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明月。路灯亮,声渐悄。
东地最豪华的海滨乐园,不似往常那般在入夜后归于沉寂。园区昨晚在官网发布通告,今夜将举办一场游园盛会。于是,这片海滨仅在日落后沉寂了不长的时间,就又重新喧哗起来。
有演出,就要有观众。人太少,显得太刻意;人太多,就不美了。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乐园方面没做活动推广,活动名额限量,并且仅对会员开放抢票入口,严格控制了流量。
姜文焕对这些安排挺满意。
曹宗铺开的阵仗挺大,临时设置了海滨集市,还特别安排了玩偶表演、烟花秀、灯火秀,完全满足了大人和小孩们的喜好。
离乐园开放还有二十分钟,两大两小出现在乐园的高级通道入口。今晚带孩子来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夫妻,无论从相貌还是组成人员上,这队“四人组合”都十分惹眼。
工作人员正在检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四张游园卡:“两张成人卡,两张儿童的。”
周围乱糟糟的,递票的男人说话声音不大,入耳莫名的熟悉。
检票员下意识去看。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白T恤外面套着件天蓝色的开衫,休闲牛仔裤束着条棕色皮带,很难看出是三十多岁的人。他的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出挑,气质却极少见,像极了仲夏夜的一湾海面,沉沉地映出皎洁的月。
即使是这样平静的海,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掀起滔天风浪。
这是东鲁集团的新任董事长,经历了半年的整改,东鲁上下没人不认识他。
检票员连忙接过四张游园卡,一丝不苟地刷好,又双手递回去。
四人都通过闸机后,检票员又偷瞄起跟在姜董事长后面的大人和小孩。两个小男孩里,个子高的那个紧紧牵着大人,看那眉眼,以后肯定是个小帅哥;个矮些的就挺调皮,大人险些抓不住他。
领着他们的大人跟在后边,正与带头的姜文焕聊着什么,他们看上去似乎挺开心,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姜董都多了几分笑意。
那个大人……仪表不俗,神采奕奕,黑T恤外是一件深蓝色牛仔外套,衬得头发乌黑、肤色略苍白。同样是深色的牛仔裤,勾勒的双腿修长,只是小腿的裤管处残留着半个灰扑扑的小脚印,估计是小孩疯玩、不小心踢的。从检票员的视角看去,显得有些滑稽。
个子矮的小孩突然蹦起来。
“好多人啊。”
姜文焕满脸歉意:“限四千人入园的,没想到这么……”
他暗自咬牙:曹宗这家伙,帮他追人也不忘公司前途。靠这场活动大赚一笔不说,还向东地许多高层送了二十张特别门票——这是借他追人的花,献那些位高权重的佛。
要是坏了事,他非扣光曹宗这个月所有奖金不可。
“别在意,”姬发兴致不减,“起先那么冷清,我都担心……现在多好,人多热闹才有趣。”
姜文焕的心落回肚子里。
被晾在一旁的小孩们左看右看,眼珠滴溜溜转。
大人们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还非要在乐园门口说,没一个靠谱的领他们进场。错过演出可怎么办呀!
姬虞哭丧着脸,求助地看向哥哥。
他哥当机立断,拧了他爹一把。
“嘶——姬小诵!你翻天呐?”
大儿子默默扛下所有:“爸爸,我们还看不看演出了?”
姜文焕赶忙领他们进去。
舞台演出位置就在乐园的巨大摩天轮正前方,不难找。难的是去那儿要穿过海滨集市,集市通道窄、人流大,一行人要走走停停一路,才能挤到最佳观赏位。
姬诵得了个子高的济,能从人墙的缝里穿出去,抓牢点就行;姬虞岁数小、个子矮,得人抱着,否则就会被挤到海边去。
姜文焕换了个位置,他跟在这家人身后,护着大人和孩子,免得他们磕了碰了。
其实他本想帮姬发分担一个孩子,但姬虞难叫人放心,姬诵又不乐意,两个小孩扭捏得像毛毛虫,大人们只好作罢。
有人被撞了一下,往姬发的方向倒,姬发受到波及,只顾得上护住孩子,直挺挺向后倒,正倒在姜文焕身前。
姜文焕一抬手,牢牢护住大人和小孩。
骂声、争执声此起彼伏,姬发道了声谢,将孩子们看得更紧了。
姬诵站稳以后,似心有所感,扭过头,看了一眼给他们保驾护航的姜叔叔。
姜文焕对上姬诵的目光,安抚地笑笑。
姬诵转了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这时,方才起争执的人动起手来,人群起了骚动,掀起一阵人浪。现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出动,维持住现场秩序。骚动平息后,姜文焕再一看,姬发一家已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去了。
入了夜的海边有海风徐徐,尚算凉爽,然而姜文焕凭空冒出一身汗,不知是被挤的,还是被急的。
参照海滨乐园的标志,他评估了自己的方位,应该是往前被推出去了五六米。姬发带着孩子,不可能会在人流密集处逗留,所以……
他转身向外走。
人群中不乏穿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姜文焕统统视而不见,他一寸寸拨开人流,焦急地寻找着。被推开的人们发出不耐的抱怨,他也都充耳不闻。他力气不小,却仍然被人潮裹挟着,被迫向前移动了十几米。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到了。
艰难地钻出人浪时,他的视线先他一步,越过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捕捉到一大两小。
是姬发和孩子们。
他们背对着他,站在沿途集市的泡泡小摊前。他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奋力拨开人群,奔向那无人在意的角落。
姬诵和姬虞正忙着较量谁吹的泡泡最大最圆,姬诵以年龄优势占据上风。姬发揽着他们,却注意到摊主诧异的目光。
回过头,是姜文焕。站在他身后,满头大汗气还没喘匀,开衫后背处全湿透了,看上去颇为狼狈。
“我……我们是在这和你走散的,所以……就在这里等了。”姬发像咬到了舌头,“我打过电话,但你没接,可能是人太多听不见……抱歉。”
虽然不完全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内疚。
姜文焕猛地朝他伸出手。
姬发惊了一下,退后半步。
姜文焕的双手停滞在半空。
大概过了有几秒钟,他的一只手垂下来,仿佛无事发生;另一只手则转了个方向,拈掉姬发衣领上的一片塑料。
普普通通的小动作。
不再像是一个拥抱了。
姬发哽住,又猛地侧头,不轻不重地揪住姬虞的耳朵:“你敢把玩具包装袋糊你爸领子上?嗯?”
