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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一、热烈(2)[番外]

相比姜文焕,姬发的童年显得乏善可陈。那话怎么说来着?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福的家庭千面万象。

“你恨过他们吗?”姬发摸摸姜文焕环在他胸前的手臂,问道。

“不恨。”姜文焕说,“上大学之前,我以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别人都能忍,我为什么不能?也就没什么好恨的。”

姬发咂嘴:“哈,你从小就倔。那上大学以后呢?”

姜文焕笑笑:“不恨,恨也没用。”

从乡下到城市、从平房到楼房再到别墅、从公用电话到大哥大和座机,都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恨”太虚无缥缈,换不了票子,更换不来这些羡煞旁人的玩意儿;同样的,恨也抹不掉烟酒缭绕的臭味、幼年饿过的肚子、手背上颜色浅一号的烫伤疤痕。

更何况,他的人生中真的没尝到一点爱的雨露吗?东鲁举步维艰时,父亲天南海北跑生意,母亲以一当十顶起公司,哄他睡觉时面前摞着堆文件。他在宣传栏和学校活动里学习表达爱,他写信、画画、做手工,但这些花了他好几个夜晚的细碎玩意儿换不来父母的一个笑,它们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他随手拿到的一次满分。他在学校认真听完每一场别的小孩都不爱听的“家庭讲座”,不熟练地尝试用语言和行动袒露对关怀的渴望,却被训斥“不知足”;他提议一家去随便什么地方野游踏青,得到的评价是“心思不在正事”上。

唯一一回,父亲出差回来,突发奇想去学校接他,撞见一个女孩分给他一只棒棒糖。

那只棒棒糖被踩碎了,它成为他十八岁前挨的最后一次打的导火索。也就是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人生新的目标:走出去,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至于在人来人往的公司里挨过的那些骂,先辈已逝,他宁愿把它理解为“爱的礼物”。这份礼物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他做了父亲之后,时时告诫自己不要对任何一个孩子给出这过于沉重的……“父爱”。

他明白父母不容易,但他受够了随便什么亲戚对他反反复复地念叨。他不恨父母,他感恩他们的付出,可他无法说自己对他们有任何别的期望。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个世界里可有可无的一分子。

姬发上年纪后畏冷,姜文焕搂着他,任他在被窝里对自己动手动脚。姬发不安分地这摸摸那捏捏,比小时候的姬虞还手贱。

“你觉得……我是合格的爸爸吗?”姜文焕突然问。

姬发歪着脑袋看他:“这会儿才问?太晚了吧?”

姜文焕严肃道:“我们要时刻保持自我反省的好习惯。”

姬发想了想,反问道:“你说,我是合格的爸爸吗?”

姜文焕果断给予肯定答复。

姬发给他、给孩子们的爱,是他憧憬过也会一直珍惜下去的那一种。

“你比我更好。”姬发翻个身,捏捏姜文焕的脸,“这就是我的回答。”

姜文焕勾起唇角:“看来家务水平是重要评价标准。”

姬发:“……”

说好的煽情呢?

怎么一言不合就拆他的台?

“你真讨厌,姜文焕。”姬发撇开姜文焕的手,关灯睡觉。

姜文焕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发脾气也算标准吧……哎哟。”

姬发在被子里踹了他一脚。

姜文焕龇牙咧嘴:“我也没说错啊……”

姬发回头瞪他:“再哔哔就离婚。”

姜文焕赶紧抱上去:“你是世界第一好的爸爸,我比你差十万八千里。咱俩都快五十了,离了婚,我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看的对象?”

他吧唧吧唧亲了几口,姬发像只被顺毛的兔子一样软趴趴。姜文焕关灯钻进被窝,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一出“床头吵架床尾和”。

结束后,姬发睡沉了,姜文焕凝视着他的脸,一丝后怕缠上他的心头。

姬发第一次邀请他,是请他参加毕业典礼结束后的聚餐,他拒绝了。

如果……如果十年后,姬发没有向他发出第二个邀请,他们会不会……会不会就此错过?

