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玄关柜中部、一尘不染的玻璃鱼缸里,一条金红色长尾巴的金鱼,银白的肚皮朝上,眼睛翻着漂在靠近水面的位置。
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白净面孔凑到它的身边,影子倒映在玻璃上。
邱少机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然后才把目光移到金鱼上。
金鱼死了。
此刻应该伤心。
邱少机想罢,回忆着表情大全里面伤心的那张表情。试着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做出耷拉嘴角、皱起眉毛的表情。但她那张年轻、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只是闪过几个动作,旋即又恢复到了原来面无表情的模样。
邱少机不死心,又试着用食指拉了拉自己的嘴角。
但那表情太诡异了,就好像她脸上的不是自己的脸皮,而是从别人脸上割下来,当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的一样。
……
不管怎么试都没用。
这张平淡的、寂静的面孔上,从来没有显现过任何充满激情的表情——
欣喜、幸福、感动、痛苦。
一概没有。
但这就是邱少机。
她用这张严肃板正到有些吓人的面孔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
度过了她作为帝国向导的全部日头。
怪物……
她想。
自己是一头诡异安静、却面目可憎的怪物。
邱少机有时候想,或许自己就应该这么噤声。
作为人群里的怪物,她似乎就应该这样日复一日地……保持沉默。
邱少机想罢,再不尝试做出吓人的“表情”。
她把鱼缸里的金鱼捞出来,扔进自动开门、自动抽真空的高级垃圾桶里。
清晨的时间走得飞快,邱少机预约了早上的内部心理咨询,时间不容她再想一些别的什么。
名为邱少机的怪物很快把死金鱼抛之脑后,然后收拾整齐去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上班。
等身穿衣镜面前,邱少机穿了一件杏灰色的西装套装,右上角的口袋里别了一块切角整齐得可以用来切面包的米白色丝巾,月白的细条纹衬衫,深棕色平底鞋,整个装束配纤细高挑的她十分得体,干净、简练、正式,而难得的是装束的主人穿着也算舒服。
她身后的向导专属的高级改善型公寓里,除了金属的银灰和家具的白色之外看不到第三个颜色,一如屋主的性格。
别上退安委那枚鸽子筑巢的金色徽章之后,邱少机就出门了。
水银液滴一般的悬浮飞梭已经在露台上等了两分钟,在飞梭和露台的缝隙之间,向下看去能够一览潮湿阴暗的高楼鳞次栉比,其他疾驰在立体交通空道中飞梭忙忙碌碌。
邱少机迈入飞梭,然后抬腕确认,浅金色腕表的贝母表盘上显示,出门的时间刚刚好。
分秒不差,严丝合缝。
一如这只名为“邱少机”的怪物,无趣而沉默的生活。
去往工作单位的路上,邱少机发现退安委开始投放新一期的宣传影像。
转为宣传用的全息影像嵌在高低不一的玻璃大厦之间,像是亭亭玉立的神像嵌在纤细的神龛中。
一些和邱少机一样别金色小鸽子徽章的向导面孔依次出现在全息投影中,介绍着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工作——
【战争的一页已经翻过。】
【帝国的星域之中唯有和平。】
【我们的战后社会不再需要充满攻击性的哨兵。】
【而为帝国光荣地奉献一切的退伍哨兵们则会被退安委妥善处置。】
悦耳温柔的女性向导声音在城市中回荡着。
而在宣传息影之下,举着“谎言”标牌的左wing向导们正在游行。邱少机乘坐的飞梭挑事一般改变了路线正好从抗议游行的人群头顶低空掠过。
邱少机看到了那些向导手里写得五花八门的标语牌。
“退安委在说谎!他们除了枪杀战争英雄什么也没干!”
“停止侮辱和虐待哨兵的行为!”
“恢复哨兵的基本人权!让我们的哨兵回家。”
在游行队伍里,邱少机看到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质问,用血红的颜色写在简陋木板上。
“谁还会来保护我们???”