他压根没使劲,姬虞却哎哟哎哟地叫。
小戏精。
“孩子还小,别生气。”姜文焕的呼吸平复了,又向摊主要了两盒泡泡玩具,分别送给了姬家两个小孩。
“谢谢叔叔!”姬虞很高兴
“谢谢姜叔叔。”姬诵偷瞥爸爸的表情,这个小大人,见爸爸没有不赞同,才敢收下礼物。
他们待得有些久,摊主认出了姜文焕,正想要退钱免单,姜文焕向他摆了摆手,带着大人孩子离开了。
人太多,姬发还是要分一个孩子给别人牵。姬发不好把姬虞给他——太皮了,思来想去,询问姬诵愿不愿意跟着姜叔叔。
姬小诵同学这次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走了半程,姬发用余光盯了半程。也是奇怪,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怕生,长大了也挑人,入园时还不肯让姜文焕带,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便又肯了。
他瞄了一眼姬诵抱着的盒子。
不会是被这种五块钱一个的小玩具收买了吧……
姬发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教育。
好像也反思不出什么问题。
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结论——缘,妙不可言。
路过卖椰子水的摊位时,姬虞眼尖,叫唤着想喝。姬发是不爱让孩子们碰路边小吃的,怕吃坏肚子,但……
他的余光偷偷摸摸落在某人湿透的脊背上。
姬发叹气:“一人一个,我请客。”
姬诵不同意,他急着看烟花秀,再慢点就赶不上了。可姬虞好不容易才求到爸爸一次首肯,哪里肯放弃?眼见到嘴的椰子飞了,他气得跳起来去挠他哥。姬诵也是有脾气的,一张小脸拉得老长,警告弟弟的神情十分严肃,俨然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不要挑战我忍耐的限度。”
姬虞朝他做鬼脸:“就要!就要!”
当着别人在,姬发强忍住各赏一巴掌的冲动。
姜文焕思索几秒,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没事,喝吧。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儿走很快。但是……那没几盏路灯,挺暗的,你们能接受吗?”
姬发一拽两个崽子:“姜叔叔问你们,行不行?”
“行!我是男子汉,我不怕黑!”姬虞自豪地挺起小胸脯。
“哼。”姬诵不屑地说,“哪有这么贪吃的男子汉。”
姬虞气不过,拉着爸爸的手进谏谗言,要姬发剥夺大儿子喝椰子水的权利,被姬发一句“要么都有,要么都别喝”稳稳镇压。
姜文焕的肩膀一抖一抖,姬发懒得去辨别他是不是在偷笑了——一起玩了四五天,该丢的脸早丢得一干二净。老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
姬发让店家挑了个最大最好的椰子,他扎好吸管、顺手递给姜文焕。
姜文焕接过,手指不小心擦过姬发的手。
他的指尖又像被电流打过,酥麻麻的。
“……谢谢。”他说。
“谢什么?该我谢谢你。”
“……哦、哦。”
孩子们渴坏了,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姜文焕带他们东拐西拐,绕进一条小路,人声与灯光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确实没骗人,这条路几乎没有路灯,只能勉强借远处的游园灯光看清脚下。好在小路平整,还算好走。
姬虞抱着爸爸脖子的手收紧了。
姬发笑话小儿子:“男子汉害怕了?”
姬虞发挥了一脉相承的嘴硬:“哪儿有!”
姬诵记仇,被姜文焕牵着也要拆弟弟的台:“你就有!你前天在乐园城堡迷路,晚上躲在被子里,头都不敢伸出来!”
姬虞气坏了,猛地探出半个身子!
姬发蓦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本能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一面,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压到孩子。
后背猝不及防地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小心!”姬虞差一点要滑出姬发的臂弯,姜文焕稳稳托住了小崽的背。
有了姜文焕的支撑,姬发避免了四仰八叉着地的凄惨遭遇。借着姜文焕的力,他踉跄几步站稳,蹲下身,放下怀里的姬虞。
在姜文焕的见证下,他对孩子们发了有史以来最狂烈的火。
小树不修不直溜,姬发平日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么放肆,但按育儿书的说法,他出门在外也尽量顾念着孩子们的脸皮,打算回家再算账。
倒是苦了他这个当爸的,硬生生忍耐四天。
俩破孩子毫不体谅他的苦心,越来越过分,竟然把他出门前“安全第一”的叮嘱抛到脑后,不分场合地吵闹拌嘴!
姜文焕站在一旁,静静听他教育孩子,还不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像棵看热闹的棕榈树。
他没见过这样……脾气爆炸的姬发,很有趣,想多看两眼。
当然,小孩也是该受受教育。
胸膛处的余温还未散尽,他的手指拂过姬发靠过的地方,嘴角比AK还难压。
姬发算完一笔旧账,缓了口气。姜文焕抓住时机,不着痕迹地替小孩们解围:“演出还有十分钟开始,我们先走吧?晚点回去再说。”
“不看了。”姬发冷声道,“这么不听话,看什么烟花,我看你俩像烟花,一天天净在外头现眼。”
小孩们眼巴巴地望着爸爸。
姜文焕忍着笑:“我特意请你来的,你不看的话,我很伤心啊。”
眼泪汪汪的姬虞在心里为姜文焕挥舞小旗帜:好棒!叔叔好棒!