那时连父亲都松口让他再留一天,是他自己决定要马上离开。父亲说:“这是你的大日子,你多留一天吧,东鲁的事也没有那么着急。”

他反唇相讥:“大日子吗?您甚至抽不出一天时间来一趟我的学校,看来这日子还不够大。”

父亲没理会他的讥讽:“你们年轻气盛,以后也许各有成就。你留下,可以多结交些同学,日后用得上。”

姜文焕拼命克制住一声冷笑。他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放眼望去,尽是合影留念的毕业生,脸上洋溢着清澈而质朴的感情。他真诚地向他父亲发问:“您身边有一个真心的朋友吗?不是图您或东鲁的什么,就是看中您这个人,想跟您交朋友。”

他爸没说话。

“咱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天两头找您喝酒吃饭的那些人,也不求他们雪中送炭,别落井下石,他们做得到吗?”姜文焕自问自答,“我猜他们做不到,不然您也不会着急忙慌叫我回去。”

“你……”

“爸,您看不上我,到最后不还是找我这个不成器的回去接班?”姜文焕从最近的一扇侧门出观众席,“您有那么多朋友,个个事业有成,到头来也只信得过我和我妈。”

他爸回了仨字:“你放肆。”

他挂得很干脆。

姜文焕拉着行李箱,大步朝学校正门走去。箱子里装着的仍是四年前那几套旧衣服,还有套别人送的旧被褥。他的书和笔记都卖给了下一届的学生,水卡和饭卡全部余额清零。他四年的青春大部分装在这二十寸大的行李箱里头,剩下的一部分在他手上垒成厚厚的茧。这一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朝歌大学曾有过这么一个学生,不会有人像姬发为他哥哥做的那样,铆足劲要在校纪念册上为他开出浓墨重彩的一页。

他甚至没能做到他十八岁前一心要做的事——毕业当天,他便踏上返程的列车,回到了故乡冷冰冰的怀抱。

东鲁已经危在旦夕,他别无选择。

从姑姑意外身亡、表弟殷郊被连夜送出国以后,噩耗便接连不断地飞来,东鲁的货源被拦截,海运被叫停,在开发的产业园也受到严密调查、不得不暂停施工。连环打击下,父亲决定召他回去,把自己一家子都奉献给他一手创立的事业。

校门口,等着拉学生的出租车一字排开。一群司机师傅围上来问:“小伙子,要不要打车?”

姜文焕看了一圈,对一个面善的师傅说:“要,我坐您的车。”

师傅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箱子,领他到自己停车的地方。

姜文焕拉开车门,正要上车时,他似心有所感,回头看向学校大门。

“朝歌大学”四个烫金的字,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穿过树荫与围墙,他的记忆跑过学校的主干道,跑过一幢幢教学楼,跑过他和姬发决过胜负的体育馆,跑到他住了四年的寝室楼门口,跑进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盥洗室。

有个人问他:“我是62班的,你是几班的?读哪个系?”

他回答:“跟你没关系。”

再也没有关系了。

师傅放好行李,合上后备厢。他上车,关上车门。

车上,师傅主动找了个话题:“你们朝歌大学都是选拔的好学生,不像我闺女,一提学习就头疼。”

女儿。

如果他有一个不爱学习的女儿,他会变得和父亲一样古板严苛吗?

姜文焕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考虑如何做一个“父亲”——这是他最讨厌的头衔。

从朝歌到东地,没人送别他,也没人迎接他。已是凌晨,东地风最大的时刻,火车站广场装修,他顶风走出老远,才拦到辆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张了张嘴,一时想不起该回哪儿去。

“去……厂家属院。”

他家的老房子,他挨饿受冻的地方,墙上应该还有他用油笔画的大头娃娃。

姜文焕花了大半个晚上打扫干净老房子,在里头对付了一晚。次日,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如约到东鲁大厦报到。他这次进公司的身份变了变,不是姜董的儿子,更不是东鲁的年轻继承人,而是一颗螺丝钉、一个趁手好用的苦力、一个与东鲁荣辱与共的……顶锅侠。

他在大厅等了会儿,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快步走来:“姜文焕,对吧?”

