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接蒋经纬的到来,梁建人做了不知多少劳民伤财的准备。
生锈的栏杆也换了,破损的花坛也修了,掉漆的墙面也刷了,所有的门窗玻璃,桌椅窗台都被收拾地一生不染,光洁地能照见人影。
就连他自己,也特意破费定制了一套黑色羊毛西服,形制考究，造价不菲,——他一向是个吝啬的人,平时的烟酒用度基本都是来源于学生和老师们的“供奉”,几乎从来不舍得自己花钱。
如今,到了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吝啬如他也不由得逼着自己下血本,从头到脚打扮的精致得体。
然而,无论梁建人如何粉饰自己的外貌和言行,也无法改变他铭刻在大多数同学内心之中那个“斯文败类”的负面形象。
和凌恒城中那些无力反抗的百姓们一样,他们忍气吞声,他们顺应服从,却也只是在压迫之下感到害怕,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梁建人做下如此丰富的准备,却只换来了蒋经纬不到一个小时的短暂访问和一句“还不错”的敷衍评价,
他却依然沾沾自喜着,将这份所谓的赞誉视作至高无上的荣光。
实际上,蒋经纬根本就没把这位“亲家”看在眼里,孔德惠也并不愿意承认这个所谓的舅舅,他们的理由总是出奇的一致:谁叫他只是一个地位低下又总想着攀高枝的私生子呢?
身为私生子的蒋经纬竟然会看不起另一个同为私生子的梁建人,这也真是荒唐可笑。
他的思想,大抵已经被权力和**给腐蚀成了一地狼藉。
蒋经纬走后一个星期,江衡才终于被“放”回了学校.
她先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消弭的憔悴与落寞
那是她第一次碰壁，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作为人生必经之路的苦难与挫折,固然可以锤炼一个人的意志,让他在一次次的碰壁之中强大自己的身心，坚定自己的追求，达到“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境界，这些所谓的“优点”与“正面效应”却是人们在冲破苦难，千帆历尽之后一点点品味体悟出来的。
对于那些正身处于苦难当中的人,他们才不会觉得自己正在经受着的苦难与挫折有多么“可贵“和”可爱”,只会在命运的无情拉扯之下,感受到强烈的迷茫与无可适从。
在过分漫长而黑暗的道路上,他们看不到方向.
江衡正是如此，作为事件的主谋之一，重返学校后的她不免要接受各级校领导的训话,还要经常性被叫去约谈
那些人越是给她灌输所谓的“正确思想”，江衡就,越是感到厌烦和恶心。
她表面上态度恭敬地听着,内心却早已把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给骂了个几百几千遍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还有谁比你们更无耻吗?”
在长此以往的敢怒不敢言中,江衡深深地痛恨着那些所谓正人君子们的虚伪,埋怨着自己的渺小与无能。
亲眼目睹着,亲身感受着社会的黑暗,却无力做出改变,甚至连表达不满、发泄情绪的权利也被彻底剥夺,这样的感受,实在是太痛苦了
张尚文的离开已经让江衡怅然不已,连启平的变节更是给她泼了一大桶冷水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先前最为信任的朋友,竟会受到一个流氓的诱骗与蛊惑，成为,在一定程度上,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叛徒。
“我宁愿相信,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回到宿舍后,望着正对着梳妆镜涂脂搽粉的连启平,江衡神色凝重,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连启平不以为然,毫无愧意,现在的她,仍旧穿着那件鲜红色的长裙,如火如血,在江衡看来,是那样的刺眼,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一开始，刘空山他骗了我,从我手里拿走了那几张传单,到梁校长那里去举报,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
当时，听说你出了事，我实在是心疼的难受，简直感觉天都塌了！
当我知道这事是刘空山办出来的之后,我直接被气得失去了理智,什么都不管了，冲过去就要找他算账……”
“那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就是这么找他‘算账’的?”江衡冷冷地打断了连启平的狡辩。
“后来啊,刘空山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好久,我才终于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自然也就没那么恨他了。
甚至于,我现在感谢他还来不及呢！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啊!”
“为了我们?”
“对啊,你看,现在,我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透明,不再受那些人的孤立和排挤,每个人都尊敬我，对我另眼相看,说我是保护学校的大功臣,你也是一样,远离了那个反/动分/子……”
“张尚文才不是什么反/动分子！”江衡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整个人都痛得麻木,“你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么我呢?我这个天资不足,智力愚钝的人在你心里又算是什么呢?
你和张尚文都是那样的聪明,随便学一学就能出成绩,我比你们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却还是比不上你们的十分之一。
你们都是天上闪闪发亮的星辰，而我只是平凡而渺小的沧海一粟。
你们整天声称着什么公平正义,难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公平吗?”
“我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你的学习方法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方向错误了,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只要你改正了自己的错误,你的成绩很快就会得到提升,我告诉过你不只一次,你难道全都忘了吗?”
“江衡,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
“不是施舍是什么?你和张尚文都是高高在上的角色,是同学们眼里的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我呢?跟在你们身后,当个没存在感的小跟班,连给你们提鞋都不配!
