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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立嗣

古埃及的亡者都埋葬在尼罗河西岸寸草不生的沙漠中。阿茉丝王后的祭庙在西岸山崖附近,同她早夭的儿子瓦捷摩斯王子和女儿妮斐露碧蒂公主在一起。祭庙规模庞大,规格很高,尚未完成的石壁上刻着他们等身高的侧立像、尊贵的名字头衔、长篇大论的祈祷文。可那些形象和文字,全是程式化的,至于他们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人,喜欢什么,爱着谁,有过怎样高兴和伤心的时刻,对他们已经永远到不了的将来抱着怎样的期待,从那些形象和文字里,苏蒂一点也看不出来。

死亡从一个遥远的概念,变成摆在眼前的现实。她心想,要是不出意外,自己将来也会同他们一起,永远留在这堵石壁上,成为一句干巴巴的铭文吧。

她在王后的祭庙住下。虽然一应供给不曾短缺,但沙漠白天酷热难当,晚上却冷得要穿毛毡,极目四望不见人烟,只有风沙无止境地呼啸。眼见她显然失宠被逐,身边三十多个侍从都陆陆续续找了各种借口理由离开,不上两个月,她身边就只剩下茜塔阿母、侍卫队长提伊和莲苇琴铃四个贴身女奴了。

一片愁云惨雾里,茜塔倒是乐呵呵的,说:“人少清静,坐在石头屋子里,不用顶着太阳去种地,还不用磨麦子,就是神灵赐予的好福气了。”

她哼着歌儿亲手做面包,酿啤酒,还教女奴们做饼干,把石头放在火里烧热,把混合着盐和洋葱末的发酵面饼摊薄甩上去,滋啦一声就变得香脆可口。琴对这些特别着迷,天天跟着她鼓捣。提伊无事可做,就教苏蒂射箭。

“集中精神,盯着靶子,”他手把手地教她,“上身挺直,胸部打开,肩膀与手臂齐平,两眼平视,右手拉弓到下颌,肩膀放松,靶心、箭头、箭尾连成一条直线,放手!”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箭靶红心。

“我自己来。”苏蒂挣开他的把控,自己认扣搭弦。

她还没有足够的力气拉开成人用的弓,箭飞是飞出去了,歪歪扭扭地落在几步开外。

“我明天去给殿下弄一副小孩子用的弓箭来。”

“我再试试看嘛。”她撒娇。

忽然,一双用散沫花染着朱红色蔻丹的纤纤细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她正努力拉开弓弦的双手。

苏蒂一心瞄准箭靶,还浑然不觉身后不是提伊了。

羽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将第一支箭从尾到头劈为两半,把它的箭头撞出靶子背面。

“天啊!”苏蒂吃惊地转过身,看到身后竟是神妾莫叶塔蒙,沙漠的风吹着她的长裙飘飘若仙,提伊早跪在一旁了。

莫叶塔蒙淡淡地说:“听塔梅芙说,你逃学了两个多月,原来是躲在这里么?”

苏蒂张口结舌。神妾总是有本事让她的勇气和脾气一瞬间化为乌有。法老当初接她回宫,是说订婚仪式之后回至圣之地继续学习,但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再也没人提送她回去上学的事。她觉得自己已经没资格回去了。再说了,肯定也没人想要她回去。

“你缺席了两次月考。”神妾绝口不提她的遭遇,继续说,“月考两次不过关,就要遣返回家了,何况无故缺考。”

所以她是来宣布判决的吗?把自己赶出哈托尔乐女团,赶出神庙?虽然这对自己来说已经没什么实际差别,但从她的立场看,应该很高兴能宣布这个决定吧。

苏蒂握紧拳头,抿住嘴,全身僵直着挺立在那里,维持着自己残存的一点儿自尊,等待最后的判决。

莫叶塔蒙却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望着慢慢滑向群山那边的太阳,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苏蒂全身都绷得发酸,才悠然开口:

“你来‘永恒之地’这么久,一次也没去看过他们吗?”