姜文焕点点头。

“我是曹宗,项目一部负责人,以后你直接向我汇报工作。”曹宗领他上电梯,“我先带你熟悉下公司环境,认识认识部门的同事,再去领你的办公物品。”

姜文焕总觉得曹宗很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瞥了眼曹宗,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曹宗的半边脸。

啊。

姜文焕想起来了。

——上小学的时候他被他爸提溜到会议室挨骂,这个人在门外听墙角。

他挑了挑眉。

第一天没有太多工作,姜文焕看了一整天的项目案例。临下班,曹宗过来问:“我们晚上去喝酒聊天,你也一起?”

曹宗是他的上级,暂时的。两人心照不宣——姜桓楚故意把姜文焕调到曹宗的小组,是为了给儿子铺路。

姜文焕不讨厌这个人,他做人做事有分寸,不巴结也不疏远,是姜文焕中意的性格。

姜文焕指指电脑:“还有数据分析没做完。”

曹宗唉声叹气:“年轻人,不要这么离群索居,要勇敢地拥抱世界,让别人认识你。”

姜文焕敲着键盘:“下次一定。”

“你真不跟我们一起?”曹宗一个劲撺掇,“大家都挺想认识你的。你来这么久,我们也不了解你……”

有什么好认识的?等他按父亲定好的路走上去,所有人都会认识他。此刻认识他的人,要么逐渐与他保持距离,要么曲意逢迎。对于这时的他而言,“联络感情”的付出与回报并不成正比。

曹宗看出他的拒绝,东拉西扯几句,走了。

整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围成小方格的工位,电脑和台灯的光源。

男人的青春期迟来迟去,满腹的情绪,道不尽的委屈,愤懑于无人懂得自己。到了连青春痘也不肯再造访的年纪,别人主动伸出橄榄枝,他却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太虚伪了——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人,奢望在酒精作用下能够了解别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渴望何种生活,他想达到什么成就——大学选修的哲学课程,老师布置的结课作业留下这三个问题。他用最擅长的议论文体裁写满三张白纸,拿到中规中矩的分数,结了课,赚到学分。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解答不出这个问题,更多的人甚至意识不到,茫茫人世间,“自己”居然也是一门可以选修的课程。我思故我在,意识不到,问题就不存在,人也像没有存在过。

又过了段时间,他适应了新单位,工作步入正轨。姜桓楚没有看过他,他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身份,但他姓姜,通身气派又和老姜董如出一辙,稍微留心就能猜出他的身份。尽管他的待遇和同级员工一致,但全公司待他的恭敬态度、对他一举一动的观察,以及工作交流中偶尔冒出的一句试探,无不说明了他的特殊性。

他干了三个月,他爸连他上传到后台的报表都没看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加班的夜,他爸突然致电他,要他明晚去一趟海滨别墅,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慈祥,生生听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踏进别墅,宾客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侍应生引他去姜董所在的会客厅。他父亲正与几个陌生人相谈甚欢,中间坐着位巧笑倩兮的年轻姑娘,见他来,脸上飞起一朵红霞,羞涩地低下头。

姜文焕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他看着这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胃里腾起强烈的呕吐感。

逢场做戏一夜,宾客散去。姜文焕找到父亲,问道:“你骗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注意你的措辞。”父亲不满道,“你马上三十岁了,也该考虑将来的事了。这姑娘很好,我看她也喜欢你,过几天就把婚期定下来。”

“我还有半年才过二十三岁生日。”姜文焕平静地说,“我回家是为了东鲁,为了您和我妈。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我们没感情。”

“你还是年轻,感情可以培养,男人就该成家立业,不成家像什么样子?”

“我不结婚。”姜文焕说,“你逼我结婚,不如现在就拿刀砍死我。”

父亲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他的儿子被邪祟附了身似的。可他一直都是这样倔强、不服输,父亲从未正视过他,更从未认识过他。

此刻,父亲的震惊与愤怒,消散了他心中一团郁结多年的气。

父亲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打得偏过头去,父亲却像承受不住自己力道似的连退几步。姜文焕的脸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充满报复的快意——父亲老了,终于,靠着年轻力壮,自己压倒了父亲一头。

他没空去想,自己对陌生婚姻的激烈抵触,究竟源于何故。

父亲嘴唇颤抖:“滚出去。”

