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吉还要责问，忽然瞥见杨戬身边站着个人，模样俊俏充满朝气，目光清澈略显天真，顿时心生喜爱，转怒为笑：“戬儿，这便是与你结誓的人？”
杨戬假扮阿姊偷上天庭，本已做好了挨训的准备，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坦然回答：“是。他便是哪吒。”又向哪吒介绍道：“这是我的阿姊，龙吉公主。”
龙吉大喜，忙吩咐碧云童子准备茶点招待客人，一场硝烟就此平息。
进得花厅，众人依次落座，龙吉公主笑吟吟看着哪吒，热情询问他“家住哪里，兄弟几人，师承何处”，已然无视了杨戬的存在。
哪吒一一答了，心里却直犯嘀咕：“她不是要找杨大哥算账吗？怎么老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忍不住反问：“龙吉公主，杨大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您不会责罚他吧？”
“他的事暂且按下。”龙吉公主微微一笑，“还有，不要叫我公主，叫我阿姊。”
哪吒略怔了怔，忽然听杨戬在耳边小声道：“照我阿姊说的去做，免得惹她生气。”回想起龙吉对杨戬发怒时的冷峻表情，怕惹她不快连累杨戬，忙改口叫道：“阿姊。”
龙吉公主笑得越发愉悦了：“哪吒，你觉得杨戬怎么样？你喜欢他么？”
哪吒不假思索的回答：“喜欢啊。杨大哥他鬼点子多，皮厚耐打。对了，此前吕岳以瘟疫屠城，多亏他采回解药，这才救了全城百姓！”
杨戬差点一头撞到桌上：哪吒，你就是这么夸我的吗？
龙吉瞥了杨戬一眼，语意深长：“他的鬼点子确实挺多。”又问哪吒：“除了刚才那些，还有什么？譬如，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哪吒扭头看向杨戬，见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殷切充满期待，忽然觉得无从开口，便怅然答道：“我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杨戬略有些失望的坐回原处，端起茶杯放到唇边，却发现杯盖未揭，不由得暗自苦笑。
又听龙吉公主道：“哪吒，你先在花厅歇息，若是觉得烦闷，可叫碧云童子领你到后山逛逛。戬儿，你随我进来。”言下之意便是要哪吒回避了。
杨戬忙道：“阿姊，哪吒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龙吉公主本已起身，闻言重新归座，点头道：“也好。”将玉帝差陆吾送来草药一事简单说了，道：“戬儿，我知你因姑母一事深恨玉帝，你便是不愿见他，不想求他，这才假扮我的模样去盗仙草，对不对？”
杨戬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被她挥手打断：“镇守悬圃的乃是玉帝龙魂，你潜入悬圃时，恰巧玉帝也在，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他本可以将你拦下，用碧草迫使你向他屈服，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把更多草药送到阿姊这里，你可知为什么？”
杨戬愕然。
他之所以变幻成阿姊的模样去盗仙草，为的是方便行事。阿姊是玉帝亲女，即使被悬圃守卫发现，也不敢过多盘问，而自己则可以利用阿姊公主的身份震慑对方，顺利脱身。
他来凤凰山拜访阿姊，一是将此事告诉阿姊，让她替自己周旋，二是讨教在凡间种植仙草的方法。
一株碧草对天庭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城百姓而言，却是性命攸关。玉帝明知盗仙草的是他，还放他离开，并将更多草药送到青鸾斗阙，便是要让他和阿姊欠天庭一个人情，欠玉帝一个人情！
他本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还是失策了。
想通此一关节，不由心生懊恼，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盏碟叮当乱撞。
“杨大哥！”哪吒忙握住他的手道：“你盗仙草是为了救人，天庭若要找你麻烦，我帮你打他便是！”他向来爱憎分明，自己若是错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对方若是错了，不好意思，打到你趴地认错为止！
杨戬轻轻摇头：“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这关系到我的身世，回头再和你细说。”
龙吉公主道：“戬儿，你虽心思缜密，却太过要强，你既然不愿与天庭纠缠，就不该这般冒险，倘若玉帝真要为难你，你未必能够全身而退。以后若有需要，可以直接来凤凰山找我，阿姊不会坐视不管。”又取出一本簿册放到案上：“这也是陆吾带来的，你看看吧。”
杨戬迟疑片刻，翻开簿册一页页仔细观看。忽然，他合上册子背过身去，用手扶住额头。
在他转身那一瞬，哪吒分明看到他的眼中涌出泪水。
哪吒从未见过杨戬流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杨戬再次转身时，已然恢复常态，问龙吉公主道：“阿姊，院外那些草药你打算如何处理？”