苏蒂迷惑地看着她,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如果是指母后和早夭的哥哥姐姐,她住在祭庙里,不是每天都在陪他们吗?

“陛下……”她低下头,小心地斟酌词句,“我从小住在乡下,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您可以教我吗?”

神妾用那双深泉寒星般的眼睛扫视着她,然后伸手指点远方:“看到太阳正对着落下去的那个山谷了吗?今晚到那里去,有人会告诉你。记住,你只能一个人去。”

说罢,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乘舆。一名黑奴立刻跪伏在沙地上,让她踏着自己的背登上乘舆,八名强壮侍卫扛起它,稳稳当当地向尼罗河的方向走去。

眼望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腿都跪麻的侍仆们才互相搀扶着起来。

“不能去!”茜塔生气地说,“那些人哪,一个个的都没安好心!这些日子来,他们怎么欺负苏蒂的,我都看在眼里。怎么能叫她一个人半夜跑到沙漠赤地里去,不就是想害她吗?”

提伊说:“要是不听她的,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我暗中跟在殿下后面去,万一有什么情况,还有个照应。”

苏蒂听着他们议论,忽然问:“提伊,你一个人,打得过今天那八个抬轿的吗?”

提伊一愣,摇了摇头。

“那她要是想害我,有什么必要费事让我自己去沙漠赤地?”

提伊说:“可是,那里就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了……”

如果说尼罗河畔的黑色土地是古埃及人的生命之源,那么古埃及人称为“红色土地”的沙漠就是他们的生命禁区,那里炎热干旱,晚上更加危险,迷路或者遭遇野兽都是常有的事。

苏蒂望了望窗外,那里有她种着玩的一棵鹰嘴豆苗,刚刚伸展开嫩绿剔透的羽状小叶,毛茸茸的惹人怜爱。她还没来得及给它搭架子,它柔弱的藤蔓就本能地抓住任何它能够得着的东西,从阴影里朝阳光的方向拼命攀爬上去。

她轻轻地说:

“阿蒙摩斯能去成,我也可以。”

那可是一支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大军啊,能比吗?提伊张了张嘴,突然看到她深定的黑眸,只能把话吞了回去。

天黑后,苏蒂一个人向山谷走去。她仅有的倚仗,是提伊给的一把短剑和一枚木哨,如果遇到危险,她可以用短剑暂时防身,并且吹响木哨求援,他就会赶去救她。大漠晚上万籁俱寂,哨声可以传得很远。

更大的问题是,他来不来得及?

她独自沿着谷地行走,抬头望着两壁山崖之上深邃的夜空。沙漠中的夜空并不黑,而是无比透明的深蓝,一弯纤细的金色新月斜斜挂在山崖上方。繁星灿烂鲜明,仿佛伸手可拾,就像脚下的白色砾石一样。但有山崖的对比,她知道那非常非常高,根本不可能触摸到。贴地风打着细细的旋儿,掀起沙尘一阵一阵扑到她脚踝和小腿上,像细细的锉子刮得肌肤生疼。山那边,隐约传来不知是风声还是野兽嗥叫的呼啸。

她也知道危险,也知道害怕。但跟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比起来,她宁可踏入未知的黑暗。

忽然间,她感到颈子后面一阵发凉,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山崖怪石嶙峋狰狞的黑影蹲伏着,好像一眨眼就要朝她扑过来似的。

她顿了顿脚后跟,抖掉凉鞋里的沙子,攥紧剑柄,把木哨衔在嘴里,继续朝前走。

在山谷深处,她终于看到一点火光。

那是一座神庙。门口的列柱长廊,每根巨石柱都需要七八个人才能环抱,柱头是象征复活的莲花形,门口火盆熊熊火光映出一名老祭司弯腰鞠躬的身影。

“卑职底比斯王族祭庙主持祭司塞涅蒙,恭迎哈特谢普苏特公主殿下。”

苏蒂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两列士兵跑步而至,为首的统领一个立正:

“塞涅蒙大人,神妾陛下第七护卫队已安全护送公主殿下到此,缴令!”