他滚了。

老房子住着很好,旧日的痕迹轻易启发他对将来的各种想象。无疾而终的“相亲”引起他新的思考——母亲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妥协于世俗、妥协于母亲含泪的目光,还是将这样的家庭延续下去。

风吹过,雨落下,水奔流,火在烧。既然逃不过时间,那便将自己的全部都交给时间。

老房子的木质立柜虽年久失修,用着却很方便。难得不加班的周末,姜文焕买来螺丝刀和五金零件,敲敲打打地修理这位老伙计。换好合页和螺丝,他上手试了试,柜门已开关自如。他打开行李箱,分门别类,一股脑将朝歌大学四年的岁月塞进这专门用于盛放过去的木柜里。

有一张院系大合照,是运动会时拍的,用的是俯瞰的角度。姬发站在最前面,高举院旗。他循着记忆找了找,在照片左后侧的角落找到了自己——他个子高,参加任何活动都得自觉站后排。

他找了支笔,在相片背面写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句话是他从那场篮球赛中参悟出的道理。看似是他夙愿得偿,能与姬发一决高下,然而他并不满意这份不光彩的战果。或者说,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流着血的对手输给毫发无损的自己,显得你的对手多么坚韧、自己多么卑劣似的——可他就是忍不住。一个人穷尽一生,也极难寻觅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裁判吹响结局的哨音,满场喝彩。一群人冲上赛场,姬发被欢呼着高高抛起。

颁奖人找不到胜利者,因为胜利者溜出体育馆,冲到外面的药房买伤药。

他拿着伤药回到体育馆,人墙一层又一层。他踮起脚尖,远远看到姬发趴在他哥哥背上,流血的膝盖被包扎好固定起来。伯邑考眉头紧皱,却难掩自豪。

属于姬发的、万众瞩目的荣光,以及袒露伤口和脆弱的幕后,他只会分享给他的家人。他手里的伤药花了他很大一笔生活开支,注定了他接下来一个月都只能靠食堂的例汤和馒头过活的穷酸日常,就像少年人一颗热烈的心,血淋淋地捧出去,无非是烫伤别人,或者黯然熄灭。

他没有再尝试挤进人堆里,而是溜进更衣间,找到姬发的柜子,把伤药放在他的水杯边上。

他盯着团成一团塞进柜子里的外套和包看,看出了神。

——这马大哈,柜子都没锁。

他在后台楼梯口蹲了一会儿,伯邑考背着姬发到更衣室拿东西。他听见姬发嚷嚷:“哥你别瞎说,我哪儿有什么倾慕者……”

伯邑考似乎是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原来他还是不甘心。

他自嘲地想,人有时还不如动物。动物最大的好处是懂得求存,即便常闹出为食而死的笑话,不过也是性命存亡之际的殊死一搏。而人呢,却往往贪心不足,得不到是因为不求,求也得不到,是因为妄求。“不求”与“妄求”之间横亘着一道斑马线,那里的人群徐徐而动,可能终其一生都达不到想去的地方,更有甚者,连这斑马线在哪儿都不甚清楚。还有的人,嫌这安全的通道太慢、太拥挤,故而另辟蹊径,有人成功跃向目的地,坠入无穷无尽的**中;有人中道崩殂,徒添笑柄。

他不想和一群人挤一条斑马线,更不愿沦为笑话。他认准了自己的道路——只属于自己的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很多年以后,姬诵打篮球磕伤了膝盖,姬发人在国外赶不回家,他领着去了医院。晚上他给姬发打视频汇报儿子的情况,姬发把姜文焕打视频的帅脸截图下来,在他胸前P了一朵小红花贴纸。

“小姜爸爸辛苦了,给你花花。”姬发把这张照片发给尽职尽责的好爸爸。

“好爸爸”姜文焕看了那张照片好一会儿,憋出一句:“小诵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姬发“嘁”了一声:“这不肖子巴不得我多在外头待着,好能少管他几天。姜董你行不行啊,想我了就说想我了,甭拿青春期臭小鬼当幌子。”

姜文焕从善如流道:“我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

“……”姬发被直球打得脸红透,他哼哼道,“过两天吧……哎,小鬼伤得厉害吗?”