只要张尚文还在这里一天,你就永远不可能正眼看我哪怕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
“启平,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从来都没有?你以为我会信?哪一次,我在食堂看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我和那个张尚文在一起？每次一看到我,你们就做贼心虚地躲到一边去了。
唉,你们两个可是真般配啊，他是那样的优秀,那样的完美，是我一辈子都追赶不上的。
衡，你应该知道，一直以来，我有多么的爱你，多么渴望着永远把你抱在我的怀中。
可是啊,你的心,为什么总是只属于另一个人呢
现在好了,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已经不在了,无论他从前有多么的优越，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对我们再造成半点威胁了！”
“连启平，“江衡面色阴沉，两眼合泪，似乎已经失去了什么最为宝贵的东西,“从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是啊,从前的我,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除了读死书之外什么也不会,也难怪那群人笑话我是书呆子——我本来不就是个书呆子吗?”
“那个时候的你,是那样的勤奋、刻苦,那样的脚踏实地，你说要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摆脱那些庸人俗人的偏见。”
“可是,学习根本就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啊!先前的所有努力,所有刻苦,对于我来说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幸好，刘空山趁我还没有彻底陷入歧途,及时地把我从错误的道路上拽了回来。
他让我知道,对于我这样缺乏天分的人,学习并不是改变命运的惟一途径，也让我知道了,只要能达到最终的目的,在中间采取什么样的过程,都是没有那么重要的
我听了他的话,感觉自己的人生都得到了升华,真的,我从前未体会过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仿佛一下子从昏梦中清醒过来了。
刘空山彻底打消了我对那件事情的负罪感,让我坦然接受了这份意外到来的荣誉,也更加坚定了我追随他脚步的信心。
现在,我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不会再有人拦在我们之间,也不会再有人轻视嘲笑我。
然而,我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未来的路还很长,刘空山已经为我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我还要矢志不渝地走下去。”连启平振振有词，江衡却已经感到无话可说。
刘空山指引给她的，明明是错误的方向啊！
浮躁取代了专注,功利取代了耐心,投机取巧取代了脚踏实地。
在刘空山的荼毒下，连启平已经堕落的彻底
望着这个已经失去往日纯真的“朋友”,江衡直感到心如刀割,痛苦不已,难以喻之于怀
张尚文离地而去,连启平背弃初心“四君子”辉煌不再,十九班重归黯淡。
现在的她啊，已经彻底一无所有。
只是,对于连启平,江衡还是对她怀有那么一丝希望,一丝最后的希望
,“启平她也许只是被哄骗利用了而已,但愿她以后还能清醒过来,她本性并不坏,就是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江衡不知道，那个真正受到利用的人不是连启平而是刘空山。
刘空山虽然擅长于投机取巧、钻营谋私,像是比一般的庸人俗人要精明些,本质上,却也是没有什么大智慧、大谋略。
毕竟啊,像那种检举揭发、送礼行贿,哗众取宠、调戏女生之类的事情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能力,任何人都能做，门槛极低
而刘空山又偏偏是个极其鄙陋而狭隘的人,他没有江衡的思想觉悟,也没有连启平的追求和野心,他所希望的,似乎只有两件没什么大大格局的事情:“把仇人拉下水”和“抱得美人归。”
两个目标皆已达成,刘空山也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同学们对这位“功臣”的奉承和称赞更是让他飘乎欲仙。
他享受着自己身为“大哥”的存在感,却也没有什么更高远的追求——他既不想从政,又不愿经商,只想回家继承家业,在风月场里混迹一辈子,成为纨绔子弟们的“领袖”
连启平的志向,却远远不止于此。
只是，在他看来，现在跟随着刘空山，享受着对方的支持者们附加给他的名望，是她在这一阶段中最好的选择
“君子生非异也，喜假于物也。“连启平渴望着借助刘空山在十九班乃至于整个苍梧中学的名声和影响力,好好地给自己包装一番。
待到时机成熟了，刘空山不过只是一枚弃子，一个在利用过后可以随时抛弃掉的工具罢了.
连启平从未真心爱过刘空山，或者说，她从未爱过除了江衡外的任何一个人。
而且,她对江衡的“爱”,还是建立在过分强烈的支配欲和占有欲之上的,她渴望的是“拥有”而非简单的陪伴。
是夜,连启平仍像从前那样,招呼江衡到她的床上去，江衡犹豫了半晌，内心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
躺在连启平的怀中，江衡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漫长的梦，梦中，她又回到了两人初见时那段自在而欢愉的时光。
“衡,你说,你还爱我吗?”
江衡心绪复杂,无言以对,只好一言不发,以无奈的沉默作为回应
“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的。”
江衡深刻而沉痛地认识到,连启平对她的“爱”已经变了质,从一种诚挚而纯洁的感情变成了一种以占据和压迫为核心的**。
“唉,现在的启平,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无数次地,在张尚文提醒她小心连启平的时候,她总会以“珍惜当下“来勉强劝慰自己
江衡自然是愿意珍惜当下的
可是,现在的“当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了
畸形的时代,必然会在日复一日的侵蚀之中,腐坏着那些勤奋、善良,纯洁的人,让他们也“顺应”着时代的病态风气,把自己糟踏成和时代一样的畸形的人
,而这此畸形的人,又将恶化着时代的风气,让畸形风潮愈加疯狂地蔓延和泛滥,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
只是，世界上不会存在着一成不变的事物，这个循环，终将会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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