“阿尼啊,你的呼吸声还是有点重,殿下都感觉到了。”塞涅蒙慢声说。

苏蒂发现他们身上都涂成黑色,便于在夜色中隐蔽。

统领低头应道:“是。”

“心要沉静。心浮必定气躁。这点,殿下就她的年纪而言做得很好。”塞涅蒙朝侧后方退了一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殿下请跟我来。”

苏蒂像做梦一样跟着他走进神殿大门,仰头看到门廊天花板彩绘着星空,中央刻着一段祈祷词:“众生之母,天空女神努特,在大地之上伸展开青金石的身躯,请置我于不朽的闪耀群星之中,在彼处我将永生不死!”

殿里雪花石莲花灯火光熠熠,映照着花岗岩祭坛,祭坛上方神龛由黄金打造,龛内可以隐约看到冥界之王奥西里斯端坐在王座上,身后站着伊西斯女神和亡者守护神奈芙里斯女神,胡狼头的阿努比斯神和手持“正义之羽”的玛亚特女神分别跪在两侧。在神龛下方是一座花岗岩高台,五尊狮身人面像并排高踞其上。狮身孔武有力,巨爪紧缩,仿佛下一秒就要起而搏人。人面头戴王冠,冷峻坚毅,双目大睁,却没有刻画出眼珠,显出无限苍凉高古的神情。

苏蒂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短剑:“我不知道这里是座神庙,身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供品,只能把这把剑进献给列位神王,希望列位神王不要责怪。”

塞涅蒙站在她面前,代表神灵接过短剑:“剑是进献给王族先祖最合适的礼物。殿下知道吗?底比斯王族在被异族侵占的尼罗河两岸重建玛亚特秩序,依靠的就是手中的剑。”

他退开一步,伸手向着中央的狮身人面像,说:

“这就是底比斯王族先祖,辛纳海顿拉王雅赫摩斯。他即位时,上下两地大部分被希克索斯人侵占,只剩下底比斯周边的一小块地方,内乱不断,王室微弱。辛纳海顿拉王用仅有的五百兵力,设计逐个击破了不听号令的军阀,统一了上埃及,艰难保住了埃及的根基。他本想驱逐蛮族统一全国,但因国力衰弱,只能委屈称臣。临终前,他遗命儿子当终身以复兴埃及为志。”

他又走向左侧第二尊狮身人面像:

“这是辛纳海顿拉王之子,伟大的反抗者、塞肯内拉王泰奥。他继位之后,励精图治,国力渐兴,引起了希克索斯僭王的警惕。他借口底比斯的圣河马在千里之外吵得他睡不着觉,传令要塞肯内拉王填平神庙圣湖。”

“塞肯内拉王怒不可遏,决定先发制人。但是埃及人当时只有步兵和弓箭手,抵挡不住希克索斯战车的进攻,塞肯内拉王身先士卒,不幸在战斗中身被四十余处创伤,英勇殉国。”

那尊狮身人面像微微昂首,表情壮烈悲怆,草草雕刻出的几道狮子鬃显示着埃及王张扬不屈的尊严。

“好可惜啊!”哈恰苏特不禁痛心地低声说。

右侧第三尊狮身人面像的面孔非常年轻英俊,几乎还是个少年,虽然同样没有刻画眼珠,却仿佛射出锐不可当的目光。

“塞肯内拉王的长子,瓦捷凯帕尔拉王卡摩斯继承了王位和父亲的志向,建立了埃及第一支战车大军,在登基的第三年,不顾三十元老大会的反对,宣布对希克索斯人开战。他突袭尼夫鲁斯城,收复拜哈里斯绿洲,把希克索斯人打得节节败退。希克索斯王为了与他对抗,派信使去库什,妄图勾结努比亚南北夹击,是他的鹰之眼识破了使者的伪装,把埃及从卑鄙阴谋里拯救出来。然而仅仅两年后,瓦捷凯帕尔拉王就在收复法尤姆绿洲的战斗中身负重伤,不幸驾崩。”

