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无云,微风,下弦月。
伯邑考坐在沙发上,客厅没开灯。
夜很深了,父亲已在屋里安寝。他明日要坐五个小时的车,到山里的仓库去视察,充足的睡眠非常必要。
但他横竖睡不着。
自他去年接任西岐董事长的位置后,一个安稳觉就成了奢侈品。他的睡眠变得很浅,否则很难因突发事件被敲门时及时清醒。像今天这样平和而晴朗的深夜、最令人放松的夜,就是最危险的夜。
危险的人或事都是十分狡猾的,他们洞悉人的□□与精神上的弱点,时刻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近年气候不大好,前两年雨水很多,今年年头,父亲看了日子便叹气,说怕是要出旱情。这几天他接到通知,说是可能发生极端天气。
他半夜惊醒,未顾得上抹掉额头的汗,就立刻致电各试验田及农林基地,让他们做好防灾准备。打完电话,他躺下,辗转反侧半晌,又坐起来。他开门,门外空无一人,他放轻脚步,摸黑下楼梯。
客厅那扇窗户很大,拉开窗帘,坐在沙发上,能清晰地看到岐山月色的一角。他在心里比量着方向,这个时间,月亮是悬在东方的。朝这个方向开车出去,拐上国道,行驶一个晚上,晨晓便能抵达朝歌。
朝歌离岐山两千多里,太远了。如果伯邑考自己开车过去,要开十个小时;每次姬发自己开车回来,伯邑考都叮嘱他早点出发,开慢点,傍晚到最好。傍晚到家,正巧能赶上家里一碗面。
上车饺子下车面,家里的老规矩。
客厅的茶几上,茶壶的影子往正中偏了几分。
伯邑考的手肘撑在沙发的皮质软扶手上,十指撑着额头。算路程的几十分钟里,睡意在他头脑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太困了,但他心底里某个地方叫嚣着不安,他决定再守一会。守到三点,岐山内会有拉货的大车进进出出,西岐的门店也该开门给早市和各大酒楼饭庄供货,他们一醒,一道无形的壁垒便又立起来了,他也可以安心去补两个小时的觉。
时钟嘀嗒嘀嗒。
月亮偏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伯邑考揉了揉眉心,放下手,准备回卧室去睡觉。
吱——!
伯邑考立刻按下应急通话按钮。
砰!
一个人撞进门里。
伯邑考从沙发背后抽出电击器。
清亮的月光下,来人跌在地上,趴着不动。
伯邑考向前走了一步。借着月光和小区路灯,他看清这人身上糊满了深色的脏污,起先他猜测这人掉进了臭水沟,但这人身上没有腐臭的味道。
来人猛地撑起上半身——伯邑考手里的电击器差点摁在他头上。
来人像弓一样绷了几秒,“吧唧”摔回地上。
接着,那人朝伯邑考扯出个血次呼啦的笑。
“……呃,你没睡啊。”
伯邑考凝视着他嘴角凝固的血迹,紧接着,伯邑考发现他身上糊着的不是泥,而是血污。
长久的沉默后,地上的人像搁浅的鲤鱼一样弹了弹。
“我有话跟你说!我……嗯……”
伯邑考看着他。
来人面露迟疑:“我……”
伯邑考等着他的下文。
“爬不起来了……”
伯邑考:“……”
“血人”结块的睫毛抖了抖,眼睛望向伯邑考身后。
顺着他的视线,伯邑考转过身,看到他们的父亲背着手站在后面。
姬昌打开灯,客厅亮堂起来。趴在地上的人看着惨极了,衣服上晕开大片大片血迹,头发被血块糊成一绺一绺,脖子上、脸上、身上,全沾满血。
父亲立即发话:“先送他去医院。”
“不行!不去医院!”趴在地上的人又努力了一下,还是没能起来。伯邑考上前,拉起他一条手臂架在肩上,撑着人从地上起来。
“去医院。”伯邑考重复了一遍父亲的指令。
“不去!”姬发挣扎几下,没挣过他哥,“我有事告诉你们!”
他闹的动静有点大,太姒也从屋里出来了,一看这样,上前几步,抬手就给那血人一巴掌。
“去医院。”太姒指着门口。
亲妈这一巴掌很有效,抽得姬发找回了清澈的自我。
这么重的伤,背后的原因十有**不能公之于众,伯邑考没有假手于人,亲自送弟弟去西岐注资的私人医院。路上他通知助理,视察仓库的事要延后。
姬发躺在后座,难得安静地盯着他哥倒映在后视镜的眸子。
伯邑考打完电话,红灯还剩二十多秒。姬发说:“哥,你生气了。”
伯邑考没说话,也没否认。
“你放心,我没把西岐的事告诉殷寿。”姬发有些急了,脖子像鹅似的扬起来,“殷寿问起西岐的事,我都说不知道,我没……”
“我气的不是这个。”伯邑考打断他。
姬发眨眨眼,显然有些迷惑。
绿灯亮了,伯邑考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半个月后便是夏至,天亮得愈发早。医院门口被摊贩们的三轮车包围了,车上是三面封闭、一面安了活动门的玻璃箱,玻璃由铁架子固定着,一格一格贴着字。有的贴着“凉皮凉粉面筋”,有的贴着“烤饼烤馍炸糕”。
伯邑考提前打过招呼,早有穿白大褂的一群人等在后门。姬发现在只剩个脑袋能动,伯邑考搭了把手,把他从车后座转移到推床上。
门口飘来一阵油香。
姬发的肚子咕噜噜响。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伯邑考。
伯邑考询问地看向大夫。
大夫无情道:“要进手术室,出来再说。昨天几点吃的东西?”
