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敲开大哥金吒的房门，把一件道袍递了过去，指着左肩上的口子道：“破了。”
金吒哑然失笑——战场上所向披靡，生活上一塌糊涂，说的就是自家三弟。
“去，替我掌灯。”金吒接过道袍抖了抖，走到案边坐下。都说长兄如父，他身为大哥，自然要肩负起照顾弟弟的重任，故而缝缝补补不在话下。
哪吒欢欢喜喜应了，用竹签挑亮油灯，端到金吒面前。
金吒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道：“怎么弄破的？”
“破阵的时候。”答得不假思索。
金吒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真的？”
“真的！”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金吒把脸一沉，佯怒道：“这衣裳不是你的。说实话。”
玉虚弟子的衣着虽然相似，但尺寸却不相同，金吒心细如尘，又久经家务历练，早就猜出了大概，只等着哪吒亲口承认了。
回想起小树林中与杨戬独处的情景，哪吒耳根一热：“是杨大哥的。前几日练功时被我不小心撕破了。”
金吒知道他曾缠着杨戬练枪，不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三弟，再过半年，你就要行冠礼了，如此莽撞委实不该，是时候收收心了。”
哪吒正寻思着如何把事情糊弄过去，见大哥不再追问，顿时松了口气，乖巧的答道：“大哥教训得是，我会改的。”
他安安静静坐了片刻，突然问道：“大哥，太阳碎片能炼化成法宝吗？”
“太阳碎片？”金吒停下手中的活计，“怎么突然问这些？”
“没什么，就是好奇。”
“能不能炼化我不清楚，不过——”金吒收好针脚，将道袍交还给哪吒，“据说很久以前，天上原有十个太阳，可不知为什么，只剩下一个了。有人说是被大羿射下来的，也有人说是被人用斧子砍死的。”
哪吒瞪大眼睛：“这么凶残？”
“不过是些传说，孰真孰假，没人知道。”
恭送师父们回山后，师兄弟几个挤到天化屋里，探望这个“出师未捷闪瞎眼”的黄大公子。
天化的眼睛仍有些红肿，但精神不错，他斜靠在卧榻上，一边使唤三个弟弟端茶倒水、揉肩捏腿，一边询问众人破阵的情况，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问及黄河阵中的情形，杨戬只说了一句：“当时我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没看到。”金吒木吒亦附和道：“我们也一样，什么都没看到。”
黄河阵一战，十二仙俱成凡体，三霄亦不知所踪，如此惨烈的战役，居然一句“没看到”便搪塞过去了，众人听后大失所望，又不着边际的瞎猜起来。
闻太师兵败，西岐迎来短暂的和平。期间武王减免徭役，兴修水利，劝课农桑，鼓励生育，很快便令西岐重现生机。
三月上巳日，西岐百姓倾城而出，聚于渭水河边，举行祓禊畔浴之礼。玉虚弟子初涉红尘，对人间习俗充满好奇，得姜子牙应允，换上常服，混在人群中翘首张望。
只见一巫女青群素襦，手执兰草，款款而来，其后跟着冠者六人，童子六人，皆是一样装扮，手捧牺牲粢盛，神色庄重，目不斜视。
巫女一路拜揖，登上高台，和歌起舞，又有巫祝高声祷告，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祷告结束后，童子将新取的渭河水注入金盆之中，并向前来祈福的百姓分发兰草。
众玉虚弟子皆领了兰草，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哪吒最耐不住性子，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杨戬解释道：“每逢三月初三，西岐上下皆会聚于渭水河边，行祓禊畔浴之礼。只因春冬交替，阴气尚未退净，人畜容易生病，故而以此法荡尘涤垢，去病消灾。”
哪吒又问：“你家乡也是如此？”
杨戬笑道：“颇有些相似。在我家乡，每逢建木花开，树上便会出现一条星河，届时族人聚集树下，载歌载舞，祭祀神明。祭祀结束后会有一场逐星会，族中青壮男子会爬上建木，潜入小天河中，追逐最亮的那颗星星。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墟海洄游的蓝色大鱼。”