“……”姬发深呼吸,“走。”
路很窄。他们几乎听不见集市的喧闹声,这说明他们已大大偏离主路。姜文焕在前,牵着姬诵;姬发在后,抱着姬虞。
崽子们静悄悄地贴紧大人,生怕乌漆墨黑的小道藏着吃小孩的坏蛋。
姬虞闭着眼,小脸埋进爸爸脖子里。姬诵看上去十分镇定,果然有哥哥的气派。
——起码表面很镇定。
这么黑的地方,如果牵着他的叔叔是骗爸爸的,他会不会有危险。
他又默默给自己打气:爸爸不会把他交给坏人的。
姜叔叔的手很宽大,而且很暖和,他紧紧地牵着他,搂紧怀里的盒子,又想起家里的模型。
嗯……他应该不是坏人。
走了一两百米的距离,忽有灯光穿透夜幕、跃入眼帘。
出口到了。
钻出小路,他们重新披上五彩缤纷的灯光。姬发回头看,集市主路离他们有相当一段距离。
果真是条近路。
姬虞的嘴巴张成圆圆的O型:“摩天轮……好大……”怎么看都看不到它的顶端。
姜文焕指指摩天轮下的一排座位:“那儿就是我们的座位。”
这排位置正对大海,是角度最佳的表演观赏点。
广播恰在此时响起,演出即将开始,他们抓紧时间入座。
这儿离普通观景点隔了很远,人不多。海风灌进鼻腔,咸涩、潮湿。海面接住了摩天轮挥洒下的点点光芒,粉紫色的星子投进海。宁静的海。
灭灯,奏乐。
尖啸,白光,炸开一片。星桥火树,壶破流浆。
万紫千红散落在天穹。
曲毕,复亮起灯,舞台开幕。草原受到诅咒,猛兽发狂,善良的动物们无家可归,奋起反抗。他们寻找到心里的宝物,爱的魔法拯救了一切。
孩子们都陷进了这奇妙的世界。
姬发也看得出了神。
彩色泡泡炸开的肥皂水味儿,集市上烤鱿鱼的香气。鼓掌声、叫好声,欢快的结束曲目。
姬发一动不动,他的眼里还倒映着姜文焕从未见过的色彩。
是园区音响震耳欲聋,还是五光十色的镭射灯太亮眼?他心跳如擂鼓,似乎要冲破胸膛、伴着鼓点振翅飞出去了。
他再一次恍惚回忆起平平无奇的大学时代。他和姬发经一场误会相识,他去上课,总会从后门进教室,进门就是阶梯教室的最高处,轻易能看清每个同学的背影;路过操场,他会下意识地在场上寻找一个头戴麦黄色止汗带的人;图书馆闭馆后,他也会在某个特定的宿舍前放慢脚步,分辨一个熟悉的声音。
曾经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是在找人啊。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意一个人。
三十岁的他,终于看清了二十岁的自己。
一个傻乎乎的毛头小子,人生第一次远离自己传统、严肃的家庭,摸到了一条青春期悸动的尾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年过而立,才后知后觉地尝到这酸涩又甜腻的滋味。
他期许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是避开利益纠缠、纯粹而平淡的搭伙过日子,还是……还是捡起他丢弃的少年心思,烧起熊熊的火?理智上他更愿意选前者,但他早已陷入了感情用事的境地,莽撞地选择了后者。
从此以后,他会逐渐养成几个说不上好坏的习惯:会在人堆里不停寻找一个身影;会在看到小麦时会心一笑;会在听到西岐的消息时放下手里一切工作,判断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这样也不错。
姬发眨眨眼,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像感觉到什么,突然转过脸,直直撞上姜文焕的视线。
瞳孔骤缩。
姜文焕避也不避。
姬发似乎确认了什么。像是要被姜文焕的眼神烫伤,他仓促扭头,磕磕绊绊地道谢:“谢了,那个……太、太晚了,我们……我们回去?”
“不再逛逛吗?”姜文焕像察觉不到姬发的窘迫,“集市还有一个多小时才闭市。”
小孩们自然是不肯回去的。姬发推脱不掉,硬着头皮玩了一路。他用孩子当“隔板”,隔绝掉许多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闹心得要命。姜文焕却一切如常,像无事发生。
真叫人牙痒。
当晚,姬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伯邑考离世后的多年里,他做过不少梦,但真正梦到哥哥的次数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场景大都不美好。每次清醒后,他都会记录下内容,使这些“可贵”的梦能免于被遗忘的命运。
虽然它们本身就足够难忘。
一片海,海水是黑色,卷起千层浪,拍碎在岸边满是孔洞的礁石上。
整个世界灰蒙蒙的,乌云浓浓地压在顶上,几欲擦出电光。
他丝毫不惧可怖的浪头,执意从礁石制高点向下望。在他梦里,哥哥出现前的画面尤为恐怖,但因为是哥哥,姬发从不害怕。
他望眼欲穿。
海中央立着一个人影,人影身上爬满大块大块暗红色的花纹。他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瞧。
那不是花纹,是血。
那个人浑身流着血。
他立刻要跳下去,从礁石上跳进海里,但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他向后退,后方没有障碍,他疯了一样从礁石上跑下去,脚踩进沙子里,越陷越深,越陷越冷。
沙子越来越湿。
他纵身一跃,扑进海里。
海水刺骨,他恍若不觉,拼尽全身力气向前游,一朵浪打来,将他卷回岸边。他看到人影转身,面目不清,只露出一双温润如星的眼。
他要救他。浪花退却半刻,他抓住机会,再次跃进海中。
浪头又将他卷了回去。
哥哥的身影离他更远了。
姬发不明白,他只是想救下哥哥,想再投进他的怀抱,再听他说一句话。一次也好,梦里也罢,他为什么做不到?
他绝望至斯,几近生恨。
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懦弱,恨自己当初不能随逝者而去。困着他的责任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他太看得起自己了,难道他不在,西岐就会分崩离析吗?孩子就不会长大吗?