这人真是……对他说两句好听的,他又接不住。

“不重,医生开了药,我让悠悠监督他按时用上。”

“这小鬼,倒会听妹妹的话。”

两人又笑。

姬发忽又想起件事:“咱俩打的那次篮球赛,我不是膝盖破了点皮嘛……”

“那叫破了点皮?”姜文焕不满地反驳。

“咳,”姬发摸摸鼻子,“这不重要。后来我回更衣室拿东西,你猜怎么着?有人往我柜子里塞了瓶伤药。”

姜文焕捻了捻手指,没说话。

也许是视频像素太糊的缘故,姬发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接着说下去:“估计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吧,我哥非说是哪个‘倾慕者’,他也真会脑补的……”他如今能够很自然地提起伯邑考的事,而不会再引发心因性心绞痛,这是好事。

“然后?”

“然后就没然后了,那药挺好用的,我哥让我用完了收好,他说我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指不定哪天就又用得上了。”

姜文焕心想,有朝一日,他若能在九泉之下碰见伯邑考,一定要跟他认真聊聊。

“我还想办法打听过送药的是谁,也没打听出什么线索……哎,你有什么头绪吗?”

姜文焕作势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好像没有。”

姬发不无遗憾:“唉,连声谢谢也没跟人讲过。”

姜文焕一手托腮:“那你在心里多说几遍,他会听到的。”

那时他尚不知晓,年长他们近十岁的伯邑考早已看透这位匿名“好心人”的身份,甚至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他更无法听见姬发在心里对他说的谢谢。他只能从来到东鲁的一批学弟学妹们口中得知,姬发毕业后先回到岐山,不过一年光景,姬发又离家前往朝歌,正式投入殷寿麾下。

姬发绝对在去留问题上摇摆过,他禁不住猜测,殷寿私下里是如何游说他的,竟连伯邑考都留不下自己的弟弟。

在东鲁愈久,他了解殷商和东鲁之间的盘根错节愈深。姑姑与殷寿的离婚与死亡风波在前,致使父亲很不喜欢这位前姑父,连带着也不喜欢殷商。父亲似乎隐隐担忧着什么,交给他越来越多的要务,他不负众望,完成得滴水不漏。在自家的产业里,他当然升迁迅速,不过半年,曾经的上司曹宗就该叫他“姜总”了。

父亲对他说:“记住,从今往后,殷商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尤其是殷寿,你要格外小心他。”

姜文焕点头:“我记住了。”

后来,姜文焕听说,姬发在为殷商追一笔单子。姜文焕想,一笔单子,就算成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犹豫了一根烟的时间。

他思虑再三:他羽翼渐丰,也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

他还是决定,利用自己的职权、偷偷去帮姬发——相当于,帮了殷寿。

他刚进入管理层不久,虽然已有了自己的人手,根系却不够深,更无法绕过高层的眼线。

父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父亲非常生气,严厉地责骂了他,又收紧公司制度、加强了对他的管束。他被勒令搬回姜家大宅,失去了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又过半年,他再也没空去管别人——母亲病重住院,病危下了四次。转眼就要入冬,医生说,就看她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一整个冬天,他都蹲在病房里,祈求能用自己的全部换来一个奇迹。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果金石不开,那就是还不够精诚。

东地破天荒连下四天雪,气象局发了红色预警。母亲合上眼时,雪停了。

她的手向来是很冷的,哪怕姜文焕搓热掌心去焐,也总是焐不暖。他从小脾气就倔,晚上妈妈给他盖被子,他偏要把妈妈的手揣进怀里。那时妈妈的手没有这么多黄褐色的斑点,血管也不像树根一样虬结在手背,小孩体温高,焐上一时半会儿,总能焐得温热。这天他还像小时候那样给母亲焐手,母亲的手却越发地凉。

他没成家,母亲是遗憾的,但她不说。她只留下一句话。

“妈对不起你。孩子,好好的。”

他说:“妈,是我对不起你。”

妈妈想摸摸他的脸,不回家的四年里,他长成了野地里一棵餐风饮露的树,变得让她有些不敢认。他弯下腰,把脸凑到母亲手边,母亲的手指动了动,指节刮过他的眉毛,像羊水流过那么痒。

她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原来有这么多的事,哪怕精诚所至,依然不可挽回。就好比,即使母亲病危,还是唤不来忙碌的父亲。

父亲在干什么呢?在接受采访、在视察工厂和码头、在签一份份价值百万、千万的合同,他可以在东地的任何角落,唯独不会在母亲的病房。

姜文焕恶毒地想,要是他找个记者,以东鲁接班人的身份控诉姜董的冷心冷情,父亲有没有可能因为股价的波动来看看母亲?哪怕他只图个夫妻情深的名声呢?

