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张极具故事感的面孔,天生的影星脸,还是拍文艺片的。
男人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野性的锐利,但笑盈盈的浅卧蚕又柔和了那份尖锐,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既危险又温存。
浅细的卧蚕下,正如传闻中说的有颗小痣,看着不太吉利。
邱少机不懂相面,概不通神鬼,但总觉得该有些说法。
哨兵的皮肤被过曝的光照得过分的白,在黑色军装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像是没上釉时的瓷胎。他乌黑的头发,在这个大部分哨兵都因为基因改造而拥有浅色发色的时代显得格外罕见。
照片里的他似笑非笑,平静地看着镜头,但那种平静里藏着某种邱少机说不清的东西——像是他知道自己在被拍摄,知道自己在被观看,并且对此毫不在意。
或者说,习以为常。
邱少机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翻到第二张。
第二张照片的质量就差得多了。
这张照片并非摄影棚里精心布光拍摄的,而是某种抓拍——
或者说,偷拍。
照片的背景一片模糊,人影重叠,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某个狭小的空间。也许是床铺,也许是其他什么地方,照片的颗粒感很重,边缘虚焦得厉害。
但中心的那张脸却异常清晰。
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张英俊的面孔。
但这次,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古板无趣的背心,薄针织,白色,吊带不宽也不细,露出白净结实的肩头和脖颈下锁骨的轮廓。
头发是许久没有修剪的凌乱,一两撮乱生的细长额发竟能垂到眉头,S017素净的唇间叼了根燃烧一半的雪茄,双颊靠近颌线的位置有片青色阴影——比起从军校毕业时候的毕业照,他似乎瘦削憔悴了不少。
两张照片似乎隔了一段不短的年月,长到足够让男孩长大成为男人。S017的身量似乎变结实了,但形容似乎变憔悴了,唯一没有改变的,也最让人在意的,仍是他的眼神。
S017在看镜头。
准确地说,在看偷拍者。
那睫毛阴影下的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他从年少时便藏在眼睛里的锐意——
审视般的冷静与狡黠。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拍他。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似乎就这么隔着凝视互换了。
邱少机盯着那张照片,忽然明白了莫凡说的“卖弄风情”是什么意思。
不是刻意讨好,不是谄媚殷勤。
而是浑然天成的引诱。
男人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自己的筹码,并且毫不犹豫地决定使用它们。
邱少机把两张照片放在桌上,并排摆放。
一张是光明正大的官方毕业照,一张是见不得光的偷拍。
帝国培养出来的模范军校生,和略显堕落的某个不知名场合里的……什么?
邱少机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麻烦。
邱少机很难不想,如果自己和其他向导一样容易被引诱,或许这两张照片就已经够让自己着上他的道。
但邱少机好巧不巧是个无甚感情的怪胎。
S017对于她不过是洁白瓷盘上面的一粒灰尘,牧人手中待宰羊羔温热的脖颈,又或者,一根需要整个儿剪掉的、不听话的歪枝。
他或许能够愚弄其它的向导,利用她们的爱意,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休想干扰自己。
邱少机想罢,准备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
她伸手去够桌面上的印章,就是写着“销毁”的那枚。
就在她要这么做的瞬间——办公室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但下一秒,灯光重新亮起,仿佛什么也没法审过。
邱少机的手指僵在印章的木柄上,但还没来得及抓起它,她就感觉到了。
那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悸动。
从脊椎深处传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骨髓里蠕动。
不妙。
邱少机猛地抬起头,看向办公室角落的踢脚线。
那里,在白色墙壁和米色地毯的交界处,有一条黑色、纤细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影。
而在内轮廓线一般纤细的阴影之中,正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一条又一条黑色,粘稠,像是某种液体,又像是某种活物的触手从踢脚线阴影的缝隙里渗出来,缓慢而坚定地爬向她的办公桌。
那是邱少机的精神体们。
“混蛋,都给我停下……”她低声说,但邱少机平时里那个毋庸置疑、不可撼动、极具权威感的清冷声线此刻在自己的精神体面前却毫无作用。
但那东西根本不听她的。
那东西……从来就没听过她的。
在觊觎她哨兵的时候没有,在制造她那些绵长不绝的噩梦的时候没有,在她年少时的疏导课上也没有。
她的精神体从不回应。
从不聆听。
和她本人一样,只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欲念。
从阴影的缝隙中生长出来之后的几乎是一瞬间,触手们便开始飞快地在地毯上蔓延,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像是某种腐蚀性的酸液,所过之处,米色的地毯纤维开始变黑、卷曲、发出刺鼻的焦味。
它们疯了一般地爬向她的办公桌。
准确地说,在爬向桌上的那两张照片。
意识到精神体要做什么的邱少机猛地站起身,想要抓住那两张照片,站到桌子上——
但她的精神体显然更快一步。
黑色的液体猛地从地面上跃起,像是某种有生命的触手,直接扑向桌面——邱少机伸手去拦,但那东西直接穿过了她的手掌,冰冷、粘腻,带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它抓住了那两张照片。
