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信部里养鸟卓越的虽然不多,但用上心能比季一更在行的也有好几个。大家来信部前在别部都是表现出色的聪明人,原先是都没方向,等季一把战略目标确定了,这些人也都跟着有了战术上的思绪。
文陶很快组织大家开了个会,先是让擅长养鸟的战士组成一个小组,再把任务细分出来,让这些人分头带着其他人去完成相应的任务,等真正上手时再照着情况调整人员布置。
信部养鸽子,为的无非是一个传信。战时行军奔袭千里,这就要求鸽子首先能耐得住远程的飞行,不但要飞的动,还要飞得快、飞得准,更不能路上落下来掉进人家的罗网里变作餐饭。有了目标,首先就要选种,把卖相好的鸽子拣出来,先带着越过山头,看看百十里中的表现,而后更远,再到千里。眼下既然只是开头,季一也不把事情想得那么长远,只要鸽子能从西陵和集泷飞回来,就已经是大的成功。
在训练之前,首先要将鸽子养好。人要衣食起居,鸽也要笼食防病,最重要的还是令它恋巢。养鸽子季一不在行,在行的是懂鸟的趋和会养鸟的如应,文陶把大事交给他们,大家也都只听趋和如应的指挥。最开始提出来的季一反而还像原来一样只负责给鸽子喂食,落了个清闲。
但趋还是问了一回季一的意见,倒不是养鸽子的事情。
那时候他们放飞了一批带脚环的鸽子,五十四只里只飞回来二十八只,二十八只中,又有九只误期,或是受了伤、失了信物。显然这批里就只有十八只鸽子是精良的战士。趋想问的,正是怎么处置这些“失败”的鸽子。
季一问:“干嘛不问陶哥?”
趋答:“陶哥让问你。”
“那就把脚环摘了,烤了吃——”看见趋的脸一下黑了,季一立刻又改口,“或者做个标记给它放掉呗,免得以后再捉回来。”
趋面色稍稍缓和:“不再训练训练吗?”
“你问陶哥咯。”季一不以为然,“传报要的是最快,战况延误半天,就足够断送一整支部队。保留仁慈给鸽子机会,死的就是战友。”
趋沉默片刻,沉郁地点头:“知道了。”
话虽这样讲,趋他们还是没断送鸽子的性命,只把脚环摘了放它们归山。季一自己讲得冷酷,后来捡了一只断脚斑鸠,也依旧养在手上。
按常理来说,斑鸠总是很怕人的,但这只完全不同。季一没太费心这只斑鸠,它自己就在门口的紫珠丛里捡树枝搭了潦草的窝,脑袋一低逮着什么都吃。加上信部的战士们每天经过都轮流在地上撒点豆渣,专门就爱看它一瘸一拐还急着走地啄食的蠢样,这只斑鸠啄来啄去,肥得比痊愈还要更快,没多久就圆成了一个球,飞也飞不动。
倒也是飞的动的,飞起来居然又快又高,但就是喜欢糊弄。每回东张西望或是散步,只要看着人,就装模作样地快走两步,实在走不远,就蹲在原地任摸了。
本来大家给它起名叫“季小缘”,说是有缘分,后面就变成“季小肥”“季小圆”,最后这只斑鸠的大名定下来,就叫“大圆”。
之所以把“季”去掉,主要还是由于季一抗议了:“你们把它喂成猪,然后让猪跟着我姓?”
是以大圆虽然最喜欢站在季一肩上,却还是得不到名分,被算成了信部既不能战斗也不能报信更不能后勤的没用成员。
路作泉平常不见得对什么热切,但被大圆蹲了一次肩膀,隔着一个月下山来时偶尔也会带回来一把鸟吃的小果。
过了春天,近郊在入夏前下了好一阵子雨,上山的路都泥得不成样子,连着路作泉和耀湘都不好再上山。
这半年过去,季一的弓术在信部中都已经算得中上,路作泉也没有再指导她的理由。横竖没有事情做,他把一块阴干了三年的柞木拿了出来,先是顺着纹理把树皮楔断,再拿细麻线在光洁的木身正中心弹道绷直的墨鱼汁线,旋即再弹框架。线弹比手画直了不知几倍,但未必能保证直线之间可以彼此相垂,但路作泉两手稳稳当当,打出来的框架方方正正,精准得惊人。
季一回来看见他在做事,安静站在旁边看了大半天,问:“做弓?”
“对。”路作泉把线放回碗里,招呼着她过来看,“这块柞木立在地上时足有十人之高,但伐下来要用的部分,就只是腰上没有枝干和疤痕的这段。三年前大胡子从西山山阴砍下来这一段,到现在总算能用了。”
“刚砍下来的不能用?”
“不能,那时候树还没死。你贸然就做,这弓可能起先是直的,过段时间自己就又长歪了。”
季一问:“我看部里的弓好像都是柘木做的,柞树也行?有什么讲究吗?”
