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的那场对峙,沈青梧坦然承认时那抹挑衅的笑,将那个清冷孤高的沈先生形象彻底撕碎。
幻灭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然而,更让他惊恐的是,在那片废墟之下,竟悄然滋生出一股窥破秘密的、病态的悸动,带着灼人的热度,与冰冷的幻灭感在他体内激烈地撕扯、冲撞,搅得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当口,一封来自京都镇国公府的家书,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狠狠砸在了他的书案上。
信是父亲亲笔,措辞严厉,字字如刀:
“……闻尔在书院,不思进取,屡犯学规,更兼举止荒唐,有辱门楣!近日京中贵眷往来,多有提及平阳郡主贤淑端方,其父康亲王与为父交厚,颇有结秦晋之好之意。此乃天赐良缘,亦是尔之造化!望尔好自为之,收心敛性,专心课业,莫再行差踏错,令家族蒙羞!待秋闱过后,自有分晓。若再冥顽不灵,家法不容!”
联姻!平阳郡主!
那个从未谋面、只存在于父亲口中“贤淑端方”的郡主,瞬间成了具象化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混乱的思绪、家族的压力、对沈青梧身份的困惑与失望,以及内心深处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反复拒绝和冷落的痛楚,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把自己关在寝舍,书卷摊在面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天色阴沉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书院的月度学业考核如期而至。考场上,墨香依旧,学子们或奋笔疾书,或凝神沉思。
裴砚握着笔,只觉得眼前的试题如同天书,那些熟悉的字句变得模糊而陌生。
沈青梧清冷的身影、林清源专注的侧脸、那本刺目的《冷月窥墙记》、父亲严厉的家书、安阳郡主模糊的面容…各种画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扯。
笔尖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
结果毫无悬念,当考核名次张榜公布,裴砚的名字,赫然垫底。
讲堂里,空气凝重。
沈青梧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那份批阅过的试卷,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她目光扫过下方,最终定格在坐在角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裴砚身上。
“裴砚。”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让整个讲堂鸦雀无声。
裴砚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
沈青梧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那双清泠泠的眸子里,此刻没有失望,没有训斥,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以及一丝疲惫和烦躁。
裴砚的心猛地一沉。
“经义策论,文不对题,逻辑混乱。”沈青梧的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诗赋更是不堪入目,平仄错乱,词不达意。整篇答卷,敷衍潦草,毫无用心可言。”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裴砚:“裴砚,镇国公府送你入云麓书院,是让你来虚度光阴、自甘堕落的吗?还是觉得,顶着国公府嫡孙的名头,便可不学无术,肆意妄为?若真如此,不如早早归家,也省得在此荒废时日,徒惹人笑!”
“徒惹人笑”四个字,如同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自尊心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不是因为批评,而是因为沈青梧语气里那种彻底的、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弃。
仿佛他只是一块不堪造就的朽木,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和笑话!
同窗们或同情、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裴砚的脸颊火烧火燎,他看着讲台上那个素衣清冷的身影,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遥远。
他知道自己考得差,他知道自己有错,但他从未想过,沈青梧会当众用如此**、如此恶毒的话语来羞辱他!
是因为他撞破了“素心客”的秘密?是因为那日雨中他笨拙的关心被拒绝?还是……她打心眼里就如此鄙夷他,认为他裴砚就是一块不堪造就的“烂泥”?
巨大的委屈、愤怒、被当众羞辱的难堪,连日来积压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咆哮。
“够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他没有看任何人,尤其是没有看那个高高在上的沈青梧,低着头,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讲堂。
是夜,狂风骤起,电光撕裂漆黑的夜幕,雷声滚滚,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窗棂、青石板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寝舍内,白日里沈青梧冰冷的训斥言犹在耳,父亲家书中“安阳郡主”四个字如同魔咒,而“素心客”三个字更是化作毒刺,反复戳刺着他混乱的神经。
酒精的灼烧感在胃里翻腾,却丝毫无法麻痹心口的剧痛。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混合着委屈、愤怒、不甘,在酒精的催化下,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他猛地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寒意却让他滚烫的头脑更加混乱和疯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让他又恨又惑、又惧又念的地方。
“砰!砰!砰!”
沉重的拍门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裴砚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流淌。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嘶声喊道:
“沈青梧!你出来!开门!我有话问你!”
书斋内,烛火摇曳。
沈青梧并未歇息,她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一张宣纸,纸上却只写了几个凌乱的字,墨迹被一滴晕开的水渍模糊了。
窗外惊雷炸响,映亮了眼底深重的疲惫。
白日里对裴砚那番严厉的批评,并非全然出于本意。只是“素心客”身份暴露带来的烦扰,加上书院里重新抬头的流言蜚语,以及裴砚那副自暴自弃的样子,让她心绪难平,烦躁郁结,言语间便失了分寸,刻薄得连自己都心惊。
此刻,门外那狂暴的拍门声和少年嘶哑的呼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她猛地站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是他!是裴砚!这么大的雨……他疯了不成?!
她快步走到门边,手已经下意识地搭在了门闩上。
门外,裴砚带着哭腔的质问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被风雨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字字锥心:
“……你出来!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写那些东西?!‘素心客’……沈青梧!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配……不配站在你面前?!你对我……对我到底……有没有……”
最后几个字,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压抑不住的哽咽淹没。
沈青梧搭在门闩上的手,瞬间僵硬。指尖冰凉,那股寒意顺着血液一直蔓延到心脏。
他是镇国公府的嫡孙。
她是他的先生。
他是前途无量的世家子。
她是写“不入流”话本的“素心客”。
他有着家族安排的光明坦途。
她只有一身洗不净的流言和骨子里的离经叛道。
他是烈火,是耀眼的骄阳。她是深潭,是背负着隐秘的寒月。
他对她懵懂的情愫,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沾不得,碰不得!
开门之后呢?安慰他?解释自己?然后呢?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吗?还是让他看清自己骨子里那份离经叛道的“浪荡”,让那份刚刚萌芽的情愫彻底化为灰烬和憎恶?
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住门闩的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门外的哭喊和质问,渐渐变成了更低的、断断续续的哽咽,最后,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和一片死寂。
裴砚站在门外,他拍门的手早已麻木,嘶喊的喉咙也早已沙哑。门板纹丝不动,里面一片死寂。
他呆呆地站着,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所有的愤怒、不甘、质问,都在这一刻被这无情的雨和紧闭的门,彻底浇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为他开启的门,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麻木地重新走回那无边的雨幕深处,消失不见。
书斋内,沈青梧背靠着门板,听着门外脚步声踉跄远去,最终消失在滂沱的雨声中。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指尖冰凉,身体也冰凉。
过了许久,她走到书案前,看着那被墨迹污损的宣纸。她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素笺,提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最终,落下。
不是批注,不是文章。只有两个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紊乱的大字:
静心。
写罢,揉成一团,弃之。
再铺新纸,再写:
静心。
再揉,再弃…
如此反复。
窗外,暴雨如注,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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