姬发哀怨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伯邑考的手指尖抖了抖。
大夫向伯邑考竖起三根指头,意思是“三楼”,旋即推着伤号进电梯。
伯邑考在后门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医院大门口。
手术不难,皮外伤缝合多一些。左手伤得略严重,尺骨干蝶形骨折,打了螺钉和钢板;右膝关节有一处扭伤;枕骨上部有一个肿块,判断是钝性打击所致,好在只是皮下血肿,没有出血或颅脑损伤。
病历单轻描淡写,伯邑考眉心直跳。
病床上的姬发惨得不像样,左手是打着石膏的,右手是挂着水的,右腿是吊起来的,脑袋是裹着纱布的。他一脸无辜,咔嚓咔嚓地咀嚼亲哥买回来的油炸糕。
“刚出锅的就是香。”嘴上都是油,姬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
伯邑考喉头一紧。
“殷寿想做低粮价很正常,”他说道,“关键是,他有没有跟外面那些人交易别的?他是跟谁做的交易?”
姬发眼珠转了转。
“你知道什么?”伯邑考没有忽略他些微的表情变化。
“……我是知道一点,”姬发嗫嚅道,“就是……呃……”
伯邑考太清楚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德性,他吸了口气:“你早就发现殷商有问题……你是想探听殷寿下一步如何针对西岐,才把自己弄成这样?”
姬发斜着眼偷瞥他哥,若他头顶上长了两只狗耳朵,必然早就撇到后脑勺去了。
无论如何,他应该是不会再离开了。伯邑考不想骂他,他摸了摸姬发的额头,压低声音道:“爸妈说的,你也听见了,好好养伤,以后待在家里,别乱跑了。”
姬发盯着他哥瞧了会儿,挪开了眼。
“我要出趟差,”伯邑考收回手,“三天后回来。我叫阿姨过来照顾你。”
姬发整只左手打着石膏,只有手指能动。他的五指在石膏里抓挠着,肉虫子似的,摸索着抓住伯邑考的袖口。
“仓库的事一早定好,不能拖,”伯邑考向他保证,“哥哥三天就回来。”
姬发委屈道:“我都这样了,你还那样。”
伯邑考弹他脑门:“你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跟踪殷寿的交易现场?”
姬发说不过他哥,立刻颓了。
“等我回来,你再跟我仔细讲讲,你都知道了什么。我们商量商量,怎么跟父母说这些。”
伯邑考给弟弟掖了掖被角,又将遮了姬发一半眼睛和耳朵的一层纱布拢了拢。这个过程中,姬发一言不发,只是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离开前,伯邑考本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一顿、一蜷、一转向,伯邑考的食指弯成一节长钩,轻柔地刮了刮姬发挺直的鼻梁。
“乖乖的。”他轻声说。
伯邑考离开了。
护士进来换药,他长得帅,嘴巴还甜,一口一个姐姐,哄得人家心花怒放。他问新认识的护士姐姐:“姐姐,我这药就吊这一天吧?”
