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以来，哪吒从未吃过败仗，可这一次，他却败得丢脸无比。
打伤他的是三山总兵邓九公的女儿邓婵玉。那女将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骑一匹枣红大马，单手持刀，脊梁笔直，尽管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掩其清丽之色。
邓婵玉虽是女儿身，却全无小女儿的娇柔姿态，一双凤眼神采奕奕，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利剑加身，凌厉之极，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气势。
出战前，姜子牙曾叮嘱哪吒莫要大意，但看到对方是女子，他还是轻敌了。
若论武力厮杀，邓婵玉绝非是他对手，却故意掩刀败走，诱他来追，趁他麻痹大意之际，手发五色光华，正中他的脸上。他只感到呼吸一窒，一股酸胀感陡然窜上脑门，差点落泪。
众目睽睽之下，他掩面冲进相府，如同斗败的公鸡，低头不语。金吒木吒上前询问，他也不答，而是重重叹了口气，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见他左脸处淤青一片，姜子牙着实一愣，问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弟子与那邓婵玉战未数合，那贱人调头就走，弟子急去追赶，眼看就要将她擒住，谁料她回首掷石，正中弟子脸上！”哪吒说得情绪激愤，一不留神扯动伤口，痛得脸都皱了。他轻吸一口气，怏怏道：“是我不小心，着了她的道……”
姜子牙微微皱眉：“我早就提醒你不要轻敌！”
天化平日被父亲管教狠了，兵书典籍背得滚瓜烂熟，正愁没有用武之地，闻言立刻走到哪吒面前，故作严肃道：“为将之道，身临战场，务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难道你连一块石头都招架不住？”俯身端详哪吒片刻，继续说道：“还好你不曾被击打破相，否则啊，一生难看！”
“你！”哪吒气得怒冲斗牛，正要发作，却听杨戬劝道：“黄兄弟，胜负乃兵家常事，莫要拿人取笑了。”
天化道：“我是提点他，并非取笑他。”见哪吒面色阴沉，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且好好养伤，待明日黄大哥出战，替你报那一石之仇！”
次日清晨，天化兴匆匆前去应战，不及半个时辰便捂着鼻子跑了回来。他走得匆忙，连路也不看，差点一头撞在门柱上。
查看他的伤情，竟比哪吒伤得还要惨些，不但眉眼皆平，而且鼻血直流，惨不忍睹。金吒连忙扶他仰面坐下，令他抬高手臂，又从药箱中取出两团木棉果絮塞住他的鼻孔，替他敷药止血。
姜子牙匆匆走下丹墀，一看之下不禁摇头，颇有些恨其不争之意：“你怎么就不提防些，伤得如此厉害！”
“那贱人回马就是一石，根本防不胜防！她打哪不好，偏偏就打脸上，真是欺人太甚！”天化鼻音沉重，怨愤难平，一怒之下竟把棉絮喷了出来。金吒见状又取出两团新的，替他重新塞好。
眼鼻彼此相通，一旦鼻梁受到重创，便会致发泪溢，天化回来时已是眼眶微红，如今这么一折腾，登时泪流不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哪吒径直来到天化面前，冷笑道：“为将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连女将也会失手于她，被她打断山根印堂，我看啊，一百年也晦气！”
这破相之灾天化原是可以躲过的，可他担心临阵退缩会被哪吒耻笑，这才被邓婵玉掷石击中。阵前失利，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被哪吒一激，登时暴跳如雷：“你！你为何出言损我？我本是无心，你却斤斤计较！”
哪吒也不示弱，反唇相讥：“谁教你昨日辱我？我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来二去，竟是剑拔弩张，斗上嘴了。姜子牙正苦于无法克敌，被他们一吵，也忍不住发起火来，呵斥道：“你们两个都是为国杀敌，何必如此？以后再不可逞口舌之争，同心协力，才能克敌制胜。”
他二人自知理亏，满脸羞愧，不再吭声。
见他二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低头看着地面，活脱脱两个长不大的孩子，杨戬不禁莞尔。
半个月前，哪吒才行过冠礼。由于父母不在身边，便请姜师叔代劳。三加冠后，姜师叔曾祝他“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意在勉励他摒弃少年心性，培养成人美德。