龙吉公主道：“那草药本就极为珍贵，人间更是难觅踪迹，若能将它们种活，三界皆可受益。然草药来自九天，汲天地灵气而活，未必能承受得住凡间浊气。不若先种在我这凤凰山中，以水灵滋润，待寻得适宜的环境与土壤，再另行移植。”顿了一顿，又道：“麻烦是你惹来的，你便留在这里，把草药种好再走。”
后山的一片开阔地上，水灵护持的法阵已经启动，杨戬拿着锄头默默翻土，哪吒在一旁帮忙，一轮红日挂在半山腰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药圃逐渐成型，二人开始移植幼苗，期间仅以眼神相互交流，并不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每种下一株幼苗，杨戬都会小心翼翼培上泥土，动作轻柔细致，生怕碰坏一花一叶。
待到幼苗全部种下，已是明月高悬，清辉满地。杨戬抱膝倚着树干，抬头仰望星空，哪吒坐在他的身边，也是一样的姿势。
深邃的天幕上，一条银白天河横贯东西，静静流淌。
默了片刻，杨戬缓缓开口道：“哪吒，你可知道我幼时也曾在那星河中玩耍，无忧无虑？”
他的嗓音低沉平和，带着淡淡忧愁。哪吒直起身子，认真聆听。
杨戬继续说道：“在我家乡，有一棵参天巨木，名唤建木，每逢建木花开，九枝盘旋间便会出现一条星河，那是建木花瓣凝结而成，光华灼灼，延绵百里，丝毫不比天上这条逊色。每逢那个时候，我的族人便会爬上建木，潜入河中，追逐最亮的那颗星星。幸运的话，还能看到天际洄游的蓝色大鱼。
那时我和妹妹还小，没法参加这场角逐，只能远远看着，替大哥加油。那一次，大哥赢了，他被族人抬起，齐力抛向天空，看着大哥的笑脸，听着族人的欢呼，我就非常羡慕，羡慕大哥的自信与强大。
比赛结束后，我们会把建木花瓣凝成的灯芯装进琉璃灯中，挂在屋檐下，然后和妹妹一起趴在窗台上，闭着眼睛许愿。我许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快快长大，潜入小天河中，取回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然后……”
杨戬忽然停住，扭头看向哪吒。几点萤火飘了过来，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哪吒正沉醉其中，不断遐想当时的奇妙景象，见他忽然沉默，便追问：“那后来呢，你拿到自己的星星了吗？”
杨戬缓缓摇头，眼底涌现悲愤之情：“没有。建木断了，被天帝一掌震断，火海吞没了整个寨子，包括老人和孩子。”
哪吒惊呼：“为什么？”
“因为，我的母亲瑶姬仙子，爱上了那片星空下最耀眼的男子。”
哪吒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总是于谈笑风声间克敌制胜，总是妙语连珠逗他开心的师兄，也会有这么一段悲惨往事，无法反抗，遍体鳞伤。
而压在他头顶的，是天，至高无上的天！
自己幼年惨死，还能有师父太乙真人施法借莲花重生，而杨戬失去的，却永远也救不回来了。
“我……我同你打上天去，向玉帝讨个说法！让他向你认错，让他向你的父母族人忏悔！”哪吒握紧拳头，将牙咬得咯吱作响。
杨戬按住他道：“我们打不赢的。”
“打不赢就再打！一次不行打两次，两次不行打三次，总有打赢的时候！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杨戬忽然将他抱住，用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几乎是以全身之力压在他的身上：“你不怕，我怕！我怕你因此受伤，我怕你离我而去！”
双臂越收越紧，勒得哪吒胸口犯疼。哪吒怔住，慢慢环住他的后背。
末了，杨戬放开哪吒，目光坚定充满自信：“放心，玉帝不敢把我怎样，我也不会受制于天庭。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何事，你都要以自身安危为重，切不可鲁莽行事。”
哪吒郑重点头：“都听你的。”
杨戬取出龙吉公主交给他的簿册，一页页翻开给哪吒观看，上面详细描绘着各色草药的形态特征，生长喜好，药效禁忌等。
“这是我母亲抄录的神农本草摹本，可助我们种植草药，待寻得适合的土壤，我们便一同把它们散播出去。”
“好。”哪吒看了一眼圃中幼苗，再次点头。
杨戬又指着柴胡旁的一行批注道：“戬儿三岁那年突发急症，高烧数日不退，幸得神农前辈采柴胡煎汤救治，方见好转。余深感神农之德，发愿建悬圃种灵药，以福泽天下苍生。然采药途中山高水险，多猛兽毒虫，多亏杨郎日夜扶持，不离不弃，方能成功。”
哪吒心生感叹道：“日夜扶持，不离不弃，是不是像之前我们守西岐城那样？”
杨戬点头：“对。”
东方微白，晨曦透过树梢照了下来，二人相依而坐，闭目安详，微风吹开手中书卷，发出飒飒之声。
哪吒伸了个懒腰，忽然一跃而起，用力去摇杨戬。
“卯时已过，完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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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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