护士姐姐回答:“消炎药还得再吊三天。”
哦,要吊三天。姬发明白了,哥哥调整了行程,他躺在床上挂水的三天,是他最能放心出门的三天。
他不喜欢被管束,但经历了那可怕的几个晚上后,这样的管束就像裹住他的一床鸭绒被,再暖和舒适不过了。
他住的病房是最顶层的套房,私密安静,设备齐全。他的床正对着液晶电视,他按下遥控器,电视亮起,他在“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肥皂剧背景音里整理思维,天花板与他大眼瞪小眼,像亟待被写满字的错题本子。
他犯了很年轻的错误,年轻的错误通常伴随着破坏性的后果,以及注定被原谅的结局。
错误起源于他无法有效抵抗自己的愤世嫉俗。愤世嫉俗是所有聪明人面临的共同诱惑,怀才不遇则是只有面对这诱惑方能产生的幻觉。
在姬发的意识里,“毕业”意味着离开学校和家长的保护,更意味着解开他们对年轻的灵魂的束缚。这是一个落脚点,有的人选择向上攀登,有的人选择回家守望,有的人选择拥抱阳光,有的人舍了光明大道,转身向茅坑走去。
鉴于殷寿同时有朝歌大学导师与殷商二当家的两重身份,姬发以为自己也能兼顾向上攀登和拥抱阳光两个方向。几年后他发现,自己只是短暂地在光明大道上转了一圈,就像片毛肚,在阳光的底料里涮了涮,依旧保持着一种半生不熟的爽脆口感,接着便义无反顾地走向……茅坑,这个滂臭的结局。
他不认为自己的联想有任何问题。他的选择就是个茅坑——大茅坑。
在接受父兄的帮助和吃下殷寿画的那张大饼之间,姬发选择了后者。
姬发躺在病床上,闲着没事干,只好追忆傻逼年华。
他是大二遇到的殷寿。
升入大二的他,是学院左右逢源的老油条,在一众新生崇拜的目光下,好似牛哄哄无所不能。但现在这个被纱布缠得像木乃伊的姬发,只恨不能穿越回去活活掐死那个年岁的自己。
殷寿就是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以他们专业课老师的身份出现的。姬发是班干部,常要与他打交道。一开始,姬发例行公事称呼其为“殷老师”。过了段时日,他真心实意地、崇拜地称呼殷寿为“殷老师”。
直到他差点死在路上的前半个月,他的终极目标还是“成为像殷老师那样的人”。
事实证明,人不能在怀揣理想的年纪遇到殷寿这样的野心家,就像不应该全然习惯伯邑考这种事事以他为先的亲人。殷寿借他的理想谋财害命,哥哥……哥哥给了他胡作非为的底气。
殷寿比父亲小十来岁,但也是够做他父亲的年龄。比起向来朴实的父亲,殷老师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他善于发掘能力出众的孩子,也很舍得砸血本培养他们;他看不上太老实的学生,但他掩饰得极好。
姬发问过伯邑考一个问题:“哥,西岐是我这样的孩子多,还是不爱说话的孩子多?”
伯邑考的回答是:“踏实做事的人多。”
姬发哈哈大笑:“那我不适合回西岐。”
伯邑考也笑:“哪怕你是只风筝,也总要落回来吧?”
哥哥还有三天才回来,现在想这个太伤感了。姬发决定继续他未完的自我批评环节。
刚回忆到哪儿了?哦——大二,老实孩子。
姬发有一个同学,叫姜文焕,他们大二时走得很近。姜文焕是姬发见过最老实的同学,挨了室友欺负也一声不吭。他实在看不过眼。在一次与殷寿闲聊中,他佯装失言,将此事透露给了殷寿。殷寿那时正劝他到殷商实习,借此事露了手自己的能耐。
姬发头一回发现,权力居然能做到这么多。拥有权力的人,也并非父亲说得那么……需要十二万分的警惕。这世上怎会没有完美的人?英俊,慷慨,学识渊博,举手投足充满独特魅力。这样的人姬发只见过两个——一是他的哥哥伯邑考,第二个就是殷老师。
哥哥的仁厚随了父母,都说“仁者乐山”,姬发待在他身边,就像被一座青山温柔地包容着。他永远也不会伤害自己,不像殷寿,还安排大货车埋伏在他的必经之路,算计着要撞死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遭,姬发完全体悟了这句话——吃了亏以后再回看走过的路,步步有提示,步步踩雷。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殷老师和姜文焕有点亲戚关系,当然,在姜文焕的姑姑意外离世后,这层关系就粉碎得很彻底。姜文焕对殷寿这个“姑父”避之则吉,连带着疏远了他;殷寿对这个不善言辞的侄子,也是爱答不理。换作任何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都会敏锐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可惜姬发看不出来——他这时还是片等着下锅的毛肚,生涩得很。
父亲看出来了。
他第一次应殷寿之邀去殷商参观,父亲就提醒他:“看看可以,不要和殷寿走得太近。”
他还以为他爸不会说出这种类似于“别和坏小孩玩”的话呢。
老爸很少向他解释什么,他省的唾沫星子全仰赖母亲给儿子们补上。伯邑考长大后,便做了沉默的爸与调皮的弟之间的另一道桥梁。伯邑考只会把姬发当弟弟,却从不把姬发当小孩。作为哥哥,会给姬发讲一些……父母认为没必要告诉姬发的事情。
“殷商缺乏实体业务,有段时间很迫切地想收购西岐的业务。”伯邑考调出资料给弟弟看,“西岐当时在建实验基地,资金很紧张,他们想重金买断我们的粮农产品供销渠道。”
“父亲肯定不同意。”姬发斩钉截铁道。
伯邑考赞许地看他一眼:“对,所以他们恶意囤粮,意欲冲击粮贸价格,打击我们的市场。”
“这不是帝乙和父亲的恩怨吗?跟殷老师有什么关系?”