正说话间，已是来到祭坛前，只听杨戬说道：“低头。”哪吒依言照办，忽然觉得头顶一凉，登时神清气爽。
巫女以兰草蘸取盆中之水，在二人头顶、双肩轻轻一点，口中念念有词。祷祝过后，二人随着人群来到河边，但见男男女女分成两拨，纷纷趟入水中，或坐或站，用河水洗涤身体。
他们皆配着兰草，笑容满面，幸福之情展露无遗。
哪吒见此情景，揶揄杨戬道：“杨大哥，你不是最喜欢洗澡么，还不脱衣裳下水？”
杨戬顿时哭笑不得。
二人来到一处浅滩，但见远处烟云缭绕，山峰微露，岸边硬石疏柳，涌水潺潺，甚是静谧。杨戬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除去鞋袜，将两腿泡在水中，哪吒也依葫芦画瓢，与他并肩而坐。
一场繁复冗长的祭祀下来，二人都有些困乏，兼之河水清凉，风景秀丽，鲜有人来打扰，不禁开始神游方外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天化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真不会唱歌，你们就别为难我了吧？”
“这怎么行？羽觞飘到谁面前，谁就得饮酒作歌，否则罚酒三杯，你们说对不对？”
“对！”
众人高声起哄，一时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哪吒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枕着杨戬的肩膀，而杨戬则身子微倾，一动不动，似乎想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本能的向后一弹，坐直身子，茫然道：“刚才我好像听到天化的声音，那边怎么这么吵？”
杨戬揉了揉酸麻的胳膊，笑道：“他们大概在玩‘曲水流觞’，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穿好鞋袜，向人群聚集处走去。一路上，不时有女子向杨戬递上兰草。见他摇头，众少女只道他不好意思，便将兰草往他怀里一塞，笑嘻嘻跑开了。
待找到天化时，杨戬手里已经抱了一捧兰草，惹得青年男子羡慕不已。
天化被人按坐在地上，狠狠灌了三大碗酒，直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哪吒远远看见，忍不住哈哈大笑。正笑得开心，忽然有人递过一支兰草，他也不细看，伸手便接，却听那人在耳边说道：“林间桃花开得正盛，我们何不过去走走？”
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桃花有什么好看的，待会岐山弋射，那才叫有趣！”
那人又道：“原来姑娘喜欢骑射。”
一声“姑娘”叫得哪吒汗毛倒竖，他霍然转身，见一陌生男子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不禁有些恼火。
因兰草有驱邪之功，于身体大有裨益，故而畔浴之后，人们会把兰草赠与亲朋好友，亦或爱慕之人。倘若青年男女互相看对了眼，便可互赠兰草，相约林间河畔，畅想未来。刚才他还笑杨戬桃花太旺，惹来不少追求者，却不想自己也会收到兰草，而且还是个男子送的！
天化早已摆脱众人纠缠跑了过来，恰好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待听到“姑娘”二字，登时笑得捧腹弯腰，眼角流泪：“姑娘，哈哈，他叫你姑娘！看来看走眼的也不止我一个！”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激得哪吒怒火更盛，他恶狠狠瞪了天化一眼，转而面向男子，咬牙切齿道：“待会南山弋射，敢不敢与我一较高下？”
从天化口中，男子早就听出些端倪，他自觉失言，便抱拳道：“理当奉陪。”他心里明白，倘若此时道歉，只会令哪吒更加难堪，唯有接受挑战，才能熄灭他的怒火。
哪吒少年心性，跃跃欲试，很快便从马场牵来马匹，疾驰而去。
杨戬赶到岐山南麓时，场上早已聚集了不下百人。哪吒挽弓立马站在最前，素衣红带，格外引人注目；男子与他并辔而行，劲装疾服，英姿飒爽。
见哪吒一副较真模样，杨戬不禁莞尔。
天边传来嘎嘎鸟鸣，一群白额雁渐渐进入众人视线。它们一字排开，飞得不快，似乎在寻找可以栖息的水草之地。
司射举起旌旗，朗声道：“谁能射中头雁，便可拔得头筹！”
话音刚落，群雄奋起，数十匹骏马奔入场中，竞相追逐。