狂风怒号,掀起滔天巨浪,正兜头向他砸下。
他卸下浑身的力气,近乎报复地想:来吧,让我死在这片有他的海里。来吧。来吧。
一双带血的手推了他一把。
胳膊一痛,仿佛被什么人拽住了。
姬发神魂归位,便觉得眼仁儿干涩刺痛,是好一阵没眨眼的缘故。再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栽到了床下。
另外两张床上,两个小孩睡得比猪沉,浑然不觉老爸干了件丢脸的事。
监护人的脸面尚存,他舒了口气。
涛声阵阵,流过玻璃窗,洗刷成闷闷的音色。海潮一波接着一波,规律的节奏变成了一把小刷子,刷掉从梦中解脱后未消的余悸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阳台。
凌晨时分,除了潮汐涌动,海边的一切都安静地昏睡着——安静得可怕。
海滨不似城市,没有高楼大厦的光污染,没有路灯搅扰,抬头就能望见星星。
星星。
在有关乡下老家的零碎回忆中,日落时分才是梦幻的开始。吃过晚饭,夜里漆黑一片,他就可以和某个人挤在院子里那把摇摇椅上,数着无穷无尽的星星,聊着说不完的话。
那时他还年轻,很年轻,他着急地和身边的人们分享他的远大理想,坚信没有自己不能改变的世界。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能改变的,必然是因为他不够努力。那时的他太过肤浅,从不把生存和死亡放在眼里。
哥哥死了,再后来,父亲也死了。他束手无策。
他恨殷寿,自然的。恨得锥心刺骨,恨到想生啖其肉。殷寿死了,前尘作废,他甚至不能重提哥哥的事,因为这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闻仲和他谈条件,要他不再提伯邑考的时候,他居然、居然答应了,他为自己感到可耻。
现在,殷寿死了,他还能怪罪谁?又要被迫按捺什么冲动?
他已然无能为力。
姬发将脸埋在掌心。还有一个人,他还可以放开去恨一个人。
他恨自己。
他恨。如果他不曾偏信殷寿、不曾逃回家,如果他再谨慎一点、再周全一点,如果他那天及时甩掉殷寿的人赶回家、不让哥哥为他担心,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那些悔、那些怨,积压了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梦醒了,它们便逃进了不远处的大海中,伴着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心头。
一墙之隔,姜文焕侧身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
他做了个梦,梦见姬发悬在崖边,漆黑的海面掀起高塔似的巨浪,近乎要将他卷进海水中。他喊,用尽全身力气,姬发却怎么都听不见。他从悬崖坠落,浪裹住他。姜文焕奔进海里,风浪太大了,他慌乱间抓住了一只胳膊。
姜文焕狠狠一拽——
他醒了。
他坐起身,缓了一会儿,收拾了满地的枕头被子。他下意识去摸烟,忽然想到自己戒烟好几个月了。
隔壁阳台亮起灯光。
别墅里住的除了他,只有姬发和他的孩子。他们就住他隔壁。
他怕惊动人,便倚靠在玻璃门上,静静地观察。
姬发在阳台待了很久,深更露重,他甚至不记得披件衣服。
他一会儿垂着头,一会儿扶着额头。又过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姜文焕跑出房间。在他将要叩响隔壁房门时,又停住手。
昨夜的姬发躲他躲得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他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清楚,姬发会慌,恰恰说明他不是一厢情愿。他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时难以接受。
推己及人,姬发也需要时间。这不难理解。
他在心中一遍遍复述曹宗的话,不能急,不能逼得太紧。
他回房了。
异样的情绪仍裹挟着姜文焕,他很想问问姬发,现在还会不会犯心绞痛。
第二天,姬发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一切活动,闭门不出。其实他更想马上离开,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东鲁方面将在临行当日举办商务宴会。他悲哀地想,责任心真是他一辈子甩不脱的镣铐。
一天过去了。
姜文焕没有再给姬发逃避的时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极为脆弱,如果这一次不能捅破它,后果不堪设想。
“姬发,我有话要和你说。”
“明天再说吧,我们要休息了。”姬发脸上挂着笑,手指紧紧抓着门沿,随时准备好关上门。
“不行,”姜文焕看出他的意图,手掌死死抵住门,“必须现在说。”
姬发脸色微变。
“爸爸!”姬虞等不及喊他,“你还没给我们讲故事呢!”
“……你看,真不方便,没骗你。”
姜文焕默然,收回了手。
门关上了。
门缝中透出的光照在姜文焕脸上,越缩越窄。渐渐地,他看不到姬发的脸。
灯光被关在了门里,他被关在门外。薄薄的木质房门,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明天,明天一定要说,不能再拖了。
但姬发没有给他明天的机会。
太阳在海平面升起之前,他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东鲁,只留给姜文焕一封匆匆写就的感谢信。
他改签了最早飞西岐的航班,小孩们打着瞌睡,小鸡啄米似的,小脑袋一点一点,他一手提一个,紧赶慢赶赶到机场。他找到航旅会员的VIP休息室,终于能腾出手来打个电话。
东鲁原先安排了午宴,准备结束后再送他到机场。他这一走,别人的精心准备都要泡汤。
这很失礼,但他没有更好的应对举措。
姬发致电曹宗,胡扯了个西岐临时有要务的借口,说了些表达感激、抱歉之类的套话。曹宗反应平平,语气甚至算得上冷漠。
“好,那就这样,有缘再会。”
曹宗挂了电话,像往常一样,夹着包出门、下楼,开车到东鲁,进办公室。
落座后,他先通知行政人员取消中午的商务宴会,又和董事长助理核对今天的行程安排。
“取消了?”助理诧异道,“姜董没通知到我。”
曹宗脑筋一转:“姜董来了吗?”