伯邑考揽住弟弟的肩膀:“我并不是在指责你的老师,但殷商与我们交恶已久,你一个人在朝歌,千万要小心。”
哥哥永远会把他放在第一位,在哥哥眼里,他的安危总是那么重要。
姬发浑身的刺都服帖了,他乖乖地答应伯邑考,一定会小心。
年轻人常常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所以会做出很多承诺,实际上,他们往往对承诺的分量一无所知。就像他答应哥哥要小心,也只做到了小心保护西岐、保护他的家,一不留神,就把自个儿给忘了。
毕业后,他回家待过一阵子,以他的能力,处理西岐的杂务轻而易举。但这样平静悠闲的生活,不是当时的他最想要的。
夜深人静时,殷老师说的话常常回响在他脑海中:他可以开辟一番新天地。
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老妈听,老妈听得直点头。在他的慷慨陈词结束后,老妈郑重地问:“晚上吃油泼面,你那碗要不要醋?”
这个家有人能理解他的志向吗?!
他悲愤道:“要,要多多的醋。”
他的岐山血统啊,注定会被油泼面蒙了心。
岐山很好,他的家哪儿有不好的地方?西岐也很好,有他哥在,他什么也不用操心。在这里生活,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姬发骨子里的血性告诉他,这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可以做更多的事,比如为西岐开辟新的战线,比如开发新产业。
饭桌上,哥哥问:“一千万够吗?”
姬发:“?”
老爸说:“让姬发先用着,不够再批。”
姬发放下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哥,我提的预算申请是两百万。”
伯邑考点点头:“嗯,我看了,就一千万吧,你省着点花。”
姬发捂脸:“哥,您能有点原则吗?”
伯邑考投向他的目光太深了,他看不懂。不过,哥哥既然给了,他就要,他省着花也是一样的。
第一年,他用一百七十多万,把西岐的线下门店向北扩展至牧区,当年年底,所有门店实现了成本回收。
第二年,他又琢磨着进行产业升级,由基础转型高端产品。他熬了四五个大夜,划了两条战线,列出六个试点区域,带着资料一家一家跑业务,拿下四家连锁酒店的供应商资格,打开了新的市场。
两年,他哥批下来的一千万预算,他花了不到六百万,这些钱在四年内全部收了回来。他的目标完成得很顺利,在西岐打出了属于“姬发”这个人的第一枪。
喜悦消退后,万事顺遂的空虚感剧烈地反扑向他。
他现在所做到的一切,只不过是躺在父兄的老本上坐吃山空。
如果换他白手起家呢?
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可以做得像父亲这样成功吗?
他能像哥哥一样优秀吗?
怀揣着这些期盼,他离开了西岐,离开了岐山。
母亲伤了心,不想见这个儿子,父亲留在家里开解她,最后只有哥哥来机场相送。姬发什么也没带,除了他爸妈去年给他买的这身休闲服,就剩背上的这只包。这包是他上高中时期的礼物,伯邑考送的,轻便坚固,他一用就是这么些年。
“注意安全。”伯邑考叮嘱。
姬发立正敬礼:“请组织放心。我牢记父亲教诲,在外面惹祸也不会说出你们的名字。”
他不是说这个。
伯邑考帮姬发翻整领子时心想,弟弟还没开窍,要不再劝劝他,让他留下?
弟弟敢跟父母据理力争,但如果……如果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他是会听的。
如果他改口,年轻人的抱负就不会带他走。
他看着弟弟那双迫不及待要认识世界的眼睛,终究没能开口。
伯邑考指了指安检口:“开始排队了。”
姬发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伯邑考,又松开手。
“我走了,哥。”
弟弟蹦蹦跳跳地跑去排队,时不时回头张望,每次张望,他脸上的神情都像是要验证什么似的。围栏外站满了送别的人,旅客们在围栏划出的格子里排队等候。伯邑考计算着姬发回头时能直接看到的角度,不断移动自己的站位。姬发一回头,一眼就能看到伯邑考向他挥手。马上轮到他过安检时,姬发顶着旁边人异样的目光,整个身子扭过去,怕哥哥看不到自己似的,蹦起来朝伯邑考挥手。他笑得那么开朗,伯邑考也笑。
轮到姬发了。他放下手,走进安检通道。摘下背包时,姬发飞快抹掉眼角的水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几分钟的时间,姬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隔间之后。
伯邑考站在原地,站到广播响起那飞往朝歌的航班的登机通知,等到登机时间结束,他从八岁看到如今的、小小的影子,没有再出现过。
迎接一场新的开始,需要多久?姬发认为,仅仅需要两个小时零十七分钟——从岐山飞往朝歌的航行时间。
阔别一年后,姬发重新踏入朝歌城,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
上飞机前,他给殷寿发了条信息。飞机落地,手机恢复信号,他收到殷老师的回信,说派了人到机场接他。
姬发曾经是他最欣赏的学生,即使他在毕业后婉拒了自己的邀约、回到自己的家乡西岐,他们师生二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用了很多方法,尝试从姬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但都被姬发巧妙地掩饰了过去。他的耐心早已消磨殆尽,但姬发主动说要来到殷商,他还是接纳了这个学生。
父亲帝乙年事已高,最近时常闹糊涂,大哥殷启步步紧逼,他举步维艰。
他需要一个帮手。
姬发加入殷商之初,殷寿无数次诱导他透露西岐的信息。然而,姬发铁了心要从头开始,他什么消息也没有。这时候的姬发之于西岐,跟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姬昌和伯邑考再疼他,也不会随便将机密交给离家的孩子。
殷寿对姬发感到失望,这个曾挑起他极大兴趣的学生,也许只配做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但很快,他从姬发身上挖掘到新的价值。姬发是个很有心气的孩子,他也很聪明,他懂得低调做事,从不跟不怀好意的人过多纠缠,甚至有办法应付殷启的刁难
殷寿带着姬发出入重要场合的频率越来越高,姬发穿戴精致地跟在殷老师身后,看着殷老师高大的背影,偶尔恍惚想起父亲。父亲的背影常常使姬发联想到岐山的黄土地,不够挺拔,却是温热而坚韧的。
或者在他出差、免不了大小饭局的时候,他被灌了几瓶红的白的,脸色酡红,脑子晕晕乎乎地想:爸爸去饭局的时候,有人敢这么灌他酒吗?哥哥呢,哥哥受过这种委屈吗?