哪吒一骑当先，身子微倾，左手托弓，右手发力，将那百来斤的硬功拉成一个满圆，当空放了一箭。
雁群已然射程范围，听到弦震箭驰之声，领头的大雁突然尖叫一声，雁群立时两分，由伺时降落的“一”字形排成了极速前进的“人”字形。
以往弋射，雁群受到惊吓后，往往会有一两只胆小体弱的落在后面，成为猎手追逐的目标，但这一次，雁群非但不乱，反而恰到好处变换阵形，越飞越快，场下骑手也彼此散开，渐渐拉成一线。
“这大雁是成精了么？居然临时变阵！”
“奶奶的，是谁胡乱放箭，把雁群吓跑了咋办？”
领头的大雁身体强壮，经验丰富，若不先将它射杀，只怕会带着雁群越飞越高，一旦飞出射程之外，便只能望雁兴叹了。
众骑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哪吒嘴角勾起，双腿一夹，白马如一道白电，将群雄远远甩在身后。他挽弓搭箭，瞄准头雁，不想一箭射出，另一支箭便自后追上，正中箭尾，将箭杆剖成两半。
哪吒暗暗称奇，扭头一看，原来是渭水河边赠他兰草的男子。
稍一晃神，男子与他擦身而过，手中长弓形似满月，蓄势待发。
哪吒素来喜欢骑射，如今碰到对手，不禁喜出望外，眼见对方抢占先机，便催促白马继续追赶，自己则足踏马鞍，借势而起。眼见雁群向左飞去，他左臂微挪，五指一松，羽箭快似流星，窜天而上。
只听嗖、嗖两声，一支羽箭贯穿头雁颈项，另一支则插/进它的腹部。头雁悲鸣一声，急转直坠，余下大雁皆被吓破了胆，四散而逃，又被随后而来的羽箭纷纷射中，掉到地上。场外观众齐声喝彩，人潮如浪，达到鼎沸。
得手后，哪吒清啸一声，白马正正奔到他的胯/下，将他稳稳驮住。那白马正是大战魔家四将时，他借给杨戬的战马，这马本就灵性十足，又久经沙场历练，早就变得令行禁止，进退自如了。
哪吒猛的溜下马鞍，探手将那头雁捞了起来，继而调转马头，向男子奔去。
二人四目相接，畅然大笑。他们皆是尚武之人，一场比试下来，早就尽释前嫌，无话不谈了。
分别时，男子将本属于自己的一半战利品送给哪吒，说是之前眼拙，令他难堪，算是给他赔罪。哪吒毫不客气收下，并把自己佩戴的兰草回赠给对方。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见杨戬站在路旁等候，哪吒兴奋得连连挥手。
杨戬接过缰绳，助他下马，二人并肩徐行，朝向山下走去。日影西斜，将绚丽的桃林染成一片赤金。
“不生气了？”
“一场误会而起，有什么好生气的？”
“想不到西岐民间还有如此擅长骑射之人，如今姜师叔正是用人之际，你……”
“我早替你问了！他叫陆风，吴国人士，因躲避战乱来到西岐，只因家中有急事，便先行离开了。他素来仰慕武王贤德，有意投奔西岐，无奈没人举荐。我让他处理完家事，再到相府找我。杨大哥，我知道你想替姜师叔分忧，难道我就不想？”
杨戬笑了。这个咋咋呼呼的野小子，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见他腰间空空如也，杨戬解下自己所配兰草，正欲替他系上，却听他说道：“别！我可不想沾染你滥桃花！”
“这枝是我自己的。”
“少来！你收的兰草多得可以喂马了，我怎么知道这枝就一定是你的？”
哪吒嘴上虽然反对，却仍是乖乖任杨戬把兰草系上。
在杨戬替他整理衣摆时，哪吒忽然一本正经道：“杨大哥，我决定蓄须！”
杨戬抬头，回以不解的目光。
哪吒继续说道：“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认错了。杨大哥，你说我是留姜师叔那样的好看，还是武成王那样的好看？”
杨戬：“……”师弟你是认真的吗？你留胡子根本不好看啊！
就在这时，天化、天祥各骑一匹枣红大马迎面赶来，只见他们背负长弓，满面风尘，模样甚是着急。
见到杨戬哪吒，黄氏兄弟勒停红马，天化火急火燎道：“杨大哥！哪吒！你们怎么回来了？我还想跟你们比试比试呢！”
哪吒解下马背上的大雁，得意洋洋道：“天化，你来迟了，弋射早就结束了！”
天化仰天大呼：“不是吧！”
天祥扁了扁嘴，满腹委屈道：“大哥都怨你！要不是你老盯着河边唱歌的小姐姐看，我们早就到了！我还想看三哥骑马射箭呢！”
“我哪有？”
“就有，你看得眼都直了！”
“黄天祥，你闭嘴！信不信我抽你！”
天化气不打一处出，撵着天祥满山乱跑，很快便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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