“没来……电话也打不通。”
他心中哀叹:又得去给人当知心大哥哥了,不给误工费的那种。
曹宗改了早上的行程,开车出去了一趟。他的车速压在超速的临界点,直奔城东。
越向东走,高楼大厦越少,水汽越重。这样的环境变化,意味着他离海岸越来越近。他开出大路,娴熟地拐了个弯,抄进一条小路,左突右奔几回,再绕了小一圈,终于到达姜家的海滨别墅。
姜文焕的车停在院子里。
大门没锁,他径自摸上二楼,在最大的主卧找到了他家董事长。
董事长正冲手里两页白花花的纸发呆。
他瞟了眼卧室,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寒酸的单人床——姜文焕知道姬发在训练孩子们分床睡觉后,专门搬走大床,搞了这么一出。
相比这出,他在自己家睡客卧的事倒还显得正常点儿。
“喂!”他一跺脚,大喊一声,“董事长带头旷工,CEO来逮人了!”
姜文焕不理他。
曹宗往屋里走,一屁股坐在姜文焕旁边,一点也不客气:“明白人家意思了?”
姜文焕不回答。
他脖子一伸,鬼鬼祟祟地瞅纸上的内容。姜文焕手一挡、一撇,拧着眉毛瞪他。
“哟?这么在乎?还护着不让看?”
姜文焕懒得搭理他,把那信纸照着痕迹折成原样,又塞进同样简陋的“信封”里,小心收进口袋。
瞧他那宝贝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决定东鲁命运的重要文件呢。
曹宗看得分明,那信在白纸上写的,信封也是白纸折的。放在黑心小卖部,这白纸撑死能卖两毛钱一张。
且不论别的,昨儿夜里的烟花秀,一百万都打不住。
真造孽。
“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到这一步,曹宗也算有了说真心话的底气,“你俩这……确实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这回姜文焕开了尊口,却是在反问他。
“……”
曹宗没法回答。
难道要他说,哪儿哪儿都不合适吗?他还没活腻。
姜文焕偏就不依不饶。他坐在姬发临走前收拾整齐的床铺上,一手撑着下巴:“你说吧,我不会公报私仇。”
曹宗两手插进口袋:“你要问我,我说不出口。我建议你去大马路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路人才是最客观的。”
他的意思是,不会有人赞成他的想法。
姜文焕不是不明白,原因他也清楚,可他只想听一句反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们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以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伴侣一样,一起组建家庭、相扶到老。
实际上呢?
姬发识破他的心思后,便对他避之不及。
莫非真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不信。
“文焕,你三十出头,也是该成家的岁数。按理说,你有了中意的人,我们是应该帮你、祝福你。”曹宗揽住他的肩,“你是有想法的人,我们想说的,你肯定都想过。”
姜文焕的感情生活单薄得可怜。姬发就不同了——未婚生子,还生俩!
这些时日,曹宗也没闲着。他私下调查姬家有一段时间,没查出有关孩子父亲的任何信息。保密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情。
别看姜文焕这会儿上头的样子,就算他什么都知道,等荷尔蒙催生的激情退却,他的心胸能继续宽广下去吗?
至于姬发……
先不论他那神神秘秘的“情史”,这么多年里,他视无数狂蜂浪蝶如无物,心无旁骛地游走在家和公司间两点一线,他要真是花岗岩做的石头心,就凭姜文焕,能撬开多大的缝?
就算撬开了,姬发能彻底忘却前人吗?
他的心里塞满了那些个累人的情,留给姜文焕的能有多少?
文焕这个死犟的性子,一旦认定了谁,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然而情之一字,并非一味付出就能换得。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曹宗不信他没想过这些。
还有姬发……
虽然很不仗义,但姬发告诉他要走时,他其实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姜文焕,他是没招了,也就只能将划清界限的期望寄托在姬发身上。
姬发的“知趣”叫他放心。
说难听点,若是他立马接受了文焕的感情,他反而还要担心西岐是不是在背后琢磨什么坏主意了。
抛开利益因素,姬发的拒绝的确在情理之中。看他那样,曹宗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姬老板准是割舍不掉前事,忘不掉旧人。
曹宗不懂姜文焕到底看上姬发什么,姑且猜测“患难情谊”的成分居多。牧野之前,他出逃求助,发出去的讯息都是石沉大海。也难怪,那时殷商已是岌岌可危,东鲁也受其牵连。只有西岐,一接到通讯,立马赶了过来。
性情之人,最忆旧情。一辈子还长,忘不掉旧人、对不起新人,怀揣着愧疚的、拧巴的日子,一日一日地煎熬,谁能受得住?
他特意让姬发带孩子前来,就是为了提醒两人这一点,免得他在姜文焕的穷追猛打之下草草答应了,生出无穷的事端。
他很感激西岐的恩情,也承认姬发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感激归感激,于他而言,东鲁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姜文焕“一叶障目”,那他就做揭开那片叶子的恶人。
曹宗嘴上安慰着,姜文焕安安静静地听着,手里摩挲着那封仓促下写就的简陋信件。他将这些看在眼里,以为经此一遭,姜文焕真的吃了教训。
可他错估了姜文焕的脾性。
姬发离开东地不到一周,网络上不知何时爆出东鲁、西岐不和的新闻,传言甚嚣尘上,两方公司的股价都抖了三抖。
太颠是合作项目二把手,可没他上司那么讲礼数。曹宗还在应付殷商时,手机就振个不停,只好关机。结束后一开机,三十多个未接电话。
他暗道不好,抓紧回了电话,对面秒接。
太颠单刀直入,夹枪带棒:“闻听曹总荣升东鲁CEO,大忙人啊,连股价都不在乎了。”
曹宗还要点脸,又搬出那套车轱辘话来回解释。太颠冷冷地打断他:“少跟我扯淡。我们董事长是你邀请过去的,东地是你们的地盘,传出什么不都是你们说了算的吗?奉劝你们趁早解决这事,你好我好,大家过年;解决不了,我亲自会会你们东鲁。”
曹宗没来得及说句话,电话就挂了。
曹宗:“……”
他四下里看看,所有员工都去开紧急会议了。
点太背了,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
又过了几天,传言闹得更凶了,他却连传言的源头都没找到。
这不合理。
电话又响了。
这次的来电人是吕公望,项目一把手。寒暄过后,他委婉地问:“东鲁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初在西岐养伤,是留守岐山的吕公望照料的他,两人算半个朋友。曹宗坦白道:“我们在压,但压不下去,从哪儿传出来的也没查到。西岐有什么线索吗?”