他以为父亲甚至不会操心母亲的后事,但父亲来了,讣闻是他亲自写、亲自发的,灵堂他也守了,从追悼会到出殡,一应事由是他亲自包办,很妥当。

守灵是他与父亲一起,父亲毕竟年迈,姜文焕到底没学到他的无情,哪怕守灵的不是父亲,而是素不相识的、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也不能心安理得让人家一晚上不睡。

母亲灵位在前,他发誓,他原本不想吵架的。

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妈走前,一直念叨你。”

父亲说:“念叨就念叨吧。”

他的脑子“嗡”的炸开。

快三十年了,父亲的眼里心里,到底有没有过这个家?

这个问题会冒出头,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他控制不住吼出声。

等到发泄出一腔恶气、理智稍稍回笼时,父亲直起身,对他说:“我快要去陪你妈了,我得告诉你一些事。”

殷商和东鲁的交易与宿怨,殷寿的野心,姑姑的死;东鲁内部的奸细,父亲安插在殷商内部的眼线。

父亲说:“哪天东鲁出了事,你去章丘港区,找到咱家‘鲁宁’号货船,船号编码是你的生日。该有的东西船上都有,你可以直接乘船离开。”

灵前的烛火微微摆动。

姜文焕反问:“难道我们斗不过殷商吗?”

父亲说:“对。”

姜文焕抓起纸钱,撒在火盆里,火苗倏地拔高几寸。

“我不信。”他掷地有声。

第二天摔丧驾灵,他嗓子哑了,又肿又痛。

都怪他爸。

母亲走后,父亲偶染风寒,到入春都没好全,东鲁内部分出几股派系,姜文焕年纪轻、压不住人,只能笼络一方、敲打一方,勉强维持住了局势。殷商那边,随着帝乙病重,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听说帝乙钦定的继承人殷启近日有些疯疯癫癫的,殷家怕权柄交接一事有变,联手把殷寿支去了冀州谈收购。

殷寿这次没有隐匿自己的实力,冀州的收购进展很顺利,姬发出了不少力,一跃成为他身边红人。他们带着收购合同赶回朝歌时,帝乙还特地设宴迎接,就连这种场合,殷寿都带了姬发前往。

就在这一晚,帝乙饮酒过量,突发疾病离世。与此同时,原本要接任殷商董事长的殷启酒后驾车,与一辆大货车迎面相撞,整辆车都被碾成铁片。

殷寿顺理成章接手殷商,风头无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姬发会大展拳脚的时候,他却突然离开了殷商。有消息说,他是负伤逃走的。

姜文焕在殷商有一位秘密线人,是他的一个学弟,学弟出身贫苦,姜文焕资助了他四年的学费,给他在朝歌置办了院子,让他可以接父母到朝歌养老。在姜文焕被其父姜桓楚严加管束的日子里,他是唯一没有被父亲斩断的风筝。

他携来了姬发的嘱托。

“转告那位好心人,殷寿手里沾着人命,恐怕会大开杀戒,万望小心。”

线人告诉他,这句话写在纸条上,用弹弓打进了他们住的院子。打开时,纸条上沾着的血还没干透。

但还是太晚了。

他尚未来得及传讯给父亲,就被绑到一个暗无天日的阴暗地。殴打、羞辱、谩骂,有人用鞋尖踹他的胸口,脚踩住他的脖子。他听见电话里像模像样的勒索,他想传递一些讯息,但他的嘴被塞得严严实实,发不出声。

经受电椅的酷刑后,他的意识里朦胧残留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身影,还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刀。

“你要……活下去。”

