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神庙淋雨归来,裴砚便有些恹恹的,而且那日之后,沈青梧对他愈发明显的疏离。
课堂上,她不再看他,不再点他,批改他交上去的、赌气般写得格外工整的作业,也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朱批“阅”字,再无往日朱砂圈点时的戏谑。
她彻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先生,用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鸿沟,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这种刻意的疏远,让裴砚坐立难安。他试图用更激烈的顶撞、更夸张的懈怠来引起她的注意,换来的却只是同窗们更加异样的目光。
沈青梧的态度,始终如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在这种压抑的焦躁中,那个盘旋在脑海里的名字——“素心客”,反而越发清晰起来。他私下里拐弯抹角地向赵小侯爷打听“素心客”是何方神圣。
赵小侯爷一听这名字,立刻露出一个心照不宣、暧昧至极的笑容,凑近了压低声音:“哎哟,裴兄!开窍了?也迷上这位‘风流教主’了?‘素心客’啊,那可是咱们云州城…不,整个江南道都鼎鼎有名的妙人儿!专写些才子佳人、红绡帐暖、欲语还休的风月话本!啧啧,那文笔,那情节…香艳而不下流,缠绵悱恻,勾魂摄魄!尤其是新出的那本《冷月窥墙记》,听说在各大书坊都卖疯了!闺阁小姐、深宅妇人们都争相传阅,脸红心跳呢!怎么,裴兄也想弄一本来‘细细品鉴品鉴’?”
这些词,和他心目中那个清冷如月、执笔圈点他错字时都带着优雅嘲讽的沈先生,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去。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连衣袖都带着清冽桂花香的人,会和这些市井流传的、带着狎昵色彩的“话本子”扯上关系。可苏妙娘的话言犹在耳,那日在书斋外听到的“新稿子”、“印好了”也绝非幻听。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激烈地冲撞着,带来一种撕裂般的困惑和…隐隐的失望。难道…那些关于她“浪荡”的流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住他年轻而混乱的心,带来一种刺痛和恐慌。
不行!他必须弄清楚!必须亲眼看看!否则这猜疑和失望会将他逼疯!
机会终于来了。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书院里一片宁静。裴砚知道沈青梧这个时辰通常独自在书斋整理古籍或批阅功课。他捏着一卷昨夜特意挑灯夜读、在几处浅显处也煞有介事标注了“疑难”的杜工部诗集,手心微微出汗。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混合着紧张、兴奋和某种隐秘窥探欲的情绪。抬手,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敲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笃笃笃。
门内没有回应。
裴砚心头一紧,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谁?”里面终于传来沈青梧清泠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先生,学生裴砚。”裴砚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几分刻意的恭谨,“学生研读杜工部《秋兴八首》,有几处疑难,苦思冥想,辗转反侧,实在不得其解,特来……请教先生。”
门内沉默了片刻,就在裴砚以为要被拒绝,准备强行推门时,“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的缝隙。
沈青梧素净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眉头微蹙,“何事如此急切?不能待明日课堂再问?”
“是……是学生愚钝,心如火焚,实在难安。”裴砚连忙将手中的诗集递上前,目光却飞快地越过沈青梧的肩膀,扫向书斋内。书案上,似乎摊着一些东西,不是古籍,倒像是……一叠散乱的纸张?
沈青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侧身挡住门缝,语气冷淡:“你在此稍候。”
“学生……学生想当面聆听先生解惑,以免理解有误。”裴砚不退反进,脚下不着痕迹地向前挪了半步,身体几乎要挤进门缝,“先生案上可有笔墨?学生也好记下先生教诲。”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书斋深处。
沈青梧的眉头蹙得更紧,显然对他的纠缠感到不耐:“裴砚,你……”
就在她分神训斥的刹那,裴砚抓住机会,身体猛地一侧,像一尾灵活的游鱼,硬是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挤了进去。
“先生恕罪!学生实在……”
他口中说着道歉的话,目光却锁定了书案。
眼前的景象,让裴砚瞬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书案上,并非他想象中的经史子集。一叠写满了簪花小楷的稿纸凌乱地摊开着,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最上面几页的字迹,裴砚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沈青梧那清隽秀逸的笔迹!而更刺眼的是,在稿纸旁边,赫然放着一本刚刚装订好、墨香犹存的小册子!
那册子的封面……绯色的底子,画着交颈缠绵的鸳鸯,旁边是几个缠绵悱恻的簪花小字:《巫山**情》
画风大胆香艳,题名更是露骨至极!
封面的右下角,清晰地印着三个让裴砚血液几乎倒流的小字——素心客!
沈青梧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莽撞地闯进来,更没料到他会直接看到案上的一切。在裴砚闯入的瞬间,脸她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慌乱。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流言、所有的不敢置信、所有的自我安慰,在这一刻,被眼前这铁一般的证据,砸得粉碎。
“你……”裴砚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干涩发颤,他指着那本刺目的桃红册子。
“你就是‘素心客’?!”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裴砚以为她会矢口否认,或者惊慌失措时,沈青梧脸上的那丝慌乱,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又如何?”
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抹裴砚从未见过的弧度——慵懒,叛逆,带着一种近乎狷介的、满不在乎的挑衅。
那神情,与平日里那个清冷端方的女先生判若两人。
“裴公子如此‘好学’,连这等‘疑难’都要追根究底,闯入书斋来‘请教’……”她刻意加重了“请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莫非……也对这‘不入流’的话本子感兴趣?也想拜读一番,品评品评?”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扫过裴砚手中的诗集,又落回他那张因震惊和羞愤而涨得通红的俊脸上,唇角那抹挑衅的笑意更深了:“若是裴公子不嫌弃,这本新印的《巫山**情》,倒是可以先借你一观。看看我这‘素心客’的笔力,比之杜工部的沉郁顿挫,又如何?”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羞耻、愤怒、幻灭、还有一种被戏耍了的荒谬感,以及一丝隐秘而危险的悸动,在他胸腔里翻腾。
“你……你……”他指着沈青梧,手指都在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转身,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他甚至撞翻了门边的一个小花架,也浑然不觉,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让他窒息、让他认知崩塌的地方!
书斋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被带上,隔绝了内外。
沈青梧站在原地,听着门外少年仓惶远去的脚步声,脸上的那抹挑衅的笑意慢慢淡去。她低头,看着案上那本桃红色的《冷月窥墙记》,封面上的女子背影妖娆,窥探的剪影暧昧。
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素心客”三个字,眼神幽深难测,最终化作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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