自然也是没有的。
双方都受了严重波及,既然都无从获利,便可相互排除嫌疑。他们将各自的竞争公司摸排了一遍,都找不到确切的证据。
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惹出集体诉讼的乱子。到那时候,挑头办事的东鲁、西岐,哐哐砸钱的殷商,三方人马全都要喝西北风。
他去了趟董事长办公室。
没见到人。
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疯狂加班小半个月的董事长却不见踪影。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曹宗去找董事长助理,助理回答:“董事长外出公干。”
“去哪儿了?”
“不清楚。”
“多久回来?”
“不确定。”
敢在他面前放屁,定是有人交代。
曹宗一拍桌子,震得玻璃哗啦啦响:“是不是去西岐了?”
助理不答。
“股东们要求他出面澄清,他撂下这堆烂摊子跑了?就为了他那点破事儿?”
助理摆出那副跟姜文焕如出一辙的扑克脸:“姜董说,请您坚持两天,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信他个鬼。
曹宗气极反笑,姜文焕看穿了他的小动作,专门闹这一出报复他呢。看他没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安抚这个、安抚那个,亏他还怕姜文焕难做,自己一力扛下诸多责难。
有病,真有病。为了追个未婚带两娃的男的,连自家基业都当儿戏,市值说蒸发就蒸发,股东爱跳脸就跳脸,眼都不带眨的。
遇上这种领导,他这位置坐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卸了CEO的臭帽子,学彭祖寿长期出差,权当是疗养身心。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总裁助理又重复了一遍:“您放心,董事长会解决好的。”
“你倒信任他。”
曹宗愤然离去。
走到十步开外,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姜文焕大动干戈,真的只是为了去西岐吗?
还是说,他在暗中筹谋什么?
姬发也很想问姜文焕这个问题。
“你来这里做什么?”
“命。”姜文焕脱口而出。
姬发:“?”
姜文焕:“是不公平的命让我来的。”
姬发:“……我给你买机票,送你回去,公平吗?”
姜文焕乖乖认错:“对不起,我乱说的。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决定东鲁和西岐前途的事。”
姬发当场就要给他订回家的票。
“我说的是真的,我有办法解决最近那些传言,”姜文焕神色凝重,“东鲁和西岐都找不到传言的源头,我猜测,问题可能出在殷商。”
不像是在开玩笑。
事关重大,姬发严肃起来:“你表弟和你说了什么吗?”
姜文焕摇头:“他还年轻,有些人他对付不了。”
邓婵玉是找过姬发,但也只是询问前因后果,并没有苛责他手下的西岐拖后腿,但也没透露过这方面的消息。
如果姜文焕说的是真的,那么邓婵玉很可能是在从他这儿找线索,想要揪出内鬼。
“据我所知,殷商已就违规问题开了好几个高层,效果嘛……”姬发的指节抵住额头,“你的办法真的有用吗?”
“殷商的内鬼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姜文焕放下咖啡杯,“我的办法很简单,但也可保我们——高枕无忧。”
前提是姬发愿意配合他。
西岐公关部也要配合他。
两天后,太颠在二手烟缭绕的公关部,盯着修图师一帧一帧地修照片,糊的丑的一概删掉。当然,两个人颜值放在这儿,照片几乎都是糊的,没几张丑的。
辛甲和吕公望闻讯赶来,力求吃到第一手瓜。
辛甲拿起一张相片,照片里,他们老大正和东鲁的姜董共进午餐,两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就是融洽过头了。
落在一帮知情人眼里,简直是暧昧。
“啧啧,”辛甲甩甩照片,“手段高明啊。”
以公务为借口,迫使责任心深重的姬发天天陪他游玩,还要人拍照片散播出去,以此方式击破不和传闻。
要说姜文焕没点以公谋私的心思,他是万万不信的。
吕公望接过照片。
匆匆看过一眼,他便高高扬起眉毛。
太颠对所有照片不做任何评价。作为此事的受害者之一,几日来,他都在紧锣密鼓地调集公关力量处理此事,连修图都亲自抓。公关部的总监跟他结了仇,在厕所见到他,都要跑别的楼层另找坑位。
别说八卦,现在他看见姜文焕和姬发两个人的脸就想吐。
吕公望精准地翻出一张勾肩搭背的照片:“这张会放出去吗?”
“不会。”太颠有气无力地说,“刚开会研讨过,说太亲密很容易引发其他类型的不良传闻。”
“喏,”吕公望把照片递给辛甲,“远来都是客,要不把这张送给姜董吧?纪念东鲁和西岐亲密无间的伟大友谊。”
辛甲哈哈大笑:“还友谊呢?我敢打赌,人家拿回去就贴床头了!”
太颠一把夺过照片,挥手赶人:“滚滚滚,都滚,还嫌我不够乱?!”
“这可是老板的八卦,你不加入吗?”辛甲又翻了翻堆成小山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能看出两人关系匪浅,衬得近日的流言越发虚假了。
太颠咬牙切齿:“那你来替我干这个活,一天十八个小时跟着他们,看着两个当老板的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你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给他们拍照片,还得拍出职业狗仔的水准。来吧,来干活,包你拿到第一手八卦。”
“不了不了。”辛甲退后几步,觉得无聊,又同吕公望闲扯,“咱老大带孩子去东鲁的时候,我还觉得他俩有戏。结果……唉,他半途跑回来……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看见没?我以为这就无缘无分了呢。”
想不到姜文焕居然……
“事在人为。”吕公望总结了整件事的精髓。
辛甲不无感慨:“老大那么不给面子,换了旁人啊,早放弃了。姜董真不简单。”
太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开口就直戳要害:“老大想得开,他才有戏。”
辛甲颇为惊奇:“行啊,开窍了?”