这父爱如山的结局太过无趣,殷寿不喜欢。但姜桓楚留下的这个儿子非常听话,而且不算太蠢,做白手套不错,勉强令他满意。

从父亲出殡后,姜文焕的时间再一次流动。

他看着殷寿在他父亲一手建立的东鲁中胡作非为,他冷眼看着。别人眼里的他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一条效忠杀父仇人、忤逆不孝的畜生,他都知道。

但他们不知道,他要活下去。哪怕做一条狗。

这是他为殷寿周转非法货品的第七个月。西岐的谁死了、谁接掌了西岐,他已不甚在意。

又过半载,姬发数次被人发现自残行为,消息不胫而走,经由同院的学弟学妹们送到他的耳朵里。听说最严重的一次,救护车半夜三点赶到西岐大厦——在服用过量的药物后,姬发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

姜文焕的杯子摔碎在地上,他没有叫保洁,自己蹲下来,一点点捡拾起地上无用的碎片。

手指一痛,一道血痕。他看着手里滴落的、殷红的血,笑出了声。

将要冲破胸膛的激烈情绪,是嘲讽吗?

收拾干净碎片,他回过味来。

那是愤怒。

他在愤怒。

很多年以后,他们待在西边的家里打盹。孩子们上周末补习班,大人们玩你问我答解闷儿。

姬发问姜文焕,胳膊上的划痕怎么来的,姜文焕如实回答:“给家里人收尸的时候划的,比抽烟有用,解压。”

按规则,轮到他提问。姜文焕问他:“是什么让你停止尝试自杀的?”

“我没想自杀。”

“救护车大半夜接你度假?”

“我说真的,我没想自杀。”停顿一下,姬发强调,“我不可能让父亲失去最后一个孩子,也不可能让两个孩子失去他们的爸爸。”

“那,药物过量……怎么回事?”

“你这是第二个问题。”姬发不满道,“我从黑市上搞到一种药,据说吃了以后,真的可以做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太着急了,服用的剂量太大。”

姜文焕还有问题,姬发抢在他张嘴前问他:“你最不甘心的事是什么?”

“篮球赛,”姜文焕回答,“和你对阵的那场。”

姬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那场险胜的比赛按下了他所有不甘心的开关。他不甘心因为一时疏漏输掉比分,不甘心连一瓶药都送不出手,不甘心……比赛中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最终沦落得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姜文焕说:“最后一个问题。”

姬发洗耳恭听。

“我让你失望过吗?”他问,“你后悔过和我……吗?”

姬发朝他招了招手。

他坐近了。

姬发捧住他的脸,他的唇齿被温热绵软的触感占据得满满当当。

“我没有后悔过,但不能说没有失望过,”姬发的呼吸洒在他的唇上,“毕业聚会上,我想找你碰一杯,但你不在。”

“下不为例。”姜文焕与姬发鼻尖相抵,“我保证。”

“我拉你上贼船的时候,还写了封信给你。”姬发忽然说,“虽然目的不纯,但也是很用心写的。你看了吗?”

“我看了,我还记得你写的每一个字。”

姬发撇嘴:“骗人。”

“没骗你,那天是个大风天,浪很大。我去给殷寿交易一批货,你的信就来了,开头是‘姜文焕,你好,你我学校一别,光阴十载。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姬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唔唔!”

“不许念!听到没有!不许念!”

“你敢写,不敢听我念吗……哎哟!别打别打,你听我讲,我收到信的那天……”

收到信的那天,他站在码头边。海风猎猎地吹,吹得胸腔也干涸。

跟了他小一年的彭祖寿来到他身边,假装与他核对货品数量,悄声道:“西岐的人找过来,说他们新上任的姬总想要见您。这是他写给您的信。”

这是他不再打探那人消息的第七个月。

姜文焕拆开信,一行一行读下去。

“写了什么?”彭祖寿问。

姜文焕伸手,彭祖寿摸出打火机给他,看他点燃这封信,灰烬飞散在空中,被海浪卷入怀抱。他在彻骨的绝望中磋磨太久,久到磨砺出前所未有的、锐不可当的勇气。

“光明。”姜文焕眺望海平面,“他是这么说的——为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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