南山骑射那次，杨戬还以为他真的转了性子，变得沉稳些了，但现在看来，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哪吒天化脸上的伤还未痊愈，龙须虎便火急火燎加入他们的队伍，歪着脑袋坐在地上，满身尘土，狼狈不堪。姜子牙欲替他推拿正骨，谁料才碰到他的脖子，他便叫苦连天，无奈之下只好替他擦些药酒，暂时缓解他的疼痛。
原来这日出战，龙须虎急着替同门出气，见邓婵玉败走，不顾杨戬提醒执意追赶，被邓婵玉打中脖子。
他原是龙族旁支，练就一身徒手发石的本事，与邓婵玉的路数颇为相似。本来他已看清五色石的来势，正欲低头闪避，谁料脖子太长，才打了个弯，便被飞石击中颈窝，整个脑袋横了过来，变成这副严重落枕的姿势。
他只有一只腿，若在平时，可以一蹦三丈有余，但如今脖子扭了，看东西都是横的，只好捧住脑袋一蹦一跳狼狈逃走，不想腿上又中了一石，登时扑倒在地。眼看邓婵玉回马飞来，挥刀就砍，他吓得脸都青了，也顾不得许多，沿地打起滚来。邓婵玉唰唰唰连砍三刀，都被他堪堪避过。
直到杨戬策马摇枪截住邓婵玉，他才得以脱身，退回城中。
“杨道兄为了救我，被那女将用五色石接连打在脸上，每一下都打得火星迸射，可惜杨道兄一张俊脸，就这么毁了……”联想起哪吒天化的惨状，龙须虎痛心不已，“那贱人打哪不好，偏偏都打在脸上，倘若杨道兄因此破了相，讨不到媳妇，岂不是我的罪过，不行，我要去找那贱人，让她对杨道兄负责！”
“……”众人齐刷刷看向杨戬，一阵沉默。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杨戬前脚才回到房中，还未坐稳，哪吒后脚便跟了进来，还特意探头看了看屋外，确认没人跟踪后，掩上房门。
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杨戬咳嗽一声，问道：“怎么了？”
哪吒拿起茶壶亲自斟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杨戬的面前，笑得十分狡黠：“杨大哥喝茶。”
尽管心中不安，杨戬还是接过茶杯，问道：“无事献殷勤，你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哪吒正襟危坐，目光灼灼：“你这张脸是怎么练的？教我吧！”
“什么？”杨戬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听过铁头功铁砂掌铁布衫，但像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当初闻太师的金鞭打在你脸上，丝毫不见伤痕，如今邓婵玉的五色石亦是如此，你这张脸是怎么练的，教我吧！”
“……”杨戬简直哭笑不得。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我这张脸是天生的，你学不来。”他幼时流落凡间，也曾沿街乞讨，夜宿柴房，饱尝人情冷暖，早就把这“厚颜无耻”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故而说出这番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就跟平时聊天一样。
“天生的啊……”哪吒顿时没了精神，整个人垮垮坐下。这脸似盾牌，刀枪不入的本领若是后天练成，他还可以讨教一二，天赋异禀这种事，他只能望脸兴叹了。
见杨戬低头品茶，神态悠然，韵味十足，一张侧脸轮廓分明，光洁如玉，又忍不住凑得近了些，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按，再顺手摸了一把，赞道：“你这张脸怎么生得如此好看，还厚得跟城墙似的。”
听到前半句时，杨戬眼帘微抬，唇角勾起，待听到后半句，那尚未绽开的笑容立时僵住，差点被一口茶水噎到。他艰难咽下茶水，好半晌才道：“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夸你啊！我可是很少夸人的！”哪吒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坐回原处，倒了一杯茶，却又不喝，而是慢慢转动茶杯，像在发问，又像在自言自语：“若是日后又有人拿石头板砖之类的砸我，该怎么办才好……”
“下次再有人砸你，我替你挡着。”
“可万一你不在呢？我总不能拿根绳拴着你吧？”
哪吒的脸颊尚有些红肿，再配上茫然无助的神情，越看越教人喜欢。杨戬伸手在他脑门轻轻一弹，笑道：“傻瓜，我不在时，你就不会召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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