“多喝两口公关部的水,你也能开窍。”太颠嘀咕,“依你们看,老大对姜老板……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谁知道。”辛甲继续翻照片。
“……姜老板不会在西岐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太颠忧心如焚。
“难说。”吕公望答。
辛甲不敢笑得太放肆:“咳。你情我愿的事,不至于如此。”
“他——你还不知道吗?嘴硬。万一把话说狠了,姜老板搞不好真要上吊。”
吕公望嘴里的“他”是谁,在场几人都心领神会。
“想要他承认,得先逼他明白一个理。”吕公望接着说。
“什么?”太颠问。
“就算他打定主意为……守一辈子,有感情就是有感情,做不了假。”
一室沉默。
啪!一张胶片滑落在地上。辛甲弯腰捡起,拍了拍灰。画面里,姬发给远道而来的姜文焕讲解名胜,姜文焕只顾望着姬发,一丝眼神也不分到别处。
“以前我就在想……大姬董若是泉下有知,会乐意见他自苦吗?”辛甲收好那一堆照片。
没人应声。
图和文案都准备好了,太颠与各家媒体对接起通稿发布流程。
辛甲和吕公望等他下班。
两人突然听见他说:“咱们都是看客,多少为难多少苦,他们自己才清楚。”
谁甘心一拍两散?
谁肯辜负一颗真心?
辛甲默不作声。
吕公望叹了口气:“下班吧。咱们喝一杯?我请客。”
西岐和东鲁联合放出去了一批清洗舆论的通稿,今晚是第三波。
风向虽然已经转变,但整个西岐都不敢放松。太颠加班审好的内容,姬发还要再过一遍。
他改了几处措辞,又刷起边边角角的新闻,力求不留一道媒体缺口。
手机突然进来一条消息——
『我明天就走,可以送送我吗?』
他有说不可以的余地吗?
姬发甩开手机,他要先去伺候两个小的洗澡,免得他俩在浴缸里打水仗。
他要晾着这条消息,他们俩都需要冷静冷静。
姜文焕千里迢迢赶到西岐,打的是“击破不和谣言”的旗号。至于真正的算盘……他自己都不藏着掖着,姬发自然也看得分明。
他甚至疑心,姜文焕是故意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但东鲁的股价同样跌得很惨,暂时打消了他对姜文焕自行散播不和传闻的怀疑。
东鲁是老姜董留下的,姜文焕不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乱折腾它。
“爸爸!”姬虞咕噜咕噜吐泡泡,“我要漱口!”
“不行,你连一分钟都没刷满。”姬发回过神,拍拍小儿子的屁股,“你今天吃糖了,好好刷牙。”
姬虞委屈地含着满嘴泡泡,活像只小螃蟹。
为了省事,两个孩子都是一起洗澡的。姬发允许他们搓泡泡浴时玩玩水,在睡前消耗掉多余的精力。
小孩子们用泡泡捏小白兔,姬发搬个小凳子坐下,膝盖上摊着两条浴巾,一手撑着腮,在嬉笑声里发起了呆。
姜文焕的计划是,先由姬发带他大张旗鼓地游览岐山,再故意让“媒体”曝光他们友好相处的细节。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他这是想解决问题吗?他这明摆着是想套近乎,还要弄得世人皆知!
哪家正常人用这种办法啊?!
姬发坚决反对这个主意,姜文焕却早有预料。他主动提起姬发那句承诺:“是你亲口说,有机会也请我玩的。”
姬发哑口无言。
“机会是现成的,”姜文焕严肃道,“人要言而有信。”
姬发硬是不肯,非说要给他请导游。姜文焕就拿公事来镇他:“你得亲自出马,我们一起出镜,才能被‘拍到’,问题才能解决。”
眼看姬发抗拒不已,他又卖起惨来。
“你知道的,我接手东鲁没多久,很多人等着看我笑话。”姜文焕诚恳道,“委屈你几天,就当帮我一把,好吗?”
他这样说了,姬发哪里能拒绝?
姜文焕也是他见过的人里最容易满足的
头几天,姬发闷着火,故意带他跑到深山老林远足,姜文焕也不恼,走哪跟哪。哦,他俩还撞上一个直钩钓鱼的怪老头。老人家胡子一大把,拖腔拿调说:“二位缘分不浅呐。”
姜文焕眼睛一亮,正欲再问,姬发忙不迭拽着他走了。
他是彻底怕了,后面几天都是中规中矩的聚餐,去的也是热门景点。太颠联合公关部,以偷拍的视角,拍了不少“友好往来”的画面,借大小媒体之手发了出去。
姜文焕的计策很有效,西岐和东鲁的股票齐刷刷翻红,红得令人安心。邓婵玉也不跟他催命了,她腾出了手,在殷商掘地三尺抓内鬼。
倒也不枉他“负重前行”。
其实他很害怕,害怕姜文焕把事情挑明了说,这样他就失去了装傻的余地。姜文焕倒也留了些体面,但这人……无论带他去哪儿、干什么,都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再愚钝,也没法忽视如影随形的强烈视线——他又不是真的傻。
带他去博物馆,讲解员讲的文物故事他也不听,非找来馆内的宣传册,指名要姬发念。
他大大方方地提要求:“我就想听你讲。”
讲解员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姬发恼得半死,抄起小册子就朗读起来——机械式捧读,感情不能说充沛,只能说一点也没有,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姜文焕居然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在乎是酒店还是大排档,就要姬发给他点菜,点什么吃什么。不是他点的就不吃。吃的时候也盯着姬发不放,如入无人之境。
“爸爸,该冲水了!”姬诵戳戳他胳膊,打断了他的回忆。
崽子们玩够了泡泡,困得眼睛都眯缝着。姬发拿莲蓬头给他们冲干净泡泡,再吹干头发,最后裹上浴巾。
折腾完这些,时针慢悠悠走过一个角。客厅只留着盏小夜灯。
家里的人都睡了,除了他。
姜文焕今天主动说开一半,他没地方逃,只好回了那说开的一半。他讲得口干舌燥,只希望姜文焕能“迷途知返”。
姜文焕就静静地听他讲,末了,他反问姬发:“迷途?你来告诉我,什么叫迷途,什么是正道?”