“部里是一批做的,所以用的都是柘木。做弓的木头讲究长、直,韧性弹性都得好。常常见到的都是柘木、桑木,榆和槐也好,有时候也能见到梣树。一段不错的直木交给老手做出来,就是一把良弓,猎夫常用,战士用的大多都是树腰三段做的,功勋高些的就用腰中心那段。其实最好的神弓是紫杉腰心那段做的——姬轩辕大人有把西陵送来的弓,叫‘乌号’,就是取的息慎之地的紫杉,耗费了西陵最好的工匠五年功夫才做出来的。”
路作泉语气轻缓,又像是教季一,又像是自己回忆。说完了,今天的活计就到这里,他把位置让给季一,随她钻研轮廓,自己站起来,抓了把豆渣喂大圆。
正好耀湘跟鲁纳娄两个骑马经过,双双都下马过来。耀湘看着大圆就笑:“老泉,别吃了,再吃要撑死了。”
路作泉冷冷地斜睨他一眼,照旧给点头如捣蒜的大圆喂食,反唇相讥:“你都一炷香不吃东西了,再不进补进补,不是要马上饿死?”
“呸,你才饿死。”耀湘假啐一下,突然又笑,“老泉,别喂你那傻鸟了,来骑马啊!”
路作泉有腿疾,纵使在田场也从来不看马棚一眼。耀湘这话一说出来,自己都当即愣住,连着旁边鲁纳娄的面色也变得有些微妙。
被戳到痛处的路作泉倒是不见反应,依旧平淡,只是凉凉地说:“我打断你狗腿。”
耀湘沉默片刻,竟然哭了:“我宁可你把我腿打断。”
路作泉不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模样,脸上没什么惊讶,但挑了挑眉,又叹了口气:“别说有的没的。”
季一看了一眼鲁纳娄,恰好鲁纳娄也看了过来。他向着她抬了抬下巴,说:“咱们去牧政那里走趟。”
去牧政那里是假,快点离开给耀湘一个体面是真。
跟着牵马的鲁纳娄一直走到田垄上,季一终于问:“泉哥的腿……?”
“你看得见嘛。”路作泉有腿疾,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鲁纳娄知道季一想问的不是这个,但还是把话讲得保守,“七八年了,以前以为是要断掉的,现在还能跛着走,不错了。”
“怎么断的?”
“打仗咯,为了救老马从马上摔下来,结果腿也断了。前几年他一个人呆在山里,脾气又坏又臭,这两年算好一点了。”鲁纳娄看了眼季一,“你是女孩子,年纪也小,他不骂你。”
……那她还真是挺荣幸的。
“那这么说,大胡子是为泉哥上山了?”
“对。以前还打赌,说老泉什么时候重新骑马,大胡子就把胡子剃下来,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提了。”鲁纳娄干脆跟着她叫起耀湘大胡子来,“这些年他脾气好多了,可下山了也还是宁愿一个人坐在田场,不管怎么看马棚,也就是不肯尝试骑马。哎,心气都没了。”
秋收稻后种麦,夏收麦后插秧。此时即将入夏,田垄旁立着的小麦一片青苍,不少已经染上渐变的金色,大约再过一个月,就会全部金黄。季一抬眼望去,看见手边有一株长得很高的麦穗,伸手过去压下来,想想又放回去不掰了。
“大胡子也不好过吧。恩义摆在眼前,绕不过去;劝自己从容接受,泉哥的腿又始终都在那里,看见就想起。”季一也叹息,“他向来都很喜欢热闹的,老之将至,这些年也全葬送在山里。”
“也不是,没有你想的这么……这么……”鲁纳娄找不着词,噎住了。
“深沉?”
“对。大胡子没两年就五十了,老泉也快到那年纪了,不看开也要看开了。”鲁纳娄顿了顿,脸上泛出一种恬淡的神色,算不上笑,也没有悲伤,只是回忆渐渐清晰的笃定,“你别看大胡子一把年纪还像小孩儿似的爱玩爱闹,其实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有心情了才笑闹两下。他不喜欢杀人,偏偏上了战场就要把人当麻割,就算是功勋加身也难受的要命……听陶哥说过,大胡子从战场上下来领完军功后是从来不笑的,有时候甚至还哭,不说话,就是哭,整夜整夜都不睡觉。后来退下战场上了山,慢慢又笑又说话了。”
耀湘那样大开大合的豪杰,竟然会纤细敏感到这个地步?这实在出乎季一意料。但她却能理解耀湘为什么会这样痛苦——对别人来说,军功是迁升的荣耀,对他来说,军功没有意义,只是徒劳见证战友的死亡,甚至是自己的杀戮。
鲁纳娄又说:“只是有些事情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人家也不愿意懂。大胡子借着这个关心战友的借口反而达成愿望,再说他关心老泉也不是假的,老泉也理解。”
“明白了。”真明白了。
鲁纳娄不再说这件事情。他抬起头,撩动被风吹动的头发,扬起的发梢之外,是一层又一层麦浪,落日余晖下沙沙的声音送来一种非常幽微的味道,像是灰烬。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问。
季一轻嗅一下,又深深吸气,把田垄上的暖风全收进胸腔中,尔后深深地长吐出来。
“饭的味道。”她脸色郑重又笃定。
“去吃饭?”
“走!”
没看黄河流域远古遗址的发掘论文,但现在的豫北黄河沿岸和豫南地区是有种水稻的,姑且就当有熊是第一积温区可以大种特种吧,没关系我是历史盲,不讲究这个……现在很高的小麦有时候可能是毒麦,但这个是欧洲传进来的,本土麦田有很高的麦子通常是杂交种或者返祖了。
路作泉说“树是活的”属于古代人的落后认知(),实际上就是木头砍下来后内部水分含量变化,放一段时间后近皮侧和近髓侧不均匀地伸缩就会产生裂纹和形变,所以拿木头竹子做东西的时候基本都得砍下来阴干三四年再用,乐器也是这样子。现代化流程的话都是进烘房上强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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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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