第一年年尾,殷商办年会,他被评为优秀员工,殷寿提的名,殷启上台发的奖金。
殷启在台上,殷寿在台下。他们的父亲帝乙,一丝眼神都吝啬于分给他的小儿子。高层们围着帝乙,七嘴八舌地夸赞殷商大公子,在他们的嘴里,殷寿就像隐形人一样缺乏存在感。在这个风光无限的大哥面前,殷寿抢不到一点风头。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失礼。姬发站在台上,靠着极佳的视力看全了台下的戏码,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对他判断殷商内部的实权分布很有帮助。
殷启站定在姬发身前。
殷商大公子背对着台下,巧妙地站在镜头盲区的位置,恰好把姬发遮得严严实实。殷启举起装着厚厚奖金的信封,脸上的笑涂满了浓黑的阴影。
姬发微微躬身,伸手去接。
“啪”的一声,信封掉下,砸在姬发手上。
殷启拍拍年轻人的肩,力气大得像要拍碎他的肩膀。
“年轻人,眼睛要擦亮点儿。”
姬发直起身,神情如常。然而细看之下,他攥着信封的手指已然发白。
殷商最不缺人精,殷启在台上的小动作要传开,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姬发就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变成一只得罪了大公子、只待被扫地出门的烫手山芋。工作推进不下去,组内预算被克扣,做出的成果被废或被挪给其他人,他付出了无数心血才的中层位置,眼看着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摆在姬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回家;二是留下来,跟殷启死磕到底。
这两条路的难度差距之大,约等于珠三角和珠穆朗玛峰。
对抗殷启?殷启是殷商集团的准继承人,他只是个外来汉。
帮殷寿争一争?殷寿也许有野心,可他自身都难保,更别说顾及姬发。
难道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吗?
想到伯邑考的话,姬发猛地站起来。
不,他要留在殷商!
前年他来朝歌时,给家里的理由是——他想靠自己学些本事。但还有一条,他从未对父母兄长提起过。
——他要潜入殷商,想办法消减殷商对西岐的负面影响。
这一条,他还没有做到。
殷启的理念与其父帝乙不谋而合,他也曾对自己这个“西岐二公子”的名头很感兴趣,但被自己挡了回去,所以才在年会上给他下马威。如果放任他做大,西岐的生意就很难穿过殷商在朝歌的封锁线。长此以往,西岐说不定会被困死在西边土地。
后来姬发无数次回想这一刻的决定,如果……如果他选择前一条路,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他又怎么会选前一条路?十几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谁不是豪情万丈、气势如虹?比自己小的,一点儿不放在眼里;和自己同龄的,则是互相掐尖要强、半分不让。至于那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简直迂腐不堪,凡百的事,皆没有不墨守成规的。非要自个儿撞了南墙、到了黄河,才明白人为什么要懂得回头、适时死心。也是落到这般田地,终于能晓得,那些勃勃雄心,那些天马行空的、热切的梦想,竟都是那些不放在眼里的人默默托举着的。
翻过年,姬发平白多了许多酒局。有一次是和诸多高层的酒局,帝乙也在,殷启和殷寿兄弟都参加了。酒足饭饱之际,殷启拊掌笑道:“听你老师说,你挺多才多艺?这样吧,你给我们……表演个什么,让我们尽尽兴。”
姬发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岐山离羌地近,姬发小时候跟父亲去羌地做生意,学了点羌人的敬酒歌。他端起酒杯,唱着敬酒的祝词,一杯一杯向在座的人们敬酒。
殷寿接过酒杯时,姬发从他眸中捕捉到一线寒光。
他忽然一个激灵,差点洒了酒水。
散了场,姬发喝多了酒,跑了趟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完,才听见有人疯狂地敲他的隔间门。门一打开,他就被人摁在地上。
就在他快吐出肠子的十几分钟里,帝乙和殷启先后死了。与这对父子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全部被控制起来。
姬发的酒立马醒了。