他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话:离他太近,就是无限偏离正确的道路。
姜文焕似乎看出了姬发将吐未吐的话语,他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双眼却笼罩上乌云,像阴雨天的海岸。姬发直白地揭露了他心中“美化”过的自己,并以此暗示整件事的荒谬程度。
他这些言行作为不啻一剂猛药,似乎让姜文焕格外难过。
姬发闭上了嘴。他无比期盼姜文焕的生活回到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正轨,但不代表他应该无底线地伤害这个人。他停止谈论这件事,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逃回家。
姬发拐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瓶酒,但他明早还要开车送小孩上学,只得放回去。
秒针一圈一圈地走。嘀嗒,嘀嗒。
他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坦白地讲,如果他不是姬发——不是那个曾经有哥哥、如今有孩子的姬发,姜文焕的一腔心思绝不会白白落空……起码他不会像眼下这般狼狈逃避。
他一介**凡胎,怎么不会为真心所打动?他感受过也付出过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奋不顾身的爱是什么样的。他又不瞎,他看得出来,姜文焕是真心想和他走下去的。
但他忘了哥哥。哥哥……哥哥是为他、为他们而付出生命的。
生同衾,死同穴。情到浓时,他暗暗许下过誓言。后来父亲劝他,辛甲他们也劝他,为了西岐、为了年幼的孩子,他苟延残喘着。命不能给,只能将心埋在哥哥长眠的那抔黄土下。
他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挥霍,哥哥却再也没有明天可言。他是最应该记得哥哥的人,倘若连他也放下,哥哥就会被彻底遗留在过去。
他怎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不能心软,不能像自己的懦弱妥协。辛苦怎么样?执拗又怎么样?他的身边、这个家里,会永远空着一个位置,别人看到他、提起他,就会想起离开的那个人,想起他出类拔萃的才干,惋惜他天不假年。
他更不能耽误别人。
他早就决定好这么做,他也一直这么做。可为什么,偏偏要让他遇见一个姜文焕呢?
夕阳下,大海边,姜文焕和他说:“你给了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就在今天,还是姜文焕,和他说:“父亲让我活下去,我做到了,但也只是活着。”
他还说:“你带着我,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老天跟他开的玩笑,是多么的恶劣啊!
他了解姜文焕,青年才俊、人品贵重,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自己不过是一介匆匆过客,两个人共同走过一段蜿蜒的路,流下的血和泪也弥足珍贵。走到了,也就该散了。
只是这样,而已。
“谢谢你送我,帮大忙了。”姜文焕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大堆礼盒,都是他买回去送人的西岐特产。
“举手之劳。”姬发说。
“那我走了。”姜文焕腾不开手,只能简单地点头致意。
姬发的手揣进了裤子口袋。
他的小指微微抽动着,原因不明。他像面对一个敌人,或者说,一片战场,习惯性地掩饰他身上所有的异常。
“一路顺风。”他点头致意。
姜文焕没有回应。他转身走向安检口,加入等候安检的队伍中。
姬发没有立刻就走,他站在原地,目送姜文焕离开。
队伍长蛇般移动着,一个又一个人进入安检通道,进去安检的人很快会被后排的人群淹没。旅客们像一群短暂栖息的大雁,他需要稍微盯紧一些,否则很容易就会丢失目标。
他看着熟悉的背包一点点向前挪动,他的心也一步步坠落下去。他攥紧拳头,松开;攥紧,松开。如此往复,缓解由指尖蔓延到手腕的痉挛。
队伍不断向前移动着。
背包的主人刷开了电子通道的门。
我应该走了。姬发想。
背包的主人蓦地停下脚步。
姬发没能反应过来。
姜文焕冲出队伍。他没有跑,但他的步子迈得很急,眨眼间便折返到姬发的面前。
他们面对面站着。
这出格的举动打乱了姬发的头脑,使他无法从容而迅速地竖起伪装。他脸上一瞬闪过的错愕与欣喜,全然逃不过对面人的眼睛。
“说吧。”姜文焕开口。
姬发愣愣道:“……什么?”
“说你不希望我走,说你想要我留下来。你说吧,”姜文焕再向前迈出一步,“只要你说,我就留下。”
这番话听起来十分具有诱惑力。
姜文焕不放过姬发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他耐心地等待着。他胸膛中藏着一堆余温尚存的余烬,正噼噼啪啪爆出火星,重燃,像那一晚炸开在海面上的烟花,像凌晨四五点绽出千钧光芒的日出。
姬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动摇,他像沙漠里渴极了的旅人,为面前一杯清甜的毒药摇摆不定。
一步之遥。
似乎抬抬步子,轻易就能跨过。
姬发险些要被这一刻蛊惑。
轰——
一架客机起飞,巨大的引擎声在机场回响。
那声音足够刺耳,唤回姬发一线理智。
客机划过万里晴空,遗留下长长一串航迹云。姬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痕迹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发垂下眼,睫毛像丛丛小麦,遮住眸中粼粼的水波。
姜文焕什么都看不见了。
“安检快结束了,”姬发催促,“你该走了。”
他的语气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别人的聚散离合。
“你多保重,姜文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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