左侧第四尊狮身人面像同样年轻英俊,容貌精致俊美得宛如女子,神情充满胜利的喜悦和骄傲。苏蒂觉得他的五官有些眼熟,想了想,原来是很像神妾。

“他的胞弟,‘解放者’涅布佩赫泰拉王雅赫摩斯继承王位之后,指挥大军最终攻占了侵略者的王都阿瓦利斯,把希克索斯人彻底逐出埃及,接着回师南下,击败了努比亚人的库什王国,光复了他们在内乱期间占据的尼罗河第一瀑布以北的埃及土地。”

苏蒂正听得心潮澎湃,忽然响起两下击掌声,只见神妾从右侧第五尊雕像身后的“灵魂之门”内走了出来。

“父王在南征途中染病去世,留下我们姐弟三人。当时才十三岁的弟弟阿蒙霍特普继位,是为捷瑟卡拉先王。他十六岁就独立率军出征,向北攻克了希克索斯人在叙利亚的最后堡垒夏路亨,扫清了蛮族残余势力,向南打垮了库什王国,恢复了埃及对努比亚的统治。”她手抚雕像的头,幽幽说道,“可惜他还不过三十岁,年纪轻轻就去了永生,没有留下一个子嗣……”

她一边走下祭坛,一边说:“王族历代先王都是英明神武,可惜也都享寿不永。再下一代,也就剩下阿蒙摩斯和你两个人了。”

“可是,我……”苏蒂涨红了脸,没有说下去,但是她觉得自己没说出口的话,在那双黑眸下明白得像写在纸上一样。

“王族女儿的孩子,就是王族的血脉后嗣。”莫叶塔蒙慢慢地说,“永远不要因为别人一句话,就缩回去质疑自己。”

苏蒂恨不得抱住神妾大哭一场。她举起手背抹眼泪,可是眼泪也不知怎么了,越抹越多。

“傻孩子,哭什么呢?”神妾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柔声说,“所有人都瞒着你的身世,就这么突然现身来叫我相认,我不得不谨慎从事啊。你用勇气和血性通过了最严苛的考验,应该高兴才对。现在对历代祖先跪下吧。”

“陛下……”苏蒂哽咽着跪下来。作为下位者,她在不同场合跪拜过神妾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

神妾拔出佩剑平放在她肩上。这把剑剑身宽阔,中线起棱,形状如同一枚苇叶,青光幽暗,朴质无华,寒气却透过纱衣直入肌骨,苏蒂不禁想到,只要轻轻一挥它,自己便会人头落地。

“奉底比斯王族历代先王神意,王族之女、神之妻莫叶塔蒙,立王族之女哈特谢普苏特为继承人,任命世袭亲王、阿蒙第二先知、王族祭庙主座祭司塞涅蒙为哈特谢普苏特公主导师和侍从官,任命神妾第七卫队为公主近身侍卫队。”

塞涅蒙和卫兵们一同朝她躬身行礼。

苏蒂胸中热潮涌动,鼓起勇气说:“陛下,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什么?”神妾瞧瞧她,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玩味的表情。

苏蒂定了定神,说:“我原来的侍卫长提伊……我想为他保留侍卫长的职务,这是……”

她想了想,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句:“对忠诚的奖励。”

神妾审视着她,勾起嘴角,把佩剑收回来插进剑鞘:“很好。”

注:本章有关底比斯王族的历史均为史实。古埃及法老在即位时会取五个王衔名,其中“拉之子”名体现法老与太阳神拉的关系,是最重要的王衔,当时臣民一般用这个名字而不是法老的本名称呼法老,有点类似于中国皇帝的庙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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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立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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