酒水无毒,帝乙和殷启的死都与饮酒无关。姬发的嫌疑洗清了,重获自由的那天,一个怪人来接的他。
“我是殷先生派来的,”怪人个子高挑、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邋遢,“跟我走。”
“您是……”
怪人不答。
到达殷寿的别墅,一进门,侍从端上一杯红酒。
“姬发,好孩子,你受苦了。”殷寿向他举杯,“从今以后,你就是殷商的事业部经理,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的眉宇间一扫多年阴郁,不见一丝缅怀的伤感。姬发接过酒杯,心里猜出了大致的情况:在他被控制的这些日子里,殷寿怕是已经迅速掌控了殷商。
殷寿示意那个高个子怪人:“费仲,你先下去吧,我们师生叙叙旧。”
姬发多看了那名叫费仲的怪人一眼。不知怎的,姬发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不过他没多想,迎着殷寿的目光,他喝掉了那杯庆祝的红酒。
殷寿向他的得意门生分享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封神榜。
这个脱胎于古代神话传说的计划,是殷寿即将迈出的第一步。
伯邑考给姬发削着苹果:“封神榜这部小说,讲的是阐教和截教之间的争斗,也是为了扩充筛选神将。殷寿做的这个计划……是想清洗殷商的人手?”
姬发眼睛一闭,往枕头上一靠:“哥啊,你洞察力这么强,显得我很菜。”
伯邑考的脸上浮出一对梨涡。
“啊——”姬发张大嘴。
伯邑考切了一小块苹果,喂进他嘴里。
“这是第一层意思,也是殷寿交给我的任务,他希望我帮他培养一批人才,代替殷启的人。”姬发又睁开眼睛,“但其实,我只是个幌子。”
“那么,他实际是在……”
“献祭。”姬发说。
封神榜计划,一是为殷商内部大换血;其二则是将一批不谙世事的孩子,变成牟取暴利的牺牲品。
“一期培训结束后,殷寿派了两个人,接手了这些新人,他们特意嘱咐我,这些人以后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伯邑考笑了:“越这么说,你越要这么干。”
“别这么犀利嘛,哥哥。”姬发噘嘴,“我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好好。你继续。”
“有一个新人,是我在朝歌大学的学弟,家庭条件一般。殷商的待遇很好,他把父母也接到了朝歌。他人也机灵,我俩走得很近。”姬发的眼神晦暗不明,“他告诉我,他们那一部分新人,被带到了一个据说是分公司的……从没有听过的企业。”
伯邑考说:“皮包公司……洗钱?”
“不只是处理来路不明的钱。”姬发说,“他们中,会有一部分人,被派遣到各处出差。”
“国外?”
姬发彻底折服于他哥的敏锐:“国外,也有国内。”
“人都还在吗?”
姬发不回答。
伯邑考放下水果刀。想也知道,这些孩子的死伤,必会被矫饰为“意外事故”。
“赔了多少钱?”
“赔钱是次要的。事故方多数不干净,殷商的人折在他们的地盘上,殷寿就有了他们的把柄。”姬发吐出一口气,“等我全部查清楚这些线索,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死了十一个,有四个落下终身残疾。”
“所以,你想毁掉殷寿的计划。”
“对。”
“所以你受了伤?”
“不,”姬发犹疑道,“这是……另外一件事。”
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伯邑考什么都明白了。
“跟西岐有关系?”
姬发清了清嗓子:“你别急,别凶我。等我慢慢捋,慢慢捋……”
殷寿不笨,姬发私底下的小动作瞒不过他。他特意将姬发叫到自己的私邸,带姬发参观他的藏品。最后一件藏品是他珍藏的一把古剑,他抽出那把剑,剑身泛着冷光,他把玩一番,用那把剑拍了拍姬发的脸。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殷寿道。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姬发阴阳怪气地模仿殷寿的声调,模仿完,又在病床上啐道,“谁要他给的狗屁机会。”
“你怎么做的?”
“我点了他所有的皮包公司。”
“用什么理由点的?”伯邑考好奇地问。
“消防啊。”姬发理直气壮。
伯邑考没忍住笑了。
“其实我还送了点消息到国外去。”姬发咧开嘴,“他的‘封神榜’被我给撕了。”
伯邑考摸了摸姬发散在纱布外的额发:“嗯,很厉害。”
姬发脸红了一瞬,又正色道:“有一个姑娘差点就被送到国外去了,她也是朝歌大学的,她跟我说了挺多。她说,殷寿在收集……应该说伪造,关于西岐的证据。”
“什么?”