不,不是抓住。
是吞噬,但又比吞噬更怪异。
黑色的液体轻舐了一下相片的边角,然后把照片扔到空中,像是邪恶而贪婪的怪物在吞食猎物一样,迅速将两张照片包裹起来,举到邱少机够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液体们开始轮番蹂躏那两张照片,像是想要揉碎它们一样。但奇怪的是,它们的动作时而也带着一丝温柔和怜惜。
看到照片边角被弄皱,邱少机终于忍无可忍。
“这是毁坏档案……给我放下。”邱少机,她失态地站上桌子伸手去抓那团黑色的东西,但她精神体只是裹挟走两张照片,然后就开始逃命。
而邱少机甚至没来碰到它们。
黑色的液体开始膨胀,从桌面蔓延到墙壁,像是某种藤蔓,或者说肿瘤——它在生长,在扩张,在吞噬整个办公室的空间。
墙壁开始开裂。
不是物理上的开裂,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破坏——白色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裂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裂纹里渗出更多黑色的液体,流淌在墙面上,腐蚀着油漆、石膏、混凝土……最后,让整个办公室逐渐崩塌。
或者说,让整个办公室被逐渐吞噬。
邱少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精神体太兴奋了。
兴奋到准备把大楼拆掉助兴……
如果她不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控制住自己的精神体,这栋楼——退役哨兵安置委员会的总部大楼——就会被她的精神体从内部摧毁,而她会成为明天所有新闻头条的主角。
就连新闻标题邱少机都想好了。
“向导精神体失控,摧毁退安委总部。”
“高级执行官邱少机精神体暴走,造成重大财产损失。”
“议会正在考虑是否撤销邱少机的执行官资格——”
不。
绝对不行。
这份工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了。
没有这份工作,她这种“怪物”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邱少机咬紧牙关,试图最后一次用意志力压制自己的精神体——但那个触手已经完全失控了,这次,不管是高等数学还是黑格尔都没办法救她。
它开始疯狂地撕扯墙壁,发出某种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邱少机没再多想。
她抓起通讯器,接通了莫凡的办公室。
“医生,”邱少机说,话音中第一次带了些急促,“我需要帮助。”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秒钟,然后莫凡的声音响起——他听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是精神体?”
“没错。”
“它们到物质世界来了?”
“对。”
“用我给你的药,”莫凡说,语速很快,“静脉注射,现在。”
邱少机几乎是在听到“我给你的药”的同时就从衣服里面翻出了那一小只安瓿瓶。
但接下来的动作,邱少机便开始有些犹豫。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邱少机直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莫凡是敌是友。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邱少机长久以来从来没有给自己注射过任何精神类药物。
作为天生接受向导教育的邱少机,她始终觉得“操控”哨兵的神经天经地义,而任何能够“操控”自己神经的东西则危险极了。
但她的精神体已经开始攻击第二面墙了。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地板。
想到自己的工作。
邱少机一咬牙,用合金桌面,略施巧劲敲开了瓶口。
虽然安瓿瓶打开了,但四散的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指。对于这一点小插曲,邱少机没有在意。
她全神贯注于安瓿瓶内的深金色的液体,那散发着浓郁的雪松气味,在办公室的冷光灯下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炼金术产物的液体。
邱少机没有再犹豫,她从办公桌下的抽屉里翻出注射工具,吸满一针管金色液体之后直接把针头扎进了自己手臂之中。
微弱的刺痛后,液体注入。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手臂蔓延到全身——然后,那股寒意逐渐消散。
与之相对的是她的精神体也停止了动作。
那些黑色的触须僵在半空中,像是被突然冻结了一样。
再然后,这些从不听话的精神体便开始后退——缓慢地、不情愿地退入黑暗之中,像是某种被驱逐的恶灵,那些触须开始从墙壁上剥离,从裂缝中退出,从现实世界消失。
效果立竿见影。
墙体的龟裂停止了。
空气中的腐臭味也开始消散。
邱少机靠着办公桌,慢慢滑坐到地毯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恢复正常,那种和精神体角力的力竭感也在慢慢消退。
在她的身下米白色化纤地毯上,退安委的金色徽标被强酸灼烧过一样——衔着树枝筑巢的鸽子,连带背景上温馨的鸟巢都只剩下了一半。
地毯上方才被精神体夺走的两张照片散落在徽标的外环圆形上。
第一张毕业照完好无损。
但第二张——那张偷拍照——边缘已经被精神体的触手揉皱了一角——那里正巧是S017的肩头。
邱少机盯着那张破损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双狡黠、透亮的眼睛。
半晌,她伸手捡起照片,用指尖抚平那道撕裂的痕迹,却下意识用得是自己被玻璃划破的手指的那根食指,血珠在褶皱的裂纹里晕开暗红色的血渍,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是玫瑰花瓣。
好了,邱少机想……档案这下彻底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