姜文焕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大堆礼盒,都是他买回去送人的西岐特产。

“举手之劳。”姬发说。

“那我走了。”姜文焕腾不开手,只能简单地点头致意。

姬发的手揣进了裤子口袋。

他的小指微微抽动着,原因不明。他像面对一个敌人,或者说,一片战场,习惯性地掩饰他身上所有的异常。

“一路顺风。”他点头致意。

姜文焕没有回应。他转身走向安检口,加入等候安检的队伍中。

姬发没有立刻就走,他站在原地,目送姜文焕离开。

队伍长蛇般移动着,一个又一个人进入安检通道,进去安检的人很快会被后排的人群淹没。旅客们像一群短暂栖息的大雁,他需要稍微盯紧一些,否则很容易就会丢失目标。

他看着熟悉的背包一点点向前挪动,他的心也一步步坠落下去。他攥紧拳头,松开;攥紧,松开。如此往复,缓解由指尖蔓延到手腕的痉挛。

队伍不断向前移动着。

背包的主人刷开了电子通道的门。

我应该走了。姬发想。

背包的主人蓦地停下脚步。

姬发没能反应过来。

姜文焕冲出队伍。他没有跑,但他的步子迈得很急,眨眼间便折返到姬发的面前。

他们面对面站着。

这出格的举动打乱了姬发的头脑,使他无法从容而迅速地竖起伪装。他脸上一瞬闪过的错愕与欣喜,全然逃不过对面人的眼睛。

“说吧。”姜文焕开口。

姬发愣愣道:“……什么?”

“说你不希望我走,说你想要我留下来。你说吧,”姜文焕再向前迈出一步,“只要你说,我就留下。”

这番话听起来十分具有诱惑力。

姜文焕不放过姬发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他耐心地等待着。他胸膛中藏着一堆余温尚存的余烬,正噼噼啪啪爆出火星,重燃,像那一晚炸开在海面上的烟花,像凌晨四五点绽出千钧光芒的日出。

姬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摇,他像沙漠里渴极了的旅人,为面前一杯清甜的毒药摇摆不定。

一步之遥。

似乎抬抬步子,轻易就能跨过。

姬发险些要被这一刻蛊惑。

轰——

一架客机起飞,巨大的引擎声在机场回响。

那声音足够刺耳,唤回姬发一线理智。

客机划过万里晴空,遗留下长长一串航迹云。姬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痕迹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发垂下眼,睫毛像丛丛小麦,遮住眸中粼粼的水波。

姜文焕什么都看不见了。

“安检快结束了,”姬发催促,“你该走了。”

他的语气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别人的聚散离合。

“你多保重,姜文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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