姬发缓缓吐出两个字:“垄断。”
伯邑考却没有深究殷寿欲加给西岐的罪名,他转而关注起更严重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姬发原本凝重的脸色突然垮了。
“哥……”
“殷商是四个月前闹出的大规模裁员新闻,你是上周回来的。”伯邑考笑了一下,脸上却不见梨涡,眼中也不见笑意,“你的身份很多人都知道,杀你很不划算。可殷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杀你,一定是因为你撞破了别的事情。”
姬发被伯邑考揭露得十分彻底。
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从小就这样。姬发一张嘴,他哥就知道他是饿了还是要哭,他哥没有一次不能看透他。
“……殷寿找到我,跟我说,你们做错了事,需要我帮你们改正错误。”姬发省略掉殷寿胡说的“你爸你哥从没把你当家人”之类的屁话,“他说,只要我肯做证,西岐就会变成我的。”
“你会吗?”
“我怎么可……哎哟!”
伯邑考按住他:“躺好。”
姬发龇牙咧嘴地躺回去:“不过,嘶……我嘴上答应了。”
“然后悄悄调查他?”
姬发一眼接一眼地瞟他哥,眼睛黑白分明,像做错了事的小狗。
“你调查出什么了?”伯邑考仿佛没看见弟弟讨好的眼神。
“他让我写一封检举信,网罗你们的罪名,我写了封信,拿去找他……”姬发吞吞吐吐道,“我看到……一个人和殷寿拉拉扯扯,嗯。”
“说清楚。”
“就,那什么,殷寿办了件大事,钱没到位……”
伯邑考盯着姬发。
姬发最终败给亲哥的目光:“……帝乙和殷启的死。”
“——与殷寿有关。去找殷寿的人,是他雇的凶手。”伯邑考补上姬发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你全听到了?”
姬发点头。
“你偷听的时候,被殷寿发现了?”
姬发又点头。
伯邑考直觉姬发不会这么老实:“还有呢?”
姬发嗫嚅道:“他那房子周围不是……没什么邻居嘛,也没监控啥的,都是他自己的人守着,他就有点飘。他嫌那个找他要钱的人烦,就,呃……”
听着轻飘飘的,仿佛那晚面如土色的目击者不是他一样。
他也是点儿背,殷寿把尸体丢到院子里喂狗,狗吃得正欢,乍闻到墙外陌生人的气味,不要命地狂叫,他就暴露了。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伯邑考问。
“我……我跳上车就跑,他没追到我,就找了辆大卡车……”
姬发撞破殷寿弑父灭兄且杀人灭口的始末,殷寿容不得他。朝歌到西岐两千里,绝对不止这一次拦截。
“哥,你别这么看着我……”小孩的气焰荡然无存,可怜巴巴地缩在床上,像一只蓝白条纹的鹌鹑。
就差一点儿。
伯邑考不知该说什么,他上下扫视姬发,小孩浑身是伤,也不能打,只剩下额头一块好皮。
伯邑考拍拍姬发仅剩的那块好皮:“你啊。”
“我会跟爸妈讲的,你这两天好好休养,顺便想想以后怎么办。”伯邑考最后诈了弟弟一把,“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没啊,就这些。”
姬发想挠右手上贴着胶布的皮肤,伯邑考按住他的手,用指尖轻轻揉搓。
姬发飞快地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就,那什么,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怎么跟爸妈……哎哎!就那!多揉揉”
贴近软针的部位是最难受的,又痛又痒。
伯邑考双手握住姬发缠着胶布的手,拉到嘴边,吹了吹。姬发突然沉默,视线也移向窗外,仿佛外头那棵歪脖子树是什么绝妙景点似的。
“我是有件事瞒着你。”姬发突然说。
伯邑考直起身,双手还握着姬发那只贴着胶布的手。
“我要向你坦白一个错误。”姬发一字一句道,“你听完以后,可以骂我、打我……赶我出去也行,但岐山挺多人都认识我,你得给我个屋子住,省得我露宿街头,让人戳咱家脊梁骨……”
他一紧张就嘴碎,絮絮叨叨一大堆,半天切不进正题。伯邑考摁住他手背上的针孔,使劲揉了揉,姬发又痛又痒,住了嘴。
“我知道你犯的是什么错误。”
姬发看着他,像是毫不意外自己哥哥会如此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和你犯了同一个错误。”伯邑考缓缓道,“我们也许都欠对方点东西。”
姬发好奇地问:“欠了什么?”
“真心话。”
姬发吊水的手,温度要比另一只包着纱布的手低很多。伯邑考把它搓热了,轻轻盖上一截被子。
“我希望你留在家里。”伯邑考垂下眼。
姬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哥:“还有吗?”