邱少机看看游行人群中时而激烈嘶吼,时而痛苦流泪的抗议者面孔和他们身后全息佛龛中,慈祥美丽,宛如圣母的女向导。
然后,又看了看沾雨的玻璃窗上那个无悲无喜的自己,心中闪过一丝困惑。
如果自己也能和大多数向导一样情感丰富的话,她眼里的世界该是什么样的?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向导温柔、炽热,忠实于正义,感情充沛。
可邱少机偏偏和所有人的认知不同。
她天生冷情,正邪不分,自小便养不活任何东西,哪怕是生命力最强的野草都会枯死在她手上。
而她的情感认知障碍更是让她在疏导治疗——这个堪称帝国基石的向导技艺上处处碰壁。给她的整个校园时代都带来了不少麻烦。
校园时代,向导学院里爱热闹的小向导们总是叽叽喳喳地凑在教室里面的一个角,把独自看书的邱少机晾在另一边,不厌其烦地用她明明就能听到的声音讨论她:
“少机的病真稀奇,怪不得她疏导成绩那么低。”
“那是不是以后就没办法疏导哨兵了,看来她是要孤独一辈子了。”
“理论成绩好有什么用,就算是研究所也有疏导任务的。”
“她以后会不会连工作都找不到,真是太好笑了。帝国没有她这样向导的容身之所。”
“邱少机……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温馨”的年少回忆,在邱少机脑海中闪过。
但曾经怀揣着恶意的议论邱少机的向导可能都想不到。
这只“怪物”不仅不会找不到工作,相反,有朝一日,她还能找到一份简直是为她量体裁衣的工作。
这份工作除了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向导可以完美胜任。
这份工作不需要一个向导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情感丰沛,多能够深入哨兵的精神世界,多么理解公平正义。
相反,这份工作要求一个向导绝情、冷酷。
最好完全没有任何情感;
最好漠然得像是一台机械机器;
最好……完全没有爱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能力。
这份工作就是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工作,具体内容是——
杀人。
或者说得文明一点。
判处曾经参战的哨兵们死刑。
思考的时候,抗议游行的向导们发现了邱少机乘坐的飞梭,他们透过玻璃认出了她胸口的金色徽标。
谩骂。诅咒。
还有人向她的飞梭上扔水瓶。
邱少机淡然处之,只对飞梭的智能控制系统说了一声“提升高度”。
……
……
委员会的心理治疗室在一百楼整,临近清晨的时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排列成整齐的光带。
邱少机进门的时候,发现心理医生莫凡已经在等她了。
这位热情的男性向导穿着浅米色的三件套,胸口和邱少机一样别着丝巾,另一边则别着金色的退安委胸针,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在心理治疗室里种了许多龟背竹,没想到那些东西在精神力的影响下长到了两米多高,遮蔽了窗口本就为数不多的阳光。
每次邱少机前来拜访的时候,都能看到莫凡拎着他那只长嘴儿的小铜壶给龟背竹下照不到太阳的其他植物们浇水。
“少机,来了?坐。”莫凡拍了拍沙发,“恭喜你晋升,现在该叫你?”
“邱少机。”
“我是说职务。”
“执行官。”
“……”莫凡苦笑了一下,说,“退执委这栋楼里除了我和我的下属,所有向导都叫执行官,我说是你的职级……大楼里都在传言,你距离退安委一把手只有一步之遥了。”
邱少机没理会莫凡的吹捧,也不想回答他关于晋升的谣言,反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起他刚才的问题,“高级执行官。”
说到这里,寒暄基本上已经没有办法聊下去了。
莫凡苦笑着换了个喷壶,只能换个话题。
他俯下身,半蹲在低矮的蕨类植物间喷水,动作间带着习惯性的温柔。
“高级执行官,你也在忙S017吗?”
S系列是退安委对于亟待处理哨兵的编号。
S017……邱少机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关于这个编号的印象。
“不,不是我经手的案子。”
莫凡听她这么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真的吗?他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居然一点也没经你手?你是不是记错了?”
上天给一个人关上了门,就必定要在哪里给这个人再开一扇窗。
邱少机就是如此,虽然她在向导技艺上因为怪病弱得令人发指,但她在除了这个技艺的其他能力上,却强得让人难以置信——
她天生记忆超群,运算更是一绝,旁人眼里毫无滋味的数字在她眼里却有缤纷却怪诞的色彩,这让她在处理日期、号码之类的问题上从不出错。
邱少机飞快地确认了一下,按照莫凡的安排坐在那张仿羊皮沙发上,声音冷静地回答。
“不,我没听说过这个编号。”
听她这么说,莫凡狐狸似的笑了,他故作惊讶,笑意浸在话里,手上的动作又重新开始了,“嗨呀,那你可真是错过了我们最近的大明星。”
退委会里的“明星”?
邱少机觉得莫凡的话里隐藏着什么猫腻。
她虽然没有办法感受情感,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观察别人。
相反,邱少机其实很擅长观察别人,而她的观察也总是很准确的,因为必须靠机械程式来理解其他人的意图,而非其他向导的“感同身受”,邱少机的判断准确率或许比老谋深算、人情练达的向导们还要好一些。
比如莫凡方才的笑容里,其实藏了明知故问的暗示。
S017,“明星”囚犯。
显然,莫凡兵分真心想要询问邱少机这个问题。
他只想用闲聊做一个引子,好让把他要说的真实内容借这个机会推荐给邱少机。
“你想说什么?”邱少机简洁地回答。
而这种刀劈斧砍一般的语言是她区别于其他向导的重要特征。
简明、干练,无视她不想理会的一切。
莫凡装作一副矜持样子,欲擒故纵地说,“算了,当我什么也提过。我可不想当传谣的。”
邱少机没有叹息,也没有困惑,她只想知道莫凡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我不喜欢透露了一半的信息。”
听她这么说,莫凡这才放心,他一边轻拍蕨类植物的娇嫩的冠顶,一边噙着笑意介绍:
“S017啊、就是那个麻烦家伙。程执行官手底下的案子,那是一个……”
“卖弄风情的哨兵。”
伴随着莫凡的讲解,邱少机预料到了这会是一场很长的对话。
听他说话之前,邱少机还试图从旁边的茶几上给自己倒杯茶,但等他说完这句糟糕的话之后,邱少机便多少有些庆幸自己还没开始倒热水。
因为这个形容词可太不友好了,就连她都为之一顿。
“卖弄风情……”邱少机淡定地反问,“你是说他打算自己死之前这么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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