“该你说了。”伯邑考说。
“我,我想说,哥,我……”姬发反复深呼吸,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在他心中准备了很久,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来。或者说,这件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说出口,都是错误。
但姬发说了出来,他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什么都不怕。
然而,面对伯邑考深深的目光,他又变得异常胆怯。他恐惧可能分崩离析的兄弟关系,恐惧自己将这个家毁于一旦。
伯邑考说了一句话。
他记不清自己说了句什么,亦记不得伯邑考回了句什么,只记得伯邑考给了他一个回复后,他的耳朵里响起礼炮和火花的爆炸声,他靠着一只枕头,结果差点从那枕头上滑到地上。
等他恢复意识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伯邑考无奈的表情。他靠在哥哥半边身子上,没伯邑考扶着,他马上就要摔下床。
伯邑考叹道:“你连撞破杀人现场都不怕,我说句答应你的话,你就受不了了?”
姬发气若游丝道:“哥,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一朝得偿所愿,他脑子里有七个小矮人在办Party。
十分钟过去了,他的头不那么晕了,但他仍软软地靠在伯邑考的身上,时不时表演出一副弱不禁风之态。他不信他哥看不出他的小伎俩,但他哥刚刚答应了他的请求,他有理得很。
十五分钟过去了,他还赖在伯邑考肩膀上不挪位置。伯邑考忽然问:“那封检举信在哪儿?”
姬发翻了翻眼皮:“哦,落他门口了,应该。”
伯邑考没责怪他,而是追根究底地问:“你写了什么?”
姬发挑了挑眉毛,伯邑考知道,这是他弟弟调皮捣蛋以后才有的表情。
“我搞了一张巨幅海报,折吧折吧塞进信封里,让这封信看起来特别厚。”姬发懒洋洋的,却掩饰不住语调里的欢快,“海报上是我亲手设计的两个艺术字。”
伯邑考等着他的下文。
“傻逼。”姬发得意扬扬。
伯邑考很少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事,但他一时间不敢想象,看到那封信……那张海报的殷寿,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翌日,姬发伤情稳定,出院回家。
但老妈发火,老爸也少见地动了怒,家里没人给姬发做饭。伯邑考出去买了菜,花了一下午,置办了一大桌晚餐,算是庆贺姬发回家,但爸妈不肯赏脸,显然气没消。
姬发拄着拐,瘸着脚挠爸妈的门:“爸,妈,你们再疼疼你们的小儿子吧,我都遭报应了,你们还这么对我。”
伯邑考一把拉开他,又重重捏了捏姬发的后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姬发吐吐舌头。
好说歹说,父母是上了座。老爸不出声,老妈绷着脸,该唠叨的一句不落:“你都奔三了,在外头漂了那么久没着落,算什么事儿?这次回来必须成个家。”
父亲无声地表示赞同。
姬发与伯邑考对视一眼,放下筷子:“你们让我成家,可我哥还没成家呢。”
饭桌下,伯邑考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没人搭腔,气氛凝滞下来。
过一会儿,父亲开口道:“你哥有你哥的打算,你操心好你自己。”
姬发惊异地扫视着他的家人们。伯邑考面色如常,接了几句套话。
他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爸妈都不放心他,可他俩没人能管得了他哥——他那孝顺的、端正的、堪称富二代楷模的哥。
姬发悲愤地腹诽:他们管不了哥哥,才逮着自己管吗?
老一辈人都有股说干就干的势头。退休前,母亲是农科院的副院长,做事雷厉风行,最不喜拖延。姬发才在家睡了一觉,起床就被安排了十个相亲,全是本周要完成的任务。
他和他哥的事,他本想徐徐图之,但看他妈的态度,这事徐徐不了。
成家——人生的关键转折点——对于一些人而言,其重要性约等于斯大林格勒战役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有的人原本拥有风起云涌的生活,转眼便垮塌成一条平静的臭水沟;也有的人,原本一事无成,借了这股子东风,转眼飞上青云端。
对于另一些人,“成家”的意义就不是斯大林格勒战役了,只能说是斯巴达。
对于姬发和伯邑考这兄弟二人而言,“成家”二字,兹事体大。大到将父母气个仰倒,大到兄弟俩在父母门前并排跪了三天,也换不来父母的松口。
姬发一向以为,哥哥的性子随了父亲,他的性子随了母亲。关键时刻才发现,他哥和他,真是一丘之貉。
当父母还在发愁怎么才能分开这对由他们亲生亲养的兄弟时,姬发在医院拿到了B超单。
他很难评断这张单子的意义,只能说,如果姬发和伯邑考的“偷袭式坦白”让这个家沦为珍珠港,那这张报告单的意义,则不啻于“胖子”和“小男孩”。
——B超单上灰蒙蒙的图像里,浮现出一团小小的影子。
“我居然真的能……”姬发咽下一个词。
他至今仍无法接受试纸呈现的两条杠,更别提直观的B超单结果。
可西岐董事长却接受良好。
几天的震惊过后,伯邑考平复心情,立刻报名参加妇幼保健院开办的育儿课程,每天看完报表就驱车五公里去上课,风雨无阻。
伯邑考每天回到家,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姬发每天都会回一句“没有”,再拽着他哥一起发愁:“你说,咱怎么